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六年八月十八申時,小萍入土爲安。
她的葬具是按照凌嘯之妹的規格來辦的,致祭儀式雖很簡單,但凌嘯哭得很傷心,一路悲慟將她送入香山腳下的納蘭氏墳塋。闔府上下,勤王軍將領鹹來送葬,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勸得動在墳頭久久徘徊的凌嘯回城。已經養成“有難事問先生”習慣的黃浩胡氏兄弟,無奈之下,只得請鄔思道去勸慟哭不止的凌嘯。
除了瞻仰過遺容以外,鄔思道並不知道小萍太多的事情,見凌嘯久久不能自拔,也自是暗歎一聲,世風日下之際,能有一個人還知道如此自責念恩,僅憑這一點,凌嘯就和幾乎所有的京中巨僚不同,若是加上一樣純心靜性的納蘭容若,兩人可謂是不多的好人,可惜的是,好人是難以在這個功利詭詐的世界裡生存下去的!
“先生,我要回福建,舉家去福建!”
面對先生的勸,凌嘯痛下決心。鄔思道一愣,葉家遭受慘禍,並不成熟的凌嘯,產生這樣的想法不足爲奇,但他現在才抽身,來得及嗎?康熙已經把他推到了華山一道之上,除了順着走下去以外,已經是別無他法。
果然,還沒有等鄔思道打消凌嘯的這個幼稚想法,康熙就命李德全宣凌嘯園中晉見。看到凌嘯眼睛內頗有決絕,鄔思道嚇了一跳,等他沉聲喊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時候,凌嘯已是跨上紫騮馬,隨李德全絕塵而去。
是的,凌嘯不玩了,寧可舉家南逃海外,也不肯幫康熙忽悠如豺狼虎豹一般的皇子們!皇子們隨便揪一個出來,哪一個不是狠角色。只要自己接下了康熙的這單買賣,別說二十年的青春歲月,也別說那振興華夏的熊熊壯志,就是搞不好會殃及到身邊衆多地親屬下僚這一條,凌嘯就承受不了!人活一世爲了什麼,要是弄到家破人亡孑然一生,還有什麼意思?
抱着和康熙恩親並接的僥倖心理,凌嘯來到了體元齋門外。正要一咬牙進去,卻猛然間看到齋內擡出一塊門板,詳細的說,是一塊躺了一個蒙了白布的人的門板。擡門板的是兩個偵知處密探,領頭的卻是那殷得恆,一見凌嘯趕緊一個千禮紮下去,“奴才給駙馬爺請安。萬歲爺正說要請你給三爺診治一下呢。”
刷地一下,凌嘯掀開白布,赫然就是三阿哥胤祉紫烏猙獰的死臉,正瞪着金魚一般鼓脹地眼珠,在太陽下絲毫沒有靈性的反光,顯然已經氣絕身亡。而他頸間的兩道指粗烏紫印痕,正向凌嘯陳述着他死於何種利器——他親生父親康熙皇帝的無情合掐爪!
刷地一聲,凌嘯蓋上白布。擺擺手,“沒得救了,三爺薨了。”說罷,踱步就往齋內走去。十幾步的距離,卻走得凌嘯膽戰心驚。康熙未必知道自己有了想撂挑子不幹的心思,但他要自己看三阿哥的屍體,卻是在向自己表明培養完美皇太子地毅然決心,連殺兩個親生兒子,夠堅決了!
康熙真的很痛苦,這一點,從凌嘯進來就發現了。一個皇帝,縮坐在殿角的一個椅子上。默然不語地望着自己的雙手發呆,別顯一種驚恐和無助。無疑,凌嘯是同情他的,但凌嘯更同情自己,因爲自己更加驚恐和無助。
行完禮,凌嘯正準備開口,突然康熙已經開腔說了話,“朕自束髮受聖人教以來,就學的是儒家父慈子孝的爲人準則,想不到。朕今日才明白,那些都是屁話,都是爲尋常百姓所設立的,夫子啊夫子,你可看得見天家之中這父不慈子不孝,你可看得見這天家之中這一幕幕人倫慘劇?當日你著書傳諭後世,爲何不爲我天家也寫一部爲人準則?爲什麼不寫,你教教我,託個夢也行啊!”
康熙雖是一個機詐深沉地皇帝,但顯然是個絕對重情之人,無疑這是一個悲劇,可枉你還是操人生死的無上至尊,這天若有情天亦老你就領悟不出來?
“小納蘭,朕剛纔看了三阿哥的供述,忍不住又親手掐死了他!”康熙淚眼朦朧地望着凌嘯,也許是淚光折射的原因,視野裡地凌嘯顯得花花模糊,康熙擦拭了一下,凌嘯的身形立刻清晰起來,“朕看你的臉色,就知道你心中不忍,你誓死不肯凌遲榮妃,朕也明白你精忠皇室,可你不能理解朕的苦衷,會不會以爲朕是個薄情寡義的皇上?”
凌嘯一愣,康熙的苦衷他有什麼不明白的,不殺耍陰謀詭計的三阿哥,以後其他皇子爭相效仿起來,那還得了。可康熙又是如此在乎名聲,不僅在乎青史上的帝王之名,也在乎臣子們心中之名聲,難怪他要向自己說這番話地。
“皇阿瑪,別人或許不知道您的苦衷,奴才卻是知道的,殺掉劍走偏鋒的三阿哥,可以震懾其餘阿哥,免得他們行差踏錯,是絕對的菩薩心腸,也是絕對的舔犢情深,三阿哥咎由自取,皇阿瑪,你也不要過於的憂傷了。倒是榮妃娘娘,她深處於禁宮之中,對三阿哥年羹堯他們策劃的事情,是知情,但是也僅僅是知情而已,還望皇上將她貶入冷宮,賞她一個天年,豈不是更顯得您的菩薩心腸?!”榮妃雖是恐嚇中無心救了自己一次,但只要想到忠達公圖海的滿門,因爲自己落得很慘,是報榮妃恐嚇之恩也好,是求個安心也罷,凌嘯很想在臨辭去前把這個心結解開。
康熙呆了,啞然道,“你可知道,要是今後三阿哥他詭計成功,登基地第一天就會把你殺掉!你還爲他們求情?”
凌嘯低頭道:“我沒有爲他們求情,只是向皇上提一個彰顯聖德的建議罷了。”
玄燁悚然動容,站起身來望着凌嘯良久,肅然嘆道:“小納蘭,你這樣處處爲朕設身處地。朕真的很汗顏。本來朕就下定決心,要是你當真凌遲了榮妃,朕會把你派到喜拔牙,今生今世都不如你進京!”
沒想到康熙再一次承認對自己的設局試探,凌嘯大爲吃驚,上次他誘逼容若之事也是承認了,這一次居然也承認了。儘管凌嘯氣得無可奈何,可他更是居心一件事,皇帝把你當人看,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果然,康熙走上來,拍凌嘯的肩膀,展顏笑道。“好!朕果然沒有看錯人,你的確就是皇阿瑪要找的萬衆無一地忠臣胚子,更是能夠和朕一同共渡難關的好女婿!凌嘯,來,跟朕說說,這些日子你到底把那個制度想好了沒有?”
媽的,怕什麼來什麼,凌嘯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唾沫。整理了一下思路,望着也盯着他的康熙,忽地一下跪倒,“皇阿瑪。奴才……”
“別奴才奴才的叫了,”康熙一擺手,扯過一張椅子自行坐了,笑道,“朕自今日開始,許你恢復自稱我字,或者兒臣,快,快快道來。”
完了。殊恩特典之下,凌嘯感覺到自己撂挑子的勇氣在康熙面前急劇喪失,無可奈何地再嚥下一口唾沫,乾巴巴地說道,“皇阿瑪,兒臣自從聽了您的計劃之後,很是欽佩您爲江山社稷的長遠考量。不過兒臣以爲,當今之際,皇上需做好兩個打算。不是兒臣不相信你培養小阿哥地本事,而實在是天命有時不可琢磨,萬一有個什麼變故,皇阿瑪也要爲成年阿哥們留個念盼,以免到時候兩頭無着落。”
康熙點點頭,愈加的興奮,這女婿想的的確是好,眼睛一片期待地等凌嘯說下去,“故此,兒臣爲皇阿瑪想到了一個設立皇儲的模式,就叫秘密建儲!皇阿瑪御極之日,絕對不立皇太子,但卻暗中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下放一密詔,以滿漢文字寫明皇上屬意的阿哥,這樣的話……”
“啪!啪!啪!啪!”康熙忽地狠命地猛拍大腿,打斷了凌嘯地話,高聲地如同發情的母貓,叫道,“妙!妙!妙!妙!”
再也坐不住的他,心思敏捷得早就領悟到了凌嘯這秘密建儲的好處,本來就是出自他的手筆,怎麼能不亢聲稱讚?
但凌嘯卻不得不把好處說下去,“皇阿瑪,兒臣覺得這樣一來,您就可一邊悉心培養小阿哥,一邊在高處冷眼觀察各顯其能的成年阿哥,而且也不再擔心阿哥們往死裡面去鬥。呵呵,到時候,一切盡在皇阿瑪的掌握之中,而兒臣在福建也能夠每天都聽到皇阿阿瑪的歡笑之聲,您說好不好?”
“好!好!好!”康熙像長久地不舉忽然一柱擎天,爽得不可自禁,在殿中如小孩子一樣繞着圈地走動,滿口子稱讚,卻忽地品過味來,嗖然止步,“福建?!不行,你不能去福建!”
這一下凌嘯傻了,媽的,這麼好的計策都告訴你了,你完全可以自己去掌握皇子們啊,而且可以明發天下,根本不用去忽悠兒子們,怎麼還不放過我?!
玄燁面色冷了下來,“你得留在京城幫朕。你太小看朕的這羣兒子們了,他們萬一謀害得寵地小阿哥怎麼辦?朕要是真的還能活二三十年,他們等不及謀害朕,然後用暗中控制的兵力奪位怎麼辦?再說朕這培養完美接班人,也是需要大量精力的,你說朕忙得過來嗎?”
去意已決的凌嘯,當然是百般的誇他有本事,儘量弱化皇子們的膽量。
一來二去的推諉之後,康熙終於勃然大怒,一把抓起案上的御筆和玉璽,伸到凌嘯地面前。
“好!你不想幹是吧?你覺得朕有本事有精力全部對付是吧?好!行,來,那朕的朝廷政務,九州萬方的決斷事,你來當攝政王,朕去教書訓阿哥好了!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