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東喜死了,周棉棉以表孝順要停靈七天,因爲他一直幻想着父親能夠醒來。
李傍晚去鎮裡租來一個冷藏死人的冰櫃,周東喜就躺在裡面跟睡着了一樣被放在堂屋裡,只是不會再因腦門子上的那個窟窿而痛苦。李傍晚和棉花也跟周棉棉和舒萍一樣爲周東喜披麻戴孝,外人看了,就像周東喜有兩兒兩女一樣。
在第七天的上午出殯時楊岸香來了,開了個破面包車帶了一個花圈和一條錦緞帳子。楊岸香把花圈帳子撂下和李傍晚棉棉說了幾句話便匆匆走了,並沒多呆也沒吃飯。楊岸香走後,李傍晚在原地呆了好長時間都沒動地,還抽了好幾根菸。
埋完周東喜就開始收割麥子,幾乎沒多給周棉棉傷痛的機會。以前收麥周棉棉是不用操心的,麥只要已發黃,他的父親就會算出距割麥的天數,就開始修理架子車,紡麻繩,套上牲口拉着石磙子去操場。現在沒了父親,這些個就要他上心,心裡便愁憋的慌。
李傍晚看出來了說:“棉棉哥,麥霸你就別管了,今年我僱輛收割機。”
周棉棉說:“又要花錢。”
李傍晚說:“花錢還不受罪嘞。”
沒過幾天李傍晚家的麥地裡就響起了收割機的聲音。收完又去收了周棉棉家裡和棉花家的。好多人都過來看熱鬧,有的羨慕,有的說拿機子收的不乾淨,還把落生苗都給軋了。
不會,馬寡婦累得腰直不起來地跑來問:“傍晚,你叫來的機子是論天嘞還是論畝?”
李傍晚笑了說:“論天嘞。”
馬寡婦擦了把汗說:“咦!這論天嘞現在可不能讓他走,天還不黑嘞。”
“不走,這就給嫂子收去。”
馬寡婦聽了腰也能直了,摸了有點鼓的肚子說:“快謝謝叔,沒叔就沒你呀。”大夥聽了都笑了。
“誰燒麥子啦,聞着咋有股子麥焦味。”正給馬寡婦收着麥子周棉棉吸了兩下鼻子嘟囔了說。
“大麥場嘞可別說這個,忌諱。”馬寡婦說。
話剛落馮娜就跑來了說:“傍晚你快看看去吧,杜大娘把她們家嘞麥垛點着了。”
李傍晚聽了忙問:“爲啥呀?”
“不知道呢。”
“着大了沒?”
“大啦,都圍不上人。”
“我的奶奶耶,大麥霸哩放火幹啥嘞。”說着和周棉棉就往村裡跑。
一到麥霸就能看出一個家庭,一個村,甚至一個縣的經濟水平。這就跟麥地裡長的麥子一樣,麥子的好壞也能體現出麥子主人家的富裕和貧窮。對於一個家庭,收割速度和顆粒歸倉體現的是一個家庭的勞力多少,是否團結一致,也是一個村的村民互看互比的時候。麥子收成不好,收割時吵架不團結,都會被恥笑被看了笑話去。
壞孩家就是一個一到麥霸,全村人關注的焦點。
壞孩上有三個哥下有一個妹妹。父早亡,妹已嫁。老大吳立秋在近四十歲時還沒娶上女人。不過他運氣好,正趕上娶不上媳婦兒,就去南方山裡領一個的時候,便帶上錢去南方山裡領來一個。那媳婦兒不但俊俏還比吳立秋小十多歲。死死地看了兩年,又生下孩子,留住了,現已分得家產畝地過日子。
待到老二老三老四娶不上媳婦兒時,已沒老大那麼幸運,不興去南方山裡領媳婦兒了,或者說南方山裡的女人已有了更多能走出大山的機會去改變自己的命運。沒了南方山裡的女人,老二老三老四便成了真正的光輥兒。
一家子四個男人,只有一個尋着個媳婦兒,還是外地領來的,餘下的男人就再也沒有女人,這在村裡是誰都瞧不起的,儘管壞孩四兄弟在村裡的紅白事上沒少幫忙出力,還是被人看不起。
吳立秋結婚後,每到收麥就要先緊着他們的收。收完了兒媳婦才讓老大幫媽媽這面收。可今年不知怎麼了,幫老大收完了,老大不過來幫忙,倒拿起木工傢伙,背起鋪蓋捲走了。老大這一走不得了,老二老三老四都有怨言。這個怨媽媽偏心,那個嫌媽媽把錢都給了老大領媳婦兒,壞孩還說媽媽震不住嫂子。收麥天氣熱,誰都不願幹。看着老二老三老四生氣,老太太也是氣。這氣一憋就大了,有點控制不住,就把麥垛一把火點了。
李傍晚和周棉棉跑過去時火勢很大,乾燥的麥桔杆燒得噼啪作響以及麥粒燒焦味隨風飄去。離火遠處圍了好些看熱鬧的,咂着舌說着可憐的話,就是不去救火。何大腦袋手揹着,在火點來回走着並很焦燥地說:“這老婆子瘋了,這老婆子瘋了,你點了孩子們吃啥,讓警察逮走得了。”
李傍晚拿了叉子和周棉棉說:“避開風口,先把沒着的挑開。”並向衆人說:“趕緊拿水滅火。”那看熱鬧的都是離壞孩家場近的,都怕刮來個火星把自家麥垛引着,正在那盯得死死的。再加之在這個時候放火心裡有氣,也就不想去救。這時傻老蔫提一桶水老遠就往火上一潑說:“這着大火了都不知道拿水澆,還天天個說俺傻,我看你們纔是真傻。你們就看熱鬧吧都,妹妹的傷痛你們不懂。”
這時高圍喧和王耀武也來了。高圍喧拿出紙筆說:“兄弟,東寨村的着火點就在這嘞,你趕緊拿毛筆寫封信給偉大的消防戰士,請求支援。”說着畫好了地圖,由王耀武持筆寫成信一封。
何大腦袋笑了說:“別請求支援了,趕緊救火吧個倆,咱們已等不得偉大的消防戰士啦。”
高圍喧和王耀武把筆往懷裡一揣說:“救火自不必說。天下辜負了我們,我們不辜負天下,願當先卒死而後已。”話罷救火去了。
在這場人爲的大火裡,李傍晚、周棉棉、傻老蔫都有不同程度的燒傷。讓李傍晚欣慰的是,爲杜大娘搶下來一半的口糧。火被滅時,高圍喧和王耀武爲英雄鼓掌。王耀武拿出來大毛筆,在空中揮舞着說:“真英雄,天可見;假君子,自可鑑;妹妹的傷痛你們不懂。”吳杜氏看着火滅了,滿是皺褶的眼角流下淚水。
她的父親爲了吳老地主家的一斗米,就把十五歲的她嫁給了吳家獨臂老二,十七歲生下老大,成了名副其實的吳家二奶奶。可時代的潮流變化無常,吳地主被打倒,隨之獨臂老二也倒在了時光的凹槽裡。吳家二奶奶也隨着時光的潮流,從人人尊敬的二奶奶變成了現在人人可憐的杜大娘。
更讓杜大娘不被人理解的是,吳老地主留下的那兩層青磚灰瓦的小樓。就是這棟經過歲月滄桑見證時代沉浮的樓舍,讓人們對吳老地主家的兩個兒子有了不一樣的評價。因爲,這樓老大住得老二住不得。老大在外面病了,一住進樓裡就好了。老二在外好好的,一住進樓裡就病了。老大媳婦住在裡面,收莊稼的時候就會打開二樓衝北的小窗,迎着風拿着小簸箕簸糧簸粉。而杜大娘住進去夜夜做夢,夢見蛇爬滿全身,夢見蛇和她同蓋一個被子睡覺。離開那樓,杜大娘常常是連夢都不做的,一覺到了天亮。於是,人們就很快判定出老大是個好人,老二是個壞人。誰聽了也都有理,要不你都沒法解釋。
後來,老大唯一的兒子婚後和兒媳像蛇一樣病倒在樓裡,又像蛇一樣沒有一點筋骨地雙雙死去。人們才知道,那個樓是不分好人壞人的。
何大腦袋看着眼角流出淚的吳杜氏得意地說:“孩子們辛苦割麥,你這個老婆子在家放火,可印最毒婦人心,怨不得你家的樓你都住不得。”
周棉棉看着這些又思念起父親來。吳杜氏也好,父親也好,翟老頭也罷,都是這時光交錯裡的一粒塵埃,有着每個人都有的無奈,有着每個人人生裡都有的痛苦。他也是一直想把這些寫進他的小說裡的,可他不論怎麼用筆在小說裡表達,也表達不出生活中那種活生生的真實。這甚至讓他懷疑,是他的小說虛構的還不夠大膽,還是現實生活早已超越了小說的情節。
寫小說是周棉棉生命裡最重要的一部分,只有拿起筆他才覺得自己是活着的,而不是一具行屍走肉;只有拿起筆他才覺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而不是身邊那些沒有志向卻天天又笑容堆面的人;只有寫小說,他才能傲視他人的一切,而不是渺小和自悲;只有拿起筆他心裡才無限地踏實,才能感覺到自己就是一棵參天大樹,而不是連綠葉都沒有的節節草。
周棉棉的痛苦,吳杜氏的痛苦,都是不能訴說的,只能自己體會。實在痛得狠了,就偷偷流幾滴眼淚,不痛了就輕輕撫慰傷口。或者周棉棉的那點痛和杜大娘比起來,那就不叫痛。
棉花看着周棉棉痛苦,她也痛苦,只是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自己心愛的人,再說她也有她的痛。周棉棉的痛她能和他一起分擔,而自己的痛周棉棉是不能和她分擔的,再說她也不敢告訴周棉棉,這是一個可恥的痛,不可告人的痛。
李傍晚勸棉花盡快把孩子做掉,這樣村裡的人就不會知道,畢竟這個孩子是何大腦袋的,不該猶豫不決。可棉花覺得孩子不管是誰的也是一個生命,不能就這麼害了他。
今年風調雨順麥子收成好,棉花家的小院裡堆滿了盛着麥粒子的袋子。翟老頭揹着手笑眯着眼睛,不厭其煩地來回數着他的麥袋子。然後點上一支武林煙吸上一口,慢慢地吐出來煙霧自語說:“應該有五千斤呀,除了吃還能賣千八塊嘞。”地裡的花生苗長勢也好,秋後收了也能賣些錢,翟老頭一想這些就樂不滋的,心情特別好。
這日翟老頭上鄉里趕了會,給自己的寶貝閨女買了一套紫色的連衣裙,給老伴買了雙涼鞋,回時還買了三條一斤多重的大鯽魚。到了家裡把魚放到廚屋的竈臺上,就忙讓老伴試鞋讓閨女穿裙子。
棉花穿上裙子非常合適,老伴的鞋穿着也正合腳。啞媽豎起來大母指誇翟老頭,然後指了指翟老頭腳上那雙露了兩個腳指頭的布鞋。
翟老頭低頭看了看自己已發白的破布鞋,又動了動露在外面的腳大指噗嗤笑了說:“大母指太長拱破了,趕明刷出來再給我補補,還能穿半年咧。”說完和棉花說:“我閨女就是好看,好看的人穿啥都好看,三十多買條裙子都這麼漂亮。不過還是沒有傍晚送的那件旗袍漂亮,那穿上在我面前一轉圈,滿眼的石榴花開呀!”
“爸爸,這是什麼花開?”棉花聽了,穿着紫色連衣裙在父親面前轉了一圈說。
翟老頭說:“這頂多算是個蘋果花開。”
棉花抱住父親很好看地笑了。
“對啦,我還買了好吃的放廚屋鍋臺上了,棉花你去弄出來咱也吃頓好嘞。”
棉花便跑去廚屋,鍋臺上放着一個黑色的大朔料袋子,系的還很結實。棉花解開還沒來及細看,一股魚腥味就刺鼻而來,讓她的胃翻騰起來,捂着嘴跑出廚屋哇哇地吐起來。
翟老頭見了就覺得寶貝閨女這些天有點不對勁,心事很重還總是吐,於是他便把自己疑問的眼神傳送給老伴。老伴心領神會指了指她的肚子說:“是不是有了。”
“有你奶奶個屁啊,一個大閨女家還沒結婚哪來的有啦?”說着伸起手來就要打啞媽的頭,啞媽嚇的一縮脖沒打着。
“咱家閨女和棉棉那樣好,也許倆人就在一起睡了。再說現在都很開放,未婚先有了也不是啥丟人事。”啞媽又接着比劃說。
翟老頭聽老伴這麼一說心裡紅直撲騰,想周棉棉真的對自己的寶貝閨女下手啦,就那個蔫了巴嘰的周棉棉讓自己的女兒有啦,這樣一想翟老頭的好心情當時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嘴脣哆嗦了,手也顫抖了,頭髮都立起來了,頭皮上還好像有好些個蛆在那給他拱癢癢。
晚飯翟老頭也沒心情吃,魚肉也沒像他想的那麼香。吃飯時棉花沒和他們在一起,這讓翟老頭心裡更是撲騰。
躺在被窩裡翟老頭翻來覆去也是睡不着,乾脆就起來穿衣穿鞋,點上一支菸這就要出去。
“你不睡覺,幹啥去?”啞媽問。
“我去找周棉棉那龜孫,問問他是不是讓棉花有了。要是他,就讓他和棉花趕緊結婚,我也不和他要彩禮,閨女我白送他了。”翟老頭說完開門去了。
“棉棉,棉棉,睡了嗎?”翟老頭來到棉棉家,見小東屋還亮着燈便叫喊起門來。
“大爺,找我有事啊?”周棉棉開了門說。
“是啊,不來找你我睡不着,有件事我必須要問你。”
“啥事啊大爺?你問。”
“走,咱屋裡說,這外面又冷又熱的屋裡去。”
到了屋裡周棉棉要給翟老頭倒水,翟老頭攔住說:“倒啥水,我就想問你一個問題不想喝你水。”
“你問吧大爺,只要我知道我都會說嘞。”
翟老頭清了半天嗓子,話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自己的閨女懷孕了,他來找孩兒他爹,這些話咋想咋不好說,他還是個父親嘞,臉往哪擱。可又不得不說,他今天必須找一個孩兒他爹出來,不然他閨女的臉就沒地擱。自己的臉一和閨女的臉比,那自己的簡直就不是臉,於是翟老頭又一次清了清嗓子說:“你和我們家的棉花好了嗎?”
“好了,咋啦?”
“我說的“好”不是相互喜歡的那個“好”,是……比如拉下手,抱着呀,一起躺着呀啥的有沒有?”翟老頭連比劃帶說,意思已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