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眭覺得, 宋軼是王靜姝這件事簡直就是欺詐!
第一次爲美色所迷, 他認了, 誰教那的確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可惜那已是□□,幸好迷途知返;第一次爲他人風采所折服,他也認了, 誰教宋軼是朵千年難得一遇的奇葩呢?
可兩次掉的是同一個坑裡,這無論如何都叫他無法接受。
一路回吐谷渾的路上,看着那張漂亮得過分, 笑眯眯的臉, 他的心血都要嘔幹了,再也不想正眼瞧她一眼。
宋軼跟劉煜說, 慕眭嫌棄她。
劉煜摸摸她的呆毛,說他只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而已。
爲照顧宋軼的身孕,一行人優哉遊哉地直用了兩個月才進入吐谷渾境內。劉煜發現, 自己的妻子最近胃口好得出奇, 一路行來,山珍海味吃遍, 把人養得珠圓玉潤的,別提手感有多好了。
吐谷渾的王城叫伏俟城, 按鮮卑語的意思就是王者之城。
這座王城不及江左的風雅,不似北魏的龐大,但獨有一種異域風情的恢弘氣勢。保留了鮮卑、氐、羌、羯等民族的民族特性。慕眭很好地遵從了各部族自身的文化涵養,同時用大一統的漢族文化加以引領, 看似多民族五彩斑斕,卻十分融洽。
恐怕連魏帝看到這翻光景都要羨慕不已。
慕眭歸來,帶來了糧食和布匹,還有各類作物種子,百姓夾到歡迎,歡呼聲振聾發聵。
宋軼忍不住嘖嘖嘆息,果然是馬背上的彪悍民族啊,這聲音都比江左來的渾厚。
在人羣的彼端,一名紅衣女子被彪悍的勇士簇擁着,英姿颯爽地坐在馬頭上,鄙睨着馬車中的宋軼。宋軼眼睛眨巴了好幾下,才驚訝道:“該不會是慕容玖吧?”
隨行的侍女笑盈盈答道:“正是玖殿下。”
聽聞當年慕容玖也只是機緣巧合幫過慕眭一次,慕眭也是個厚道人,直接以王姐的身份迎她入吐谷渾,給予她一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宋軼就鬱悶了,這個混蛋,即便滅國,也一直是被人捧在掌心寵着,開元帝是,這慕眭也是,身爲一個亡國公主,人生過得這樣恣意妄爲,讓她這個辛苦打拼的人情何以堪?
“怎麼?很不高興看見我似的。”慕容玖策馬上前,額間綴着紅寶石,襯托得她凝脂一般的臉猶如雪山玉女,在一衆高原紅的烘托下,說一句仙女下凡一點不爲過。纖細的腰間是一條由本地苧麻編織的腰帶,上面也竄着各種寶石,形成一個格桑花紋路,連手裡提着的馬鞭上都鑲嵌着瑪瑙石……
“身爲一個亡國奴,你不覺得這樣太奢侈了嗎?”孃的,這一身足夠她辦一間義學了。
慕容玖直接送給她一個漂亮的大白眼,這不就是說慕容氏那一族被降罪的事情嗎?
她已經仁至義盡了,做了該做的事就夠了,可沒想被父兄當棋子拿捏一輩子。
“慕容玖早已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柴阿玖,跟南燕沒有任何關係。”
說罷,慕容玖的視線落在劉煜身上,即便劉煜戴着面具,她也一眼看出來他的身份,江左的豫王,開元帝的親弟弟,畢竟相處十餘載,哪裡瞞得過她的眼睛。
此刻慕眭正給劉煜介紹他的臣民,慕容玖很不客氣的爬上馬車,神秘兮兮問道:“聽聞畫骨先生與你一道過來,我左看右看,也沒看到誰像畫骨先生的,該不會是他吧?”
宋軼點點頭。
慕容玖扁扁嘴,“還真是無恥呢……”
“多謝誇獎。”
誇獎?慕容玖臉色白了白。
慕眭爲宋軼等人專門闢了一座宮殿安置,劉煜呆了三日,突然對宋軼道:“我要回泰康城一趟。”
宋軼眨巴了一下眼,她差點忘記了劉煜還有另一重身份。
“好,你回去吧。”
翌日一早劉煜便走了。慕容玖敲着馬鞭看着他策馬狂奔的背影,淡淡說道:“你知道男人最容易在什麼時候出牆嗎?”
宋軼不答。
“就是女人懷孕和生孩子後。”慕容玖瞅着宋軼隆起的肚子,那不盈一握的小蠻腰,就這樣毀了,也不知道生完孩子能恢復了幾成,嘖嘖,着實可惜了。
宋軼扶着腰,昂着頭,鄙睨着她,“你就酸吧。你若實在寂寞,我讓孩子認你當乾孃。”
慕容玖臉色變了變,誰特孃的寂寞了,她在這裡不知道多少風光自在呢!
慕容玖直有兩日沒理宋軼,宋軼知道這顆針扎得有點深。倒不是說慕容玖小氣,而是她大概自欺欺人久了,終於開始思考人生了。
宋軼在她宮裡見過那幅畫像,那是她爲她畫的寒煙湖的全景圖。全景圖上,幾寸長的開元帝,都被她手指扣糊了,可見沒事幹的時候她就拿着手指光蹭開元帝的畫像去了。
這個女人看似沒心沒肺,但真的動了情,也許就是一輩子的事。可要把她這樣的性子關入後宮,與其他女人分享一個男人,且不說那男人對她是不是從一而終,那些個嬪妃,只要存在,她就不可能痛快,何況,開元帝還有一個無法割捨的臧皇后。
那場比試,她輸了,她心甘情願退出,可糾纏了這麼多年,這些感情豈是說收就能收得回來的。
宋軼正想着要如何開解她,慕眭親自來告訴她說,不日要給慕容玖選駙馬,宋軼整個人都不好了。
慕眭安撫她道:“不用擔心,伏俟城的男兒並不比江左的差,來選駙馬的也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是功勳權貴,功績顯赫之輩,她心中也有合適的人選,只是一直下不了決心罷了。”
慕容玖就像是一隻蜂王,一窩的工蜂圍繞着她轉悠,看似風光,令人豔羨,但時間一久,這便成了伏俟城一大禍害——多少優秀男兒都想娶她爲妻,而慕容玖就一個,平白耽誤了人家的大好年華。爲此,大臣們沒少上摺子讓慕眭給慕容玖賜婚。
宋軼觀察了幾日,覺得這羣工蜂裡,長得最好看,表現最傑出的當屬第一勇士莫丹,很多人都以爲這駙馬人選非他莫屬,結果,慕容玖卻將自己的金箭親手捧到大將軍呼罕禪面前。
宋軼看到這一幕,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呼罕禪看到面前的金箭,也愣住,面上變得青紫,估計連呼吸都忘記了。
呼罕禪雖然功勳蓋世,身材也健碩魁梧,令很多人豔羨,但是,他臉上有一道疤,從額頭一直拉到左耳,非常可怖,加上他性格冷毅,不苟言笑,常年練兵練就的一身威嚴煞氣,就差在額頭寫幾個字:閒人勿近。
這樣一個人,若半夜醒來看到,非得嚇尿不可。很多人說,這就是他年過而立還娶不到妻子的緣故。慕眭和大臣們不少跟他說媒的,且不說他眼光高,看不上,某一次,好不容易看上一個,結果他還沒啓口,人家小姑娘硬生生被他給嚇哭了。
自那後,慕眭便再也沒接受別人說媒。
以慕容玖那挑剔樣兒,斷不會眼瘸到去喜歡一個刀疤臉,這其中必定有□□。
宋軼乾脆利落地將這個問題拋給了慕眭,慕眭摸摸下巴,意味深長地說道:“呼罕禪臉上那道疤就是爲她受的。”
宋軼再看,果然發現呼罕禪的臉色古怪地變了變,眼中幾乎要噴出炙熱的火苗來,像是要將面前的女人給熔化了。
“你確定嗎?”他問。
慕容玖點點頭。
呼罕禪依然猶豫,“你不需要對這個愧疚。”
慕容玖道:“你真不想要嗎?不要我可真給別人了!”
話未說完,那隻金箭已經被呼罕禪搶在手中,他堅定地說道:“金箭給了我,你便沒有後悔餘地了!”
慕容玖笑得跟朵花兒一樣鮮豔。
宋軼已經不忍直視了,“那個,我都沒看到呼罕禪追求過她。”她覺得也許是自己眼瘸。
“呼罕禪不娶妻,並不是因爲他臉上的傷疤,而是他一直放不下。阿玖入宮時,他偷偷去過江左,回來還大病了一場,從此,本來就不苟言笑的人,看起來更嚇人了。”
這盆雞血當頭淋下,宋軼直打了個激靈。
人真是不能比啊,看看慕容玖這個妖孽,沒心沒肺的,一羣男人爲她尋死覓活,最終還有人苦等十餘載,就爲了能有機會與她再續前緣。反觀自己,一棵桃樹,連花都沒捨得開一朵。從頭至尾就掛着劉煜那朵半開半謝的花骨朵兒。
最慘的是,自己這懷着身孕,那個混蛋還不見蹤影,教她怎麼能不怨?
慕容玖的婚禮定在八月初八,這真是個好日子,整個伏俟城都忙得熱火朝天。宋軼心想,慕容玖大婚,劉煜那個混蛋會不會回來。結果,她沒盼來劉煜,倒是盼來了開元帝劉乾這個不速之客。
劉乾扮着送親的轎伕,親手將慕容玖擡進了大將軍府邸。
宋軼不知道慕容玖有沒有發現那個易容過的舊情郎,只見她在下轎輦時,腳突然在臺階上絆了一跤,劉乾及時扶住她,沒讓她摔倒。
宋軼保證,那一刻,兩人四目對望了。就在此時,呼罕禪大步流星走過來,顧不得什麼禮儀,直接將人打橫抱起,從劉乾手裡奪了過去。
劉乾的龍爪還在半空中滯留了好一會兒,直到擡轎的人喊着離開,他才收回來。
慕容玖回頭看了一眼跟木頭樁子一樣站在外面的人,終究沒有說什麼。
人與人之間是講緣分的。他們之間註定有緣無分,以後,各自珍重,互不相擾。
宋軼再要去人羣中尋找劉乾時,已經看不到人了,大概那位送完人便回了江左吧。
宋軼居住的宮殿裡,花園一角養了一籠鴿子。宋軼每日會去那裡摸鴿子蛋來吃。而喬三會將宋軼每日做過些什麼身體如何都寫在紙條上,緊緊捲起來,塞進小竹筒裡,綁在鴿子的腳上,讓它們展翅高飛。它們的目的地自然是江左泰康城。
一日,喬三將今日的紙條寫好,正要去傳信,走到花園一看,只有滿地的鴿子毛,哪裡還有半隻鴿子?
抓了侍衛一問,那位惶恐道:“宋先生突發奇想要吃烤鴿子,你知道懷孕的女人胃口總是有些刁鑽,她想吃,兄弟們也是攔不住的。”
喬三俊臉漆黑,“三十隻?”
侍衛愈加惶恐,點頭,“是的,剛好三十隻,宋先生讓全部烤了!”
喬三捏着信箋的手指有點無力。來到宋軼的住處,只見她挺着愈發大的肚子,招呼着所有宮人內侍在那裡吃鴿子。
喬三看着他們精心培養的信鴿被烤得外焦裡嫩,香氣撲鼻,所有人盡情享用,吃得分外開心,而其中最刺眼的存在正是他的好兄弟薛濤。
喬三整個人都不淡定了,走過去,咬牙切齒地問道:“你知道自己吃的什麼嗎?”
薛濤俊臉癱得很好看,“她已經知道了。”
喬三驀地一怔。
飛鴿傳書這件事,是他家殿下暗戳戳讓做的。明面上劉煜與宋軼之間是有通信的,只是信件往來,山高水長的,一個月也就能通那麼一回。但飛鴿傳書不一樣,是每日的都能傳過去,三十隻輪流傳,綽綽有餘。
而現在,這三十隻全成了盤中餐,喬三覺得,宋軼一定是故意的。
“嘭!”一個盤子重重地放到他面前,宋軼陰測測地說道:“你也來吃點!味道一定不錯!”
喬三汗毛倒豎,孕婦果然是不能得罪的。
宋軼分娩那日,已經是臨近二月,天空卻飄起了雪。整個大地銀裝素裹,宮裡卻忙得熱火朝天,宮女嬤嬤亂成一團,熱水大盆大盆地往裡端。
慕眭、李宓、薛濤、喬三以及慕容玖和她的駙馬呼罕禪焦急地站在外面雪地裡等着。聽得裡面的痛呼聲,呼罕禪手腳冰冷,下意識地握住了慕容玖的手,看着她微微凸起的肚子,眼中充滿煞氣。
慕容玖卻笑着拍拍他的手,道:“我很想有一個孩子。”
呼罕禪沒有說話,只是將妻子的手握得更緊一些。
產房裡穩婆滿頭大汗,一個時辰,不見一點動靜,她們是真怕會出事。
宋軼躺在牀上,大口大口喘氣,身上力氣都用幹了,令人無法承受的疼痛搔颳着她的神經,“劉煜,你個混蛋!我要休了你!”
“只要你平平安安,怎樣都行!”
宋軼翻了翻眼,覺得自己幻聽了,一雙大手,卻在此時握住了她死命抓住牀單的手,十指相扣,緊緊的,像是通過掌心傳遞給了她無限的力量。
“等我生完,再跟你算賬!”宋軼狠狠地抓住那雙手,幾乎在他手背上摳出血。
劉煜哭笑不得。
又是半個時辰的,新生命終於降臨,響亮的哭聲響徹整個宮殿,外面的人鬆了一口氣。穩婆將孩子抱過來,給這對父母看,宋軼看着那個紅彤彤皺巴巴的肉疙瘩,小臉兒無力地皺了起來,“好醜。”
“哇——”
孩子像是聽懂了母親的嫌棄,這一聲哭得特別響亮。
劉煜摸摸宋軼汗溼的小呆毛,“長大一點就好看了。”
宋軼閉着眼,似乎累得不行,劉煜讓穩婆把孩子先抱下去,低頭在她耳邊說道:“以後,我都不走了。皇兄也不需要我了,所以,你不能跟我合離!”
宋軼嘴角動了動,終究沒力氣再扯出一個笑容來。
那個時候她以爲劉煜是在哄她。三個月後,春暖花開,劉煜帶着妻兒乘船南下,在三江交匯處停下,對着碼頭對面一座巍峨的塢堡說道,“以後,這就是我們的家!”
這座龐大的塢堡顯然被人改建過,將冷硬的戰爭堡壘,變成了可攻可守的城池,而裡面就是漱玉齋、麒麟臺,以及天下最大的藏書樓天一樓。
三門六院,分門別類,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經史典籍,農藥工商,奇工技巧,簡直就是一座大寶庫。
宋軼看得眼睛都直了。
劉煜解釋道:“天下戰事頻仍,我想盡可能多地保留住這些文化瑰寶,流傳給後世子孫。李宓也是跟我同樣的想法,所以幾個月前,我們看中了這邊的地勢,三江交匯,與吐谷渾、宋、魏接壤,便動了些手段,將這裡拿下來,建成如今的麒麟臺,你覺得如何?”
這豈是一個好字了得!
果然這個男人就是幹大事的,就算要當個書齋畫師,也能搞得驚天動地,名流千古。
“你真的不回去了?”
“嗯。朝中官職,總有能人能夠勝任,而畫骨先生這個名頭,只能由我來頂替。”宋軼既然想做這隻攪動風雲的手,那麼,總得有人爲她豎起壁壘,遮風擋雨。而這個人,非他莫屬!
登山麒麟臺,共攬天下風雲,宋軼瞬間豪情滿懷。駐足遠眺,只見江岸那頭,依稀也有一座高臺,看起來氣勢恢宏。
宋軼眨了眨眼,以爲自己眼花,定睛再看,那裡確定有一座樓臺。
“呃,那是什麼?”
劉煜眉頭很不淡定地抽動了兩下,道:“畫古樓……”
宋軼的眼睛默默地亮了,這下,劉煜越發不淡定了。
江那頭,孫朝紅看着這邊,明明什麼都看不清楚她卻道:“我怎麼覺得宋軼在看着我?”
司馬長青饒有興致地品着茶,心情甚好地說道:“不止她,我已經感覺到劉煜的怨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