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動亂之世,想來周遭應該很少有人比我更清楚明白這一點了,縱然這方面相關的知識記得有限,但由幼小時得知此世年號開始,我便大致知道,自己會身處在怎樣的天下動盪之中。

如今十餘載光陰一晃而過,這說長不長的一段時間裡,世間的天子年號已不知不覺中換了兩換,天子尚朝不保夕,百姓又怎得安生?

然而,話雖如此,或者是因有意無意的選擇了避世之道,又或者只是純粹的機緣巧合隨遇而安,實際上,單就自己這些年的成長而言,對所謂亂世感觸並不深刻。確實這些年來雲貴川陝一帶屢有荒年,加之稅賦沉重,從而盜匪四起,滿洲也不時傳內侵之舉,但總體而言,縣府鎮裡大多仍所治井然,而大多人,也依舊兢兢業業的過着屬於他們的,貧瘠而安生的小老百姓日子。

迄今爲止自己所經歷的所謂亂,更多當歸屬爲江湖之亂,而非世道——不久前,當練功之餘閒來無事時,我確實還這樣想過。

當時的自己絕不會想到,再過不久,這一結論就會被打破。

幾日之後,大巴山蜿蜒的山道間現出了黑壓壓一支鐵騎,行動間旌旗招展,軍容整齊,儼然是訓練有素的正規明軍,遠遠地但見這隊伍赫然是直奔大巴支脈定軍山而來,行軍目的明確,用意再不必多說。

毫無疑問,這正是穆九娘口中的“堪憂”,她畢竟自幼隨父闖蕩江湖慣了,對所在之地的事物變化,總比尋常人多了些留意,這一路由京師尋來,早在歇腳的食肆茶寮間已風聞了不少朝廷有意“剿匪”的小道消息,再一留神沿途官道的兵馬動向,心中自然早有了些數目。

也正因如此,最初她才一心着急的想令鐵珊瑚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甚至不惜深夜探寨,動手用強欲將人擄走再說。

只可惜,鐵珊瑚正於與她置氣,軟硬不吃,最後她也只好一併留下伺機而動,雖心中隱憂猶存,卻無奈半點實據也沒有,講出來怕難以說服他人,反而背上流言惑衆之責,這段時間思前想後,才決定擇可信之人示警。

而就在穆九娘對我講出這番話的第二日清晨,我便尋到寨中主事的一干人等,將那些消息如實轉達,詳詳細細的說了個明白。

但遺憾地,所得結果卻是令人失望的。

說失望,倒不是說主事那一干人全然不信,雖然連那大管事冬筍在內許多人都顯得有些將信將疑,但她們也算當場就做出了佈置,先是放出探馬暗線,去附近幾處城鎮收集線索刺探消息,看看是否確實有兵馬異動,其次也籌劃着要增強山頭周遭防備,加固柵城壘堡,囤積物資以防萬一。

如果說以上這些步驟都還算不失妥當的話,那她們最後做出的抉擇,至少在我看來,卻是毋庸置疑的糟糕。

不消兩日,出去刺探的就很快有消息反饋回來了,畢竟兵馬調動在地方上也算大事,若存心打聽,不難收集到些蛛絲馬跡,然而當一切跡象都指明朝廷確有大舉剿匪之意時,定軍山所做的部署,卻只是一面進一步加緊防備,一面令人快馬加鞭星夜兼程,去向曾經定下盟約的那王嘉胤等川陝綠林同道求援。

對此決定自己是一百個不同意,在我的認知中,佔山也佔水也罷,無論在綠林草莽中多麼威風八面,實際俱是夾縫求存,平時小打小鬧不引起朝廷重視也就罷了,一旦引起重視遭到正規軍征剿,當避重就輕能躲則躲,如今敵手未至,正是該走爲上計之時,若動輒學那水泊梁山與朝廷硬碰硬的扛,只怕是太過自不量力。

可無奈這話卻沒人想聽,在這幫娘子軍心中,衆志成城的挺過這關保下山寨這一方淨土,或者纔是她們最想要做的。

“朝廷這些年來邊關頻頻征戰,縱然有心剿匪,也不會花太大力氣。”在最後一次試圖說服她們改變主意時,那冬筍如此對我道:“就算不能憑一己之力擊退,我們也定能等來綠林同道的救援,當初歃血爲盟有約之前,我信他們不會背信棄義!”

“即使不會背信棄義,可萬一連他們都自身難保呢?”當時自己也據理力爭:“這次朝廷用兵規模我們並不清楚,既然定軍山會遭到征剿,誰又能斷定陝南陝北其餘各處無恙?若苦等援軍不到,屆時又該如何?”

此事本極有可能,然而那冬筍卻毫不猶豫的答道:“即便等不到綠林同道,我也信能及時等來寨主,只要她老人家在,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入探囊取物,定軍山絕不會敗!”

這麼說時,她眸中不見了平日鎮定,反倒閃了光芒,彷彿回到曾經與我的某次對話之時,執着中帶了些強勢:“我知你用意,但這寨子是寨主她老人家的基業,我等姊妹以寨爲家,怎能夠輕易言棄?你不是這山寨中人,這心情,你永不會明瞭!”

一句永不明瞭,足夠令人啞口無言。

那之後,除了沉默以對,我確實什麼也不能再說,也無權去說。

於是戰亂,終究還是在眼前上演了。

嚴格說來,這不算一場戰爭,這只不過是訓練有素的軍隊對山賊草寇的圍剿,是叄千鐵騎軍對數百女強盜的征伐,一方以國爲後盾,一方不過是盤踞山頭的孤寨一座,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

幸而戰況也還稱不上是一邊倒,定軍山本就地勢險峻,寨中幾年苦心經營下來,所設的山口關隘一道道俱易守難攻,加之山寨女子幾乎皆受過練兒親訓,苦練下來,身手雖比不得武林中人,但和普通官兵相較卻已算是十分矯健,而且人人護寨心切,交鋒起來兇狠之極,是以這樣一場本該懸殊的較量,竟也僵持住了許多天。

許多天,確切的說是十餘天,半月有餘。

只是這半個月來,她們所盼望的外援,卻一個也沒有等來。

是夜,夜色深沉,夜幕下前寨相對安全的殘垣斷壁間,燃起了一堆堆篝火,前幾日的數輪火矢攻擊使得不少房屋都遭到牽連,化爲了一堆灰燼,僥倖得以保全的房屋也沒人願意住進去,大多數人都聚攏在一堆堆篝火邊枕戈待旦,隨時準備應付突發狀況,有少數傷重的則移到了後寨治療,那裡還是完整安全的。

半月的死守,托地形之利,我方傷亡倒不算多,對手的損傷可以說更大,但這些數據並不能振奮人心,這半月來,從山腳到山腰,一點點失守,一步步後退,到如今被包圍了大本營的退無可退,誰心裡都有譜,火光映照下,但見一張張沾染了灰燼和血跡的臉孔都透着凝重,隱隱帶着幾許風雨飄搖的憂色。

時間點滴過去,也不知到了幾更,火勢漸小,天邊已彷彿有了些灰亮,最大的一個篝火邊,卻倏地站起一個人,大聲道:“不行,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下去只能是坐以待斃!”

此人我並不熟悉,卻也知道她是主事那幹決策者之一,這些人半月來商議的都是怎麼守怎麼防才能拖延更久,公開說出這話來倒還是頭一次,一旁的冬筍立即隨之站起,喝道:“放肆!休得胡言,知不知道這樣說是動搖軍心!”

冬筍本是這羣人中地位最高的,可此時那人卻不怕她,反脣相駁道:“什麼動搖軍心?我是爲姐妹着想!半月了,救援久等不到,寨主看來也是鞭長莫及,如今敵人已攻到寨前,或者明日就是破寨之時,我們再這般幹坐下去,不是坐以待斃還是什麼?叫我說,還不如趁現下天色未明,糾集衆姐妹突圍,殺出一條血路纔是正事!”

大家本就是三三兩兩圍坐一起,這二人的爭議很快引來了許多注意,冬筍見事情鬧大,便要將那人拿下,卻被其餘主事的人羣攔了下來。

“冬筍妹子啊,其實我覺得她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啊。”其中一人如是說,接着旁邊就有第二人附和道:“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如今救援不到,我看啊,如何保全咱們這幫人才是要緊事。”

正巧多數人都在,話頭一挑起,就七嘴八舌的紛紛議論開來,此一時彼一時,現實面前,最後大多都站在了那提議突圍者的一邊,原本要以守爲主的人也再做不了聲,即使堅持如冬筍,見人心如此,也只能沉着臉站在一邊,一言不發的隨大流行事。

可接下來,在商議該如何突圍纔好時,又陷入了僵局,有提議聚集全部力量突破殺出的,有提議聲東擊西的,有提議分小股力量各自行動的,一時間衆說紛紜,每一種都有各自的風險,每一種都難以說服別人,上層的決策失敗,似乎讓人更容易堅持自己的想法。

眼看天色漸亮,下一波攻擊也許就在眼前,爭論卻無休止的在繼續着。

從剛剛開始一直默默旁觀的我站起身,分開人羣,走到那一干主事者的身邊,問道:“你們真已決意要不顧一切突圍了麼?”

這是半月前說服失敗後,自己與這幫主事者的第一次交談,十餘天來,我雖然也在交戰出力相拼,辦過幾件救人危難的事情,但從始至終曾出過半點主意,因爲心裡明白,說了也不會有幾個人聽得進去。

直到如今,見她們點頭,自己纔出聲道:“敵衆我寡,守固然是坐以待斃,但拼命殺出一條血路,也只是下下之策。”

衆人聞言,反應各有不一,突然有人神色一動,道:“莫非……你有什麼好法子麼?”

“若是你們願意信我的話。”我回答道:“就跟我過來。”

說罷,轉身就走。

最先跟上來的是鐵珊瑚,她跳前幾步,過來幾乎與我並肩而行,滿不在乎的衝我笑了笑,這女孩身上有幾處焦痕,臉上也有污跡,比想象中的更講義氣,半月來爲保護寨子出得力氣並不比別人少,實在難能可貴。

她身邊自然是還有另一個人的,而這二人之後,是之前曾貼身照顧我的,關係還不錯的那一高一矮兩名女嘍兵。

漸漸的,除了有防禦任務在身的,其他人大多也陸續舉步跟上來的。

往後寨而行,穿過竹林,是熟悉的一片樹海,那是練兒所選擇的居住之地,也是山寨絕大部分人卻步的地方,而若是穿過這一茂密樹林,就來到了一片絕壁之下。

這絕壁高且陡峭,巍然峙立,險峰危巖不知多少丈高,橫亙在山寨樹海之後,常人絕難逾越,正因爲背倚着這一道天然屏障,定軍山纔能有恃無恐,不懼後顧之憂,此時見我帶她們來到這絕壁之下,有耐不住性子的已高聲問道:“竹纖妹子,你引我們來這種地方,究竟意欲何爲啊?難不成要我們從這懸崖爬上去?這法子可不行,赤手空拳沒人能辦到的。”

收回仰望峭壁的目光,我轉過頭,斂容道:“你們不能辦到,卻有一人或者可以。”

因爲此人和輕功絕頂的練霓裳自幼一起長大,師從同源。

不說並不代表不想,半月來,這是自己唯一能想到的,危急時刻可行的兩全之法。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貌似都用來劇情了,不過癮,要不咱試試看燃燒小宇宙明天繼續來一發?(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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