“什麼?出使武都城?”
宋離和安謙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都不約而同向前邁了一步,看着背對着他們的宋一方。
“嗯,對。”宋一方側頭看着自己的兒子和手下的那員猛將,“你們沒聽錯,的確是出使武都城,與他們談判。”
安謙走到宋一方的背後,說:“大將軍,領兵者皆知,與敵軍談判,就必須手握籌碼,而唯一的籌碼便是戰場之上得勝眼下,我們已經輸了一戰,已居於下峰,拿什麼和他們去談?”
宋一方舉起手,示意安謙不要說下去,隨後轉身看着宋離,問:“離兒,你對父親此舉有何意見?”
宋離埋眼看着腳下,半響才答道:“宋離只想知道此舉是父親本意,又或是他人推薦?”
安謙此時也意識到這個問題,看着宋離點點頭,示意他問得好。
“是不是父親的本意,又或者是他人推薦,有何不一樣?你可知道此去武都城,目的爲何?”宋一方看着宋離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猜想着自己兒子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
宋離道:“此去武都城,目的有二,一是刺探武都城中守軍決心幾何,二是能在合適的情況下,將我軍細作帶入城中,以備戰時之用。”
宋一方微微點頭:“沒錯,但最重要的便是,你們無論如何都要親眼見到那個謀臣。”
“親眼見到謀臣?”安謙不解地問,看着宋一方,宋一方的眼神卻盯着宋離。
宋離沒說話,宋一方又道:“如果謀臣已死,你們向城中守軍略表慰問之後,即可向城外接應的先遣軍發出信號,以便接應你們出城,如果謀臣沒死,你們大可在武都城中住在一段時間,儘量瞭解清楚他們的城防分佈,軍士數量,糧草還能食用多久等等,想必這些我不用多說,離兒你自己清楚應該查探些什麼事情吧?”
宋離點點頭,又重新坐下,心中明白此次推薦自己和安謙入武都城,必定是九死一生,而這樣只會對自己的大哥宋史,還有弟弟宋先有莫大的好處,如今宋先爲了對抗大哥宋史,暫時與我‘交’好,況且以他的口才,就算是加上師父嗣童都沒有辦法說服父親派遣我與安謙將軍入城。那麼剩下只可能是宋史的安排,宋史雖然是父親的最心愛的兒子,一向作戰英勇,但都知道他有勇無謀,設下這個圈套的會是誰呢?
鰲戰?宋離腦子中出現了這兩個字,鰲戰文武雙全早已聞名全軍,若不是宋史嫉賢妒能,恐怕鰲戰早已成爲大將,就連那副將的官職都是父親硬許,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
宋離根本不會將陳志與這個陷阱聯繫在一起,因爲陳志爲人處事一向圓滑,從未大張旗鼓地走入宋一方哪個兒子的營帳之中。每當要和宋史議事,都選在深夜,一個人悄然前往,絕不驚動旁人,所以宋離和宋先一直認爲陳志忠心的只是自己的父親,而且獎罰分明,絕無偏袒之心。讓宋離更想不到的是,自己麾下曾有的那幾名軍師之死,都是出自陳志的傑作,哪怕是那幾人之中有一人還活着,恐怕陳志如今還未坐上反字軍第一軍師的寶座,充其量只是衆多所謂的幕僚之一。
宋離注意觀察着父親此時的一舉一動,從動作和臉上的表情來看,他已經做了決定,找他和安謙來,不過是向他們下達出使武都城的命令,而不是與他們商議。
宋離想到這,起身道:“父親,既然您已決議派遣我與安謙將軍出使武都城,便是對我們莫大的信任,宋離在此叩謝父親。”
宋離說罷跪了下去,安謙也忙跪下。
宋一方滿意地看着兒子,卻未曾想到宋離竟磕了三個響頭,這樣的禮節只會有兩層意思,一層是磕頭者即將魂歸天際,另外一層意思便是受禮者已亡或者快亡。
宋一方皺起眉頭,正要開口說話,宋離起身搶先說:“父親,宋離還有兩個請求。”
宋一方道:“說,只要在情理之中,我答應便是。”
宋離道:“父親所遣的先鋒軍是否已經定下是哪一支?又由何人統領?”
宋一方搖頭道:“還未定下,你是否有合適人選?”
宋離道:“既然是我率團出使武都,爲了在接應之上來得默契,我希望父親應許由我與安謙將軍麾下軍隊前來接應,父親意下如何?”
宋離此話出口後,一顆心懸在空中,如果宋一方真的不答應,那恐怕就真的是十死無生了。
宋一方還在猶豫之時,安謙也忙說:“大將軍,我麾下的那些軍士,跟隨我多年,配合默契,如果城中有變,如需要營救,必定事半功倍”
宋一方揮了揮手道:“我應許了,不過先鋒軍就啓用五萬,這未免有些……”
“父親,先鋒軍要戰,必須要勝,如果不勝,只會大大降低我軍的士氣,而安謙將軍麾下的五萬軍士均是受過嚴格訓練,作爲先鋒,勢必會大大加強我軍將士的士氣,如我們在城內遭遇不測,配合默契,勢必能裡應外合,首戰既能救我們出城,又能提升士氣。”
宋一方覺得有些道理,點頭道:“好,我許了,不過這五萬軍士,又誰來統領合適呢?”
安謙正在心中篩選理想的人,就聽到宋離此時說:“我有一個人選。”
“是誰?說來聽聽。”
“大哥麾下的副將,鰲戰。”
宋離此言一出,不僅安謙大吃一驚,宋一方也覺得有些不可思,三個兒子不合他早就知道,只是四處征戰,沒空理睬,原本打算在攻下武都城後,好好梳理一下三個兒子之間的關係,卻未曾想宋離竟讓大哥手下的副將統領原本應是自己的五萬大滝降軍。
宋一方看着宋離,還未問個中原因,宋離便笑道:“父親,宋離知道你心中在想何事,如今大戰將至,我與大哥雖有些不快,但無論如何,得都以大局爲重,那鰲戰智勇雙全,用兵如神,早已聞名全軍,我並不會因爲他是大哥麾下副將而擔心,父親大可放心。”
安謙忙說:“少將軍,不可呀,那夜鰲戰本就吃了敗仗,如今你大哥都未讓他領軍,只是讓他每日在帳內靜思。”
宋一方道:“安謙說的是,那鰲戰剛剛吃了敗仗,已經打破了自己頭上那個智勇雙全的光環。”
宋離搖搖頭,笑道:“父親,試問那安謙和謀臣想比,誰更勝一籌?”
“嗯,眼下來看當然是謀臣。”
宋離笑笑:“那就對了,所以那一夜之戰,本一開始對方就設下了陷阱,所以鰲戰戰敗那是必然之事,但來城下接應我們本就是我們爲謀臣設下的圈套,即便他要解套也得‘花’上時間,我相信鰲戰能勝任”
安謙依然沒想明白,又要發文,宋離伸手製止了他,轉過頭去看着宋一方,等待宋一方決斷。
宋一方道:“我還需要和軍師商議,但眼下鰲戰應該是最佳人選,我會慎重的,你們先下去準備準備,明日一早出發,我已遣人送了書信去了武都城。”
宋離和安謙拜別了宋一方後,急匆匆地趕回了自己的營帳,剛進營帳,安謙就把怒火完全宣泄了出來,一腳提到了在旁邊的擱放兵器的木架,木架上的兵器散落一地。宋離看了一眼,沒說話,只是坐在桌案前,燒起水,準備泡茶。
宋離本就懷疑是鰲戰出的這條計謀,但又一時半會兒想不到應對的法子,只是在提到統領那五萬大滝降軍的瞬間,自己才靈光一閃,想出了這樣一個鋌而走險的法子,卻是眼下看似最保險的辦法。
讓下套者,被入套者拖入套中,這樣下套者自然會想盡辦法解套,否則自己也會死在套中。
這便是宋離的打算。
鰲戰帶領那五萬先鋒軍兵臨武都城下,有兩個目的,其一便是使用‘精’銳部隊首戰必勝,其二便是接應他與安謙出城。在這兩者的前提下,鰲戰沒有辦法不盡力而爲,如果他不領軍奮戰,首戰不勝,他必死,而宋離與安謙有任何意外,他也不可能逃脫責罰,輕則斷其四肢,重則斬首以示三軍,無論怎樣,既能讓鰲戰用心領兵一戰,又能除掉大哥麾下這名猛將。
安謙將宋離眼盯着燒水的茶壺,氣不打一出處,疾走兩步上前道:“少將軍,你還有心喝茶,我們的命都快沒了”
宋離慢悠悠地回答:“師父,我記得曾經父親還在做快捕司司衙時,我常隨父親去大牢之中,每當有死囚要問斬時,都會爲他端上好酒好菜,讓他吃好,才能一心上路,不再回頭,如今你說我們的命都快沒了,那不及時行樂,難道還終日活在恐懼之中嗎?”
安謙喘着粗氣,重重地一拳擊在桌案之上,宋離忙拿起浸溼的‘毛’巾扶住爐臺之上的水壺,免得跌落下來。
安謙道:“少將軍,你不會這麼糊塗,聽不出那是有‘奸’人陷害,在大戰將至送我們入城去找死嗎?”
“當然聽得出,可有什麼辦法,父親已經決定。”
安謙忽地一下起身,握緊腰間的劍柄道:“我去找大將軍理論”
說完,安謙大步就要向營長外走。
“師父,留步”宋離看着安謙的背影喊道,安謙皺着眉頭轉身,嘆了一口氣走了回來。安謙心中也清楚,宋一方那脾氣只要決定之事,怎麼都無法改變,就如當初速戰佳通關,一路打到這裡來,也都是因爲他過於焦急攻下龍途京城,否則怎會陷入如此困境。
“師父,鰲戰爲人如何?”宋離輕聲問,眼睛依然盯着爐臺之中。
安謙想了想道:“如說領兵,是個好將領,愛兵如自己親生兄弟子嗣一般,聽說還是一個孝子,爲人也比較忠厚,說實話的,他歸於了宋史的麾下,真的有些可惜。”
宋離“嗯”了一聲後又問:“那他的計謀如何?”
“計謀高於一般將領,可以說是智勇雙全,單是佳通關一戰就可以看出。”
佳通關一戰,關鍵時刻,鰲戰領了五百名軍士,換上了大滝軍的鎧甲,魂入關中,一戰成名。
宋離道:“那便對了,我尋思在大哥麾下沒有任何謀士,唯一能出個讓你我出使武都城‘奸’計的人便是他。”
安謙聽罷,起身驚訝地說:“既然如此,你爲何還向大將軍推薦他統領咱們的五萬大滝降軍?那不是羊入虎口嗎?要是我們出了任何意外,那五萬‘精’銳不是白白地送給了你大哥?”
宋離笑笑道:“正因如此,我纔會推薦他,試想,他領軍,攻城之戰,父親必定親自督戰。如果首戰不勝,他會受罰,加上前些日子戰敗,那便是死罪,再者不管怎樣,我都是父親親子,他怎敢不奮力營救你我?如果不那樣,也是死罪,他難道會蠢到拿自己的‘性’命逗樂?”
“萬一他有心成全你大哥宋史,就要往刀口上送呢?”安謙依然不放心。
宋離搖頭:“不會,你大可放心,能出此‘奸’計的人,必定是爲了自己前程考慮,既然還想到自己的前程,這樣的人,肯定怕死,不會拿身家‘性’命逗樂。”
宋離雖然非常清楚這一點,可他卻判斷失誤,根本不會是鰲戰所出的‘奸’計,因爲鰲戰根本就對這些軍隊政治之上的欺詐沒有任何興趣,只是想領兵打仗,戰火平息之後,回家種田,若不是被大滝的官府‘逼’得從了反字軍,自己如今還只是一個每日在家‘侍’奉母親的孝子。
安謙此時徹底冷靜了下來,想了片刻後問:“少將軍,但此舉也形同賭博一般?我們雙方都不是坐莊者,輸贏不好說呀。”
“嗯,對。”宋離用一種聽起來並不在乎的語氣說,“我也想到了後招,那五萬大滝降軍曾經是師父你跟隨多年的軍士,在其中找幾名得力的副將、參將等人沒有問題吧?”
“當然沒有問題,少將軍是什麼意思?”
宋離將燒開的水倒入旁邊的茶具之中,清洗着:“如果戰場之上,有任何變動,讓他們立即手刃了鰲戰,不要留情,隨後再讓一名事先安排好的人統領那五萬人便可。”
“妙計”安謙讚賞道,“我這便去安排,那五萬人都只聽從你我兩人的號令,表面上讓他們聽從鰲戰,如果鰲戰奮力殺敵,救我們出城,我們姑且不去計較,如果他要是……”
“不”宋離打斷安謙的話,“不管結局如何,都要想辦法將鰲戰給除掉,這樣就相當於我大哥少了一隻手臂。”
安謙盯着宋離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也不由得笑了起來。
無毒不丈夫。
江中,武都城外……
一名反字軍的信使騎着一匹棗紅馬,站在城外高聲喊道:“反字軍大將軍宋一方遣我前來送一封議和的書信還請打開城‘門’放我入城”
城牆之上,守備隊長看了看那信使,又看着遠處,周圍一馬平川就算有兵埋伏也能發現,況且分佈在外的斥候並沒有發出信號,看來真的是送信的信使。此時,遠寧從一側匆匆趕來,看着那信使,問那隊長:“只有一名信使?”
隊長點頭:“看來確實只有一名,是否放他入城?”
遠寧沉思了一會兒,點頭道:“開城‘門’,放他入城,傳令下去,做好敵襲準備,沒有我的命令不可鬆懈”
遠寧說罷,自己轉身便下了城牆。
城‘門’緩緩打開,兩側的軍士都有些緊張地看着拍馬慢慢走進的那名反字軍信使,信使的年齡不大,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臉上還掛着脫不去的稚氣,眼睛不停地看着左右,看的出比旁邊手持兵刃的軍士還要緊張。
信使高舉着手中裝有書信的鐵製圓筒,‘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呼吸無比繚‘亂’。
遠寧打量着那信使,全身上下沒有任何武器,輕甲外還披着一件可笑的褂子,那白‘色’的褂子上還用木炭寫了個大大的“信”字,特別顯眼,想必是這孩子自己畫上的,免得當了武都守軍的活箭靶。
信使入城之後,微微回頭去看那城‘門’,生怕城‘門’突然關上,自己被擒殺。那反字軍中告知軍士武都城中那夜設計打敗了那隊千人的輕騎後,因爲缺糧,竟將那些軍士的屍體都製成了幹‘肉’,這樣的謠言非但沒有起到讓軍士士氣大增,仇恨加倍的作用,相反讓這些人都認爲武都城中不管是守軍還是百姓,都是吃人的惡魔。
這條愚蠢的計謀,便是宋一方的得意之作。
遠寧攔住那信使的馬,問道:“將書信‘交’予我就行了。”
信使吞了口唾沫,搖頭道:“不行,我們將軍說了,必須面呈謀臣將軍”
“謀臣將軍?”遠寧聽到這忍不住要笑出來,先生什麼時候變成將軍了。
信使盯着遠寧,點頭道:“對,謀臣將軍。”
遠寧正‘色’道:“你這信使,雖是爲送信而來,又爲何騎在馬上不下?未免太無禮了”
信使一聽,忙慌手慌腳地下嗎,差點從馬上摔下來,遠寧上前一步將其扶住,小心翼翼地送下馬來。
信使站穩之後,左右看了看,尋思了一會兒,大概是因爲這身邊沒有其他的反字軍,乾脆單膝跪地,向遠寧行了一個反字軍的軍禮。
遠寧笑着搖搖頭,將低着頭的信使扶起來道:“謀臣大人不在此,在太守府內,你如果必須要將書信面呈於他,必須得隨我走一趟。”
信使不知應該怎麼辦,但遠寧已經轉身離去,此時一名軍士過來要幫信使牽馬,信使忙把繮繩死死地拽在手中,就好像擔心那軍士將自己馬搶走一樣。遠寧回頭過來看着這一幕,忍不住笑了,周圍的軍士都笑了。
信使牽着馬,小心翼翼地跟着遠寧慢慢地走着,不時去看周圍那些用奇怪眼神看着自己的人。
那個大大的“信”字掛在那信使的前‘胸’後背,在眼光下顯得特別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