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疾

心疾

不知道得花多大的力氣,才能將這齣戲續下來;不知道得花多大的力氣,才能剋制住自己不喚出那一聲:練兒,我知道是你。

但是,至少心中清楚的知道,從小到大這女子有多麼倔,尤其那份絕然,簡直和師父是如出一轍的。

天下聚散本尋常,昨日之事不可留——這樣一句話,迄今記憶猶新。當年好不容易與橫遭變故後的師父重逢,原以爲是一切再度開始時,不想卻反促她下定決心,留了這句話就飄然放手再不回頭。

不用懷疑,我相信只要願意,練兒也同樣可以辦到,一切,僅取決於她怎麼想而已。

她怎麼想?自己,不敢說盡能掌握。

即使敢說自己算天下間最瞭解她的人,卻也從不曾將她盡在掌握過。

不敢說,所以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此時唯一必須不擇手段確保的,就是再不分開。千辛萬苦獲重逢,不管是將她留在身邊或者賴在她身邊,只要不分離就好,先確保從此常伴身邊,其餘的,再慢慢審時度勢走一步看一步不遲。

類似的算盤並非突然間冒出來的。其實自從遭遇了飛紅巾,開始將練兒的心境往不樂觀方面揣測以來,就已經多多少少做過打算,而此刻那一聲帶了生疏與冷清,顯然想要刻意僞裝的沙啞問句,則促使人正式將這打算付諸了實踐。

於是之後,強抑下想要相認的衝動,儘量隨機應變地繼續演起戲來。慢慢起身,得體道謝,再將受驚的馱馬牽回棚中……爲防對方藉口看來什麼大礙就轉身走掉,做這些時還故意裝作一瘸一拐有些身體不適。其實也清楚練兒並不是多麼古道熱腸的性子,若真想走時根本不會管旁人有什麼不適,但我願意賭,賭她縱然對眼前人存有什麼疑慮和顧忌,卻也不會袖手旁觀一走了之。

事實證明自己賭對了,雖然繼續木然着寡言少語面無表情,但眼前這位站得筆挺的白髮老人果然沒有離開,反而總在兩步開外負手跟着,不近半分,也不遠半分,只有那道明亮的目光仍緊緊鎖定這邊不放。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銳利,就仿若無形劍鋒,即使不回頭都感受鮮明。

心中暗歎一口氣,在這樣的目光鎖定中慢吞吞拴好了馬匹,沒劇本的即興表演很容易不知所措,在真正沒想明白下一步該如何是好前,只得轉過身,含笑招呼這位理論上的陌生人先往屋裡坐一坐,喝上一杯茶,也算聊表剛剛相助的感謝之情。

“我並沒有救你,不過聽到動靜,順道過來查看了一看而已,算不得相救。”嘴上雖然這麼冷冷解釋着,但她並沒有真正拒絕的意思,在自己的堅持相邀之下,果真也就隨之低頭邁進了屋中。

狹小的石屋中其實很凌亂,陸續已搬走許多東西,根本不是接待客人喝杯茶的地方。我也是事急從權沒辦法,進屋就硬着頭皮胡亂收拾出一塊地方請她坐下,好在練兒素來對起居不講究,似乎也沒覺得這麼亂有何不妥,盤膝坐下後只好奇地打量了一圈,就又將目光落過了我身上,低聲問道:“這,就是你的家?”

幸而現在正背對了她生火燒水,至少暫時不必在神情上繼續僞裝了,稍有猶豫,卻還是決定以實想告,也不回頭,就那麼邊照看火邊解釋道:“不……我其實不是本地人,這裡是一戶採藥人的家,我……是來求藥的。”

“採藥人?”重複着這詞,也不知身後之人從中抓住了什麼重點,她沉吟了半晌,才繼續發問道:“這麼說,你不是當地山民,而在這山上也沒有什麼……”不知爲何到這裡就拖了個長音:“……家人?”

一怔,隱約意識到她可能在介意哪方面,當下也顧不得演戲,回頭就道:“自然沒有。對了,這兒人煙少,女俠打山峰下來也不知可見過一對父子?那就是我說的採藥人,小女子千里尋藥而來,幸得老天垂憫,在這家採藥人那裡機緣巧合尋得了,爲此心存感激沒事幫他們做點兒家事,關係雖不錯,但遠稱不上是家人。”

雖還不明白練兒心思,但既知道先前盯梢了兩天的人是她,也就生怕有些場景她看在眼裡誤會了去,情急之下的一番解釋其實稍嫌有些過了,但那邊聽在耳中卻什麼表示也沒有,只“哦”了一聲,就再無後話。

那張冷森森的面孔一直是木然着的,受這層僞裝所累,我也無法從中看出半點端倪來,只得懷揣不安重新低頭燒火。

靜了一會兒,又聽見身後低沉道:“你之前說什麼千里尋藥,莫非是身體不好?”

“……嗯。”折斷一根樹枝送進火中,這次是真不敢回頭,只淡淡應道:“我心頭有疾,唯一味靈藥才能化解。”

想說實話……這瞬間,真好想說實話,想老實告訴她,自己的心疾究竟是什麼,苦苦求這一味靈藥又究竟是爲化解什麼,可是,怕只怕弄巧成拙。

那之後練兒就再沒有多說半句話了,我原以爲她定會繼續追問點什麼,打聽點什麼的纔對,可是沒有。自現身以來,她幾乎一直表現得沉默寡言冷漠疏離,也不知道究竟是僞裝的關係,還是……還是她如今的心性當真已有了莫大改變。

她究竟認出我了沒有?這是此刻心中最大的疑惑。

自己裝作不認識易了容的她,是想將主動權交給她,可她裝作不認識半點易容也沒有的我,卻實在奇怪。當然練兒自幼倔強,又親歷了那一次“死亡”,如今覺得不可思議甚至心生懷疑都屬正常,可那樣一來,不是更應該着急去僞辨真纔對麼?沉默寡言如斯,反倒令人無可適從。

也曾想過,重逢時她或者會因介意容貌而不願相認,但那都屬後話,如今她卻連辨也不辨,難道是已斷定了我並非是她心中之人?亦或者……無論是與不是都再不關心?

啪!擡手又折了根乾柴,清脆的斷裂聲也斷了自己的胡思亂想。這不可能,練兒若真心性大變再不念舊情,又怎麼會一盯梢就是兩日?或者她只是不想再遭失望打擊纔會固步不前的,就如同之前趕來救人時最後那兩步猶豫一般,是了,定是如此。

左思右想,好不容易得出一條各方面看來最合情理的揣測,這讓提起的心終於鬆了一點,同時也涌起了疼惜之情。雖然這人帶着面具瞧不出面容輪廓,但僅從身形判斷,也似乎比記憶中消瘦了,穿着還如此單薄,別的且不說,就這兩日跟蹤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累……

心思到這裡,便將一切暫時都拋在了腦後,匆匆用燒開的水沏了杯淡茶端到她面前,道:“請先喝些熱茶,我再去做點吃食,快到晌午了,用個便飯,女俠可不要推辭。”說罷也不待回答就又轉身折到了竈邊。

好在練兒並未推辭,只管盤坐着面無表情吃茶就是。專心做起事來,也再顧不得留意她什麼,竈邊大部分米麪油鹽都搬上了冰峰,餘下原料實在有限,翻翻撿撿,總算找出些可用的幹辣子和醃肉,便燒了鍋水,將醃肉洗淨切小後先滾一遍去鹽,再盛出肉和部分湯汁到小鍋加清水繼續煮,末了灑少許剁碎的幹辣子,品一品也算鮮香微辣有些滋味,便熱騰騰盛了一碗到她面前,笑道:“因陋就簡,粗茶淡飯,或者還有些鹹,可不要嫌棄。”

眼前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碗肉湯,果然也不嫌棄,端起來就慢慢入口。她吃得並不快,因爲就滋味來說,這碗辣肉湯其實是不太合練兒那素喜清淡的胃口的纔對,不過高山苦寒,我又料她這兩日定是沒功夫吃上什麼熱食,才無論如何想做點暖胃的給她。

她慢慢吃,自己便有了機會坐在對面默默看。即使不合胃口,練兒也吃得很專心,基本上她做任何事都是專心的,一心一意,所以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時,就往往容易比常人傷得更痛更甚。

幸喜她的堅強驕傲也足夠,縱然遭遇打擊,卻從沒有半分示弱過,總能滿不在乎一笑,或從頭再來,或轉身離去,不帶半點猶豫。

即使親手建立的山寨在眼前覆滅,她也不過是擁着我落了一場淚了事,第二日依舊神采奕奕,可如今……目光最終停留在那如絲的雪白上,練兒並沒有束起它們,所以低頭喝湯時總有一兩縷白垂到面頰邊,她也渾不在意,白髮落在蒼老的面容之上,那份蒼老是面具是做假的,可這滿頭銀絲卻……

也許,應該現在就告訴她,無論她心中是怎麼想的,無論相不相認都好,也該現在就拐彎抹角告訴她,讓她知道我手上有一味藥材,可以令人白髮復黑,還她最美的容顏。

那樣的話,沒準我們之間不知道是什麼問題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她的驕傲不會受挫,縱然有什麼不好的想法也會改變纔對。

可最大的問題是……那株優曇仙花到底還能保有多少藥性……

實在沒有任何把握啊,萬一……

看得入神,想得頭疼,正值邊入神邊頭疼之餘,對面專心吃東西的人突然把眼一擡,冷然道:“你做什麼一直看着我?”

這口氣雖然冷,但其實並不嚴厲,常人聽了或會畏懼,落到自己耳中反而是油然懷念,所以雖已驚醒,卻並不慌張,只是從出神狀態中收回了心,坐正身子笑一笑,道:“女俠莫怪,是我唐突了,皆因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像你這樣負劍而行的風塵異人,難免由着性子多看了幾眼,還望見諒。”

“負劍而行很什麼奇怪麼?”聽語氣,我猜想她怕是在皺眉的,但是那層掩飾攔下一切,所以表面看來,對面之人就那麼板着臉邊說邊喝了一口湯,然後放下碗,盯過來時依然是木無表情的:“你自己不也有把劍?而且還是好劍,只怕身手也不錯吧?怎麼看也不像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這話倒令人意外,那劍外表平淡無奇,劍鞘還被我用布條裹了個亂七八糟,不想她碰也不碰一眼就看出是好劍,真不愧師父挑中的真正傳劍之人……話雖如此,如今似乎不是讓這一人一劍成雙成對的好時機,否則豈不等於揭穿了她?左右沒什麼危險,就容我再棒打鴛鴦一陣吧……

這麼想着,便若無其事一笑,解釋道:“若身手夠好怎麼會有剛剛危險?承蒙女俠高看,可惜我不過學過點皮毛,帶劍只爲一人在外防身而已,其實我不過是師父門下一個掛名弟子,沒真正闖過江湖,見識確實有限,讓女俠見笑了。”

不知不覺,相處的氣氛似乎比最初好轉許多,心中也就盼着能與她多些對話。無奈練兒又如之前那般只說了兩句就默然起來,只管埋頭吃喝不語。屋中迴歸安靜,直待將最後一點湯汁吃淨,練兒纔將碗筷一推,接過我殷勤遞上的帕子慢慢拭着,拭的有些心不在焉,眼波流轉中彷彿在思忖什麼。

過了一會兒,似打定了主意,她就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襬,道:“不管怎麼說,剛剛確實不算救人,你所說的恩在我這裡是沒有的……倒是我平白受了你一飯之情,我這人恩怨分明,不喜歡欠着什麼,就幫你殺一個人或者辦一件事好了,說吧,你選哪樣?”

看她站起身作勢要走時,心就吊到了嗓子眼,還沒想好該怎麼留下她,又因爲那番撇清關係的言論而沉了下去,誰知道尚未沉到底,偏峰迴路轉起來,一起一落一轉間,多少有些亂了方寸,急切之色就忍不住溢於言表,怕她再改主意,當下也站了起來,匆忙道:“此話當真?”

“什麼當真不當真的。”或者是覺得自己說的話被質疑了,她不悅地瞥過一眼,聲音也沒那麼低沉了,只不快道:“我……我老人家說話從來一言九鼎!說吧,你待要如何?”

聽這聲音的主人自稱老人家,着實有些違和。雖然眼前人是做老人家的扮相沒錯,但自從猜到了她的真實身份,自從對上了那雙眼睛,這層僞裝的扮相在自己眼中幾乎是不存在般,如今陡然聽這麼一說,多少覺得有些好笑,卻又不是笑的時候……腦子正在急轉,無論有意還是無意,練兒給了我一個機會,一個將她留下或者賴在她身邊的機會,若不能善用這一次機會,那竹纖就真真正正是個蠢才了。

可另一方面,忍不住舉一反三地揣測,無論有意還是無意,練兒只用這樣的方式給我留下機會,那番疏離的撇清關係的言論,是否意味着只要堅持將主動權交給她的話,那麼相認之路就會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崎嶇?

眼下來不及想這麼多,她在問我待要如何,她在等答案,或者能用緩兵之計拖延下來,但是,卻唯恐她留下一句“那等你想好了我再來找你吧”就拂袖而去。

不能有任何的冒險,我與她再也不可以分開!

那麼,待要如何?

片刻很短,片刻很長,片刻之後自己擡頭對她微笑,搖頭道:“不,我沒有想殺的人,眼前也沒有什麼處理不來的狀況,不過……若是可以,能不能先向女俠你打聽個事?畢竟你是老江湖,所見所聞一定比我來得廣闊。”

“只是要打聽個事?”好似覺得真被看輕了,眼前之人眸中明顯帶了不滿,不耐煩道:“那說吧,什麼事?若我知道告訴了你,那我們就兩清了。”

“當然。”自己毫不介意地一口應下,笑道:“您看,其實是這麼回事,我一直在尋找一個人的下落,此人姓練名霓裳,江湖人稱玉羅剎,或者女俠您也有所耳聞吧?我四處打探此人下落已經快一年了,迄今毫無頭緒,若您知道她在何處萬望告知,我們便兩清了……而若您不知道,那可以的話,能不能陪小女子一起,尋上一尋?”

我仍願意將何時相認、如何相認的主動權交給你,練兒。

不過,若子不往,我願嗣音,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拖延症下又通宵,沒精力改錯捉蟲了……總之,先這樣吧……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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