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

之後

身體在下墜,無盡的下墜。

視線所見,只有被風颳到呼呼亂舞的髮絲,還有頭頂的一線光芒,越來越遠,伸出手去,抓也抓也不住,因爲那不是屬於我的光。

就這樣了嗎?要死了嗎?我要死了嗎?這就是結局嗎?

啪嗒一聲,一團肉泥。

安靜的睜開眼,周圍一片漆黑,身下是舒舒服服的軟墊,人是好好躺着的,只是呼吸有些急促,牙關咬的緊緊,摸一把,額頭上全是汗水。

撐起身體,從石榻上坐起來靠上一邊的石壁,一隻手胡亂擦拭着臉,連連做了幾個深呼吸,讓新鮮的空氣涌進身體,稀釋了胸口的憋悶之氣,這才感覺舒服很多,心跳也漸漸和緩了下來。

這時,才感覺到視線,挪開揉着眼睛的手,看見練兒睡在老位置上,睜了眼看着我。

“……你怎麼了?”大約因爲剛剛醒來,腦子還不甚清醒的緣故,所以我呆呆問出了個稍嫌有些傻的話題。

果然,這話惹得她皺了眉,不滿意道:“我纔想問你怎麼了呢,睡得好好的,突然難受的像要死了似的,嘴裡也不知說些什麼,正想仔細聽,你卻又醒了。”

暗歎了一聲好險,我徹底清醒過來,勉強扯起微笑,回答道:“沒什麼的,只是噩夢而已。”

“噩夢?”那頭,她有些好奇的追問:“你發熱時也會這樣,噩夢就是嚇人的夢麼?我看你一直出汗,好似很怕的樣子。”

嚇人嗎?也許吧,害怕嗎?確實是,我不由得勾起了一絲苦笑,道:“其實也不盡然……但願練兒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是噩夢就好。”這樣說着,就下意識的將手伸了過去,想要摸摸她的頭。

“不要!”此舉招來了反抗,她歪歪頭躲開,氣道:“不準再揉我頭,我不是小孩子了!”

收回落空的手,我怔怔的看了她片刻,然後點頭,說:“我明白的。”

我明白的,你不再是小孩子了,正因爲如此,纔會平添了許多煩惱,若是可以選擇的話,真希望自己不明白纔好,一輩子將你當做一個幼童去呵護,於你於我,都是好事。

可惜,天不遂人願。

之後幾天,我儘量過的和往常沒什麼兩樣,尤其是面對練兒時,該怎麼說還是怎麼說,該如何笑依舊如何笑,只是心裡,再做不到坦然——往日感覺還是朦朧時,即使有時親暱,偶然動心,都可以一帶而過不必深究,可現心意明瞭了,就彷彿變得做賊心虛一般,她一個不經意的表情動作,我表面若無其事,暗地卻不自禁的會糾結上好久。

這糾結由不得我控制,若能控制,真不喜歡這樣不再平靜坦蕩的自己。

唯一可以慶幸的是對這種心情我還算控制的好,瞞住了上上下下,師父雖然洞察過人,不過我和練兒相處時她看的不多,自然不會感覺有什麼異樣,至於練兒麼,她是直覺不凡,但天生不喜察顏觀色,所以更不會怎麼樣,何況現在,她還有自己的心事。

那一日之後,好不容易捱過了三天,她早已經是迫不及待,大清早尋個狩獵的由頭,就拉了我急急往山下趕去,我自然是不好推脫的,再說也不可能放她自己一個人去,就只好陪着一起下了山。

這一趟山下之行不比上次,我們一路來去毫無枝節,事情都出奇的順利,踏進瓷器鋪子,老人早在等我們,三個小物件都好好的燒成了,練兒拿在手裡反覆把玩,眉梢眼角滿是喜不自禁的笑意,我在一側看着,驚覺目光又不由自主被她吸引,就趕緊收回視線,對那老師傅抱手稱謝,又送上許多早已經備好的謝禮,老爺子倒也爽快,毫不客氣的收下了,再喚他徒弟從後面捧了一個小罈子出來,言道賀壽豈可無酒,這是他在後院埋了數十年的好物,本想等將來燒出一批最滿意的好瓷後行慶祝用,如今分我們一罈,算是交個朋友。

對這東西,我原是不怎麼想收的,一來他說的珍貴,二來我們師徒三人要這黃濁之物來做甚?可架不住老人熱情,加之一旁,練兒對酒是從來沒認識的,這時聽人將此物說的花好月好,想來是好奇心動,也對我使了眼色,我本來就習慣順着她,這幾日更是心頭有鬼,被看了兩眼,只得稱謝收下了。

出了門來,想到不可有酒無菜,又只得領着練兒去食肆要了幾樣小菜,用荷葉和油紙紮好,這才趕在黃昏前,大包小包的匆匆回了山。

這樣一種架勢出現在師父面前,她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都難,就也知道了我們這幾日都揹着她在偷偷摸摸的搞鬼,不過再怎麼講也是自己徒兒一片心意,畢竟不好責備,反而,當練兒將她拉到洞外石墩前坐好,然後恭恭敬敬的雙膝跪地,奉上自己親手做的禮物時,我分明看見師父露出了掩不住的欣慰笑顏。

因爲這笑顏,自己也暫時拋開了這幾日困擾不已的複雜心情,沉浸在單純的喜悅中。

雖是美其名曰祝壽,其實送禮這一環節過後也就再沒什麼安排,看着眼下時間反正也差不多了,我拿出菜來分好盤,又拍開了酒罈的封泥,索性就在這洞外的石几之上,就着微風斜陽,師徒三人一起用起今日的晚膳來。

給師父倒酒時,其實還是有些顧慮的,不過許是心裡高興,她並沒說什麼,見我倒好,就拿起來聞了聞,再淺嘗了一口,揚眉讚道:“好酒!”接着竟就這樣一盞一盞的開懷暢飲起來,彷彿真正的江湖豪傑那般,哪裡見得到半點女子該有的不勝酒力。

我坐在一旁看的膛目結舌,怕空腹喝太多對身體不好,趕緊一個勁佈菜勸她多吃,卻忙亂中一轉眼,又瞧見練兒在對面抱起酒罈,光明正大的也給自己斟了滿滿一盞,我心頭一急,趕緊出聲阻止她,師父卻乜了一眼,手一揮道:“無妨,讓她試試也好。”

得了這句話,練兒越發高興,得勝似的瞧着我,我亦無言以對,總不能拿未成年人不能喝酒這一套來科普吧,只得眼睜睜瞧她神氣活現的端起了杯子。

雖然練兒表現得很是得意,可畢竟從沒粘過酒這種東西,真臨到了嘴邊,就不知不覺顯出了謹慎,只見她先是效仿師父之前的動作聞上了一聞,露出些許困惑的模樣,卻又有些不甘,壓住猶豫毅然灌了一口,緊接着就放下杯子皺了眉頭。

這番舉動早已把她心理活動都賣了,我好笑道:“看吧,都說過酒你是喝不來的。”邊說就邊伸出手,想把那杯子拿開,結果沒這一句還好,此言一出,她護食般雙手端住那盞酒,看我一眼,示威似的又小口小口的抿了幾下,然後舉起筷子,面無表情的吃起了菜。

我拿這倔脾氣沒辦法,只得借給師父斟酒之機,將她面前的酒罈給收了回來,指望她就吃這一杯爲止。

其實練兒根本沒什麼酒量,幾小口下去,面上已經泛起了紅,她膚色白皙,這紅就來得尤爲明顯,一點點燒了越來越通透,等到一盞酒勉勉強強都下了肚,那張臉早已像一顆紅熟的果子般,平日銳利的眼神也朦朧起來,再吃兩口菜,嚼着嚼着,就在桌邊低下了頭。

這個過程從頭到尾自己都收在眼中,見她低頭,趕緊上去一把扶住,或是覺察到有人接近,她迷迷茫茫的擡頭看了一眼,瞧見是我,就晃着腦袋粲然一笑,嘀咕了兩句不知道是什麼,然後一靠我肩頭,竟然就這樣呼噠呼噠的酣然入睡了。

這一下,我頓感窘迫非常,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對勁的,可又不能撒手讓她倒下去,只得用求助的神色望向師父,指望她能出手管上一管。

可是,一望之下,才發現師父的心思,根本沒在這裡。

剛剛自己心思都在練兒身上,所以竟沒有發現,笑容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的從師父臉上消失了,雖然她仍是面色平靜的在一盞一盞自斟自飲着,心緒卻顯然已經飄遠,連那一盞盞混着金色殘陽的杯中酒此刻也根本不在她眼中,目光只是不見焦距的流露出若有所思。

“……師父?”隨着我擔心的輕喚了一聲,她才彷彿醒來般,移過目光看向這邊,掃了一眼後笑道:“練兒這是醉了麼?如此酒品倒是不錯,只是這天色漸晚,洞外風大,你還是早點帶她進去休息爲好……”

我看她邊說邊緩緩站起,撣了撣衣襬,邁步似乎要往哪裡去的樣子,就趕緊問道:“師父,你這是……?”她止了步,並未回首,只是看了遠方淡然道:“好久未曾如此暢飲,有些喝高了,乘着這夕陽未盡餘輝猶存,爲師想要出去散個步,消消酒氣,你不必擔心,只管好好照顧師妹就是。”

說完這話,她嘆息般吐了一口長氣,身形一搖,就遠遠而去了。

望着她去的方向,良久之後,我默然收回視線,世人皆言酒解憂,誰知酒後更傷情,經過石室那一探後,我自然明白了師父的心結所在,可是明白又有何用?情一字,剪不斷理還亂,甘苦自知,旁人休問。

看了看懷中睡得正甜的人,我的情,又該如何?

隨着日落,洞外的風確實大了起來,我倆的髮絲都被風捲起,也不知是哪一個的拂上了她鼻端,眼看那五官就皺在一起,吭哧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

明知道不是着涼,我還是趕緊把她擁起來往裡面走,好在練兒年幼,算不得很重,加上這些年來堅持不懈練功,這點能力自己還是有的,所以毫不費力就將她抱回內洞裡,俯身放在了常睡的那張鋪了軟絮的長石榻上。

練兒平時警惕性極高,稍有點什麼動靜必定會醒,可如今醉了酒,被折騰出這麼大動靜也不見反應,只是身子觸了軟榻,就反射性舒服的哼哼了兩下,滾了一圈,似乎覺得不滿意,又翻回來,捉了我的胳膊,像抱枕頭似的蹭了蹭,又睡定了。

被這樣捉住,掙不掉,也不想掙,就坐在榻邊,看了她入神。

我很少這樣的仔細端詳她,最開始是因爲她與我倨傲,容不得我打量她的目光,待到後面相處融洽了,卻已習慣了不那樣正面去看。

此時她睡的愜意,鼻翼隨着呼吸輕輕翕動着,漂亮的睫毛在燈下淡掃了一絲陰影,面頰呈現酒醉的紅潤,連耳朵也是紅通通的,卻又滋潤飽滿,紅裡透白的顯出自然光澤。

我渾然忘了一切,只是被眼前的景色吸引,想要近些,再近一些,閉了眼,鼻尖和嘴脣感覺到細膩柔軟,略有些燙的溫度,卻熨貼舒適的讓人無法移開,呼吸間有絲淡淡的酒味,但更多的是山林的氣味,像新葉,像流水,像初花,再混着幼子獨有的稚嫩味道,成了屬於練兒的,獨一無二的氣息。

嗅着這樣的氣息,貼着這樣的溫度,滴酒未沾,卻恍若似醉非醉。

直到她睡夢感覺到了打擾,擡起手,癢癢似的撓了撓被觸碰的那部分肌膚,我才驚覺自己與她有多麼接近,趕緊慌張的直起身來,用力之下,順勢掙脫了被捉住的手臂,幾步退到了一邊。

這時心跳纔開始加速,懊惱之情也油然而生。

生平最恨失控,卻在這短短几日裡,兩次徹底失去了對自己行爲的控制,只腦子一片空白的做傻事,尤其是剛剛這回,我竟然……竟然理智全失的放任自己俯身去吻她臉頰!

再不敢看那臥榻上酣睡之人,轉過身,徑直奔到外洞儲水處,舀一瓢水澆到臉上想讓腦子冷靜些,卻感覺還不夠,又雙手捧了幾捧,反覆沾溼之下,終於漸漸鎮靜了下來。

下巴和髮絲滴滴答答的落着水珠,水缸裡的水也搖曳不止,晃動中隱隱約約倒映出了一張臉,看不清模樣。

我木然的看着那張臉,半晌後,冷冷笑了起來。

“吳影……”切齒間,從牙縫中吐出了一個名字,那是應該已經死去的名字,是我永不願意再聽到的名字。

“吳影,你還想再死一次麼?”

時間不夠,昏頭昏腦的寫完就直接發上來了,沒檢查,多包涵~~~

對,竹纖其實是個有心魔的人,意識到愛,對她不意味着什麼酸酸甜甜,而是洪水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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