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迴廊頓時鴉雀無聲,衆人似乎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還有旁人吞嚥口水之聲。
韓延平臉上顏色數度變幻,最終在震驚中成了一個面癱。
能在夜色中如此光彩奪目的畫,自然非尋常手法和彩墨能夠造就。宋軼這個無恥之徒竟然跟他耍這種心機。
再看他之前假意擔心的地方,十個人,十種風情,各有千秋,一時竟然分不出個孰優孰劣,這等境界,即便是他父親也是畫不出來的。
綠葉,哪裡有綠葉,若真說有的話,那便是自己畫的羣英圖。
驕傲自大若許年,頭一次栽得這麼慘,他怎麼可能甘心。不,說栽都不對,因爲他覺得自己是被人給算計了!
“原來韓先生也在。”桂嬤嬤淡淡掃了一眼,圍觀之人這才收斂起色心,端出一幅世家公子的應有儀態,紛紛拱手,“桂嬤嬤。”
桂嬤嬤只是點點頭,又道:“你們的羣英圖位置掛錯了,應該掛到姑娘們那邊,這是羣芳圖的位置。”
聽得此言,立刻有人上前接羣芳圖,都希望自己親手掛上,至於羣英圖一時竟然被冷落得無人問津,還是韓延平親自指揮人將其摘下,送到另一側掛好。
“咦,竟然背面也可以看,這畫真是奇了!”掛畫的幾位搖頭晃腦,好一陣琢磨,越看越是喜歡,恨不能抱回家藏進高閣。
且不管技藝如何,單是這樣雙面透視畫所耗費的精力是同樣尺寸畫像的三倍不止。而就是這樣的畫竟然跟他同時完成。韓延平只覺得自己的臉被人打了個猝不及防,此刻火辣辣地疼。
桂嬤嬤看了他數息,臉色淡靜,“其實,規定是三日,韓先生無需急着在晚上就掛出來。幸而宋先生早已畫好,要不然還真會被你殺個措手不及呢。”
桂嬤嬤笑容可掬,韓延平面上一陣青紅。
勾心鬥角這種事,後宮女子爲爭聖寵,乾乾無妨。可韓延平是個男子,對方還是個弱質女流,他竟然出這一招,未免有失風度,着實小氣了些。再對比被各位貴女砸門嘲諷的宋軼竟然能潛心畫出這樣精彩絕倫的畫作,這心性境界差了就不止毫釐。
韓延平無顏再待下去,竟頭一次失了禮數,拂袖而去。
桂嬤嬤只得嘆息一聲。
從世家公子們看圖的表情,桂嬤嬤已經揣摩出幾分少年們的心思,再回頭看羣英圖,雖然手法老練,人物刻畫十分合宜,但在看過羣芳圖之後,這畫,連豫王殿下看着都黯然失色,若真被貴女們看到,到底嫁不嫁,着實是個問題。
但看畫只是其一,後天的圍獵,必然是會看見真人的。羣芳圖雖然跟真人一般無二,但毫無疑問更加光彩照人,即便是真人站在它面前都會黯然失色,若少年郎們期望太高,到時會不會見光死啊?
桂嬤嬤揣着心事回到芳華園,這剛進門就嗅出了一絲詭異氣息。此刻已近戌時,姑娘們不但沒安寢,反而在院子裡遊走,吟詩作畫,撫琴對弈,一下子風雅得她有點找不到北。
她們言談淺笑,舉手投足都自帶一翻韻味,一時間竟然臻化成蝶了。
這該不會是畫像陶冶出來的情操吧?
太駭人了!
再看她們的表情,竟然跟畫像展示出來的氣質一般無二,難怪宋軼在畫像之初如此嚴格地規定她們微笑時嘴角的弧度,擡手時手腕和手指的曲度,還有眼角眉梢,以及看人時該是什麼眼神……
保持了三個多時辰的表情和舉止,此刻她們再要撿起來,便容易得多。
“桂嬤嬤怎麼還不安寢,夜涼了,注意身體。”
過來說話的是最囂張跋扈的安陽郡主,桂嬤嬤在心底狠狠打了個寒顫,您這樣客氣,可教奴才怎麼安寢得了?
這位可不是能夠被人潛移默化的主兒,桂嬤嬤突然醒悟過來,與其說這些個貴女被畫像薰陶,不如說她們在跟畫像中的自己較勁,若是被自己給比下去,那就真真的顏面無存了,還談什麼跟其他貴女一爭長短?
再看安陽郡主嘴角微微發僵的姿態,這位,該不會是已經恨得咬牙切齒了吧?她未必真心願意這般,但別人都這樣,她又怎甘心落於人後,最後淪落爲別人的陪襯。
她們可都是有見識的,那幅畫只要其中一人改變個笑容或是換種氣質,都會變得不和諧,你轉化得高明還好,或許別人會淪爲你的陪襯,可惜在她們百般嘗試後,悲劇地發現,以她們現如今的悟性,竟然是無法超越宋軼的設計,各種變幻,不過換種模樣當綠葉罷了。
所以這纔有了羣體模仿。顯然,這是目前最保險的做法。
皇后娘娘派桂嬤嬤來教習這些天之驕女規矩,訓斥是免不了的,可不管如何嚴厲,似乎都及不上宋軼這幅畫的威懾力。
桂嬤嬤覺得很有必要對那位小畫師表示點感謝,帶了禮物上門,卻見鳳羽夫人坐在廊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翎羽扇。
見桂嬤嬤過來起身行禮,桂嬤嬤扶住她,往宋軼的房間看了看,“真的睡了。”
“自然是真的,桂嬤嬤難道不信她熬了兩日兩夜?”
鳳羽夫人笑意盈盈,桂嬤嬤輕咳一聲,其實,她是以爲宋軼有點故意拿喬的,畢竟被貴女們那樣對待,還畫出這樣的驚世之作,適當拿喬無傷大雅。
“這種畫十分費心血,我陪過她兩個時辰,眼睛都要瞎了。”
桂嬤嬤越發不好意思,將隨身帶來的糕點遞給鳳羽夫人,“也辛苦夫人你了。這些個貴女公子的婚事若成了,娘娘定會賞下重金!”
鳳羽夫人搖頭嘆息,“畫雖是好畫,但真要撮合他們,怕是十分艱難的。我只能盡力而爲罷了。”
桂嬤嬤也知道其中難處,並不多說什麼,讓鳳羽夫人早些休息,便離開了。
鳳羽夫人將糕點放入宋軼房間,只見那個將一竿子貴女調.教得個個如謫仙臨塵的宋大畫師,大字型一癱,早在榻上睡死過去。
這一對比,讓她不由得嘆了口氣:難怪二十好幾沒把自己嫁出去,敢情那些都是騙人的伎倆,在自己身上完全不管用啊。
將禮物放下,替宋軼掩好被子,轉身出門。熬兩天兩夜,這位怕是會睡個昏天黑地了。
那廂,看畫的人越來越多,連巡邏的中尉軍走到畫像前都邁不開腿。
鎮國將軍盧君陌和趙誠攜手同來,他們算是最後到的那一撥,遠遠便看見另一邊走來豫王和長留王兩個妖孽,口裡磨着牙,面上帶出笑,又是一翻虛假的客套。
“聽說那畫是出自宋軼之手,我怎麼也要來看看。”趙誠如是說,首先撇清干係並非來看什麼美人。
長留王點點頭,“那畫被傳得神乎其技,宋姑娘的手筆我是見識過的,但與此又截然不同,定不能錯過。”
盧君陌則看着面色淡漠的劉煜,酸溜溜地諷刺道:“聽聞這漱玉齋的宋先生幾次三番向豫王示好,還僱人送了豫王不少菊花和小玩意兒,當真用心良苦啊!”
“羨慕?”劉煜只淡淡地丟過來兩個字,完全沒有因爲這事失了風度。
“……”
“可惜,這種事情,即便羨慕也是羨慕不來的。這位宋姑娘很有品位。”
盧君陌汗毛炸起,卻偏偏不能發作。
長留王笑容可掬地看着他倆,伸手,攜了趙誠,道:“我們還是去賞畫吧。”
趙誠從善如流,剩下兩人也轉向迴廊,誰都不想落於人後,最後竟成了並肩前行,畫面好不和諧。
看過畫之後,四人不得不承認,宋軼這一戰算是成名了,韓延平在她面前就如一個跳樑小醜,耍盡伎倆也難敵其分毫。有這些高門貴女公子替她宣揚,過了這紅樓宴,她怕也要成爲這泰康城中的風流名士了。
劉煜的視線落在最中間那位素衣女子身上,眼神暗了幾分。
“文宬郡主二十又八了吧,這年齡跟本王倒是匹配。”長留王侃侃而談,論風度論儀態,論學識論修養,普天之下,怕是沒幾人能敵得過她,可惜了,爲了一個死去的人,浪費了如此美好的年華,難道這一生,她都打算孤獨終老?
即便這畫像,也看得出來,她對此事並不熱衷,雙眼一片空明,卻又透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讓人既心疼又心慌。
長留王並沒有注意到,不遠處,衛將軍謝靖微微側目,向這邊看了一眼。
“她終於想通了嗎?”盧君陌不懂畫,只覺得既然文宬郡主出現在這裡,也許是真打算放下了。這是件好事,但心中依然忍不住唏噓。
她能放下,他呢?
看看旁邊的劉煜,劉煜依然面無表情,眼睛卻一直盯着文宬郡主。
說起來,這個文宬郡主跟劉煜這一脈關係並不多親厚,準確說,文宬郡主的父親也就是劉煜的大伯,不但搶佔了本屬於劉乾劉煜的家產,若不是有小叔,也就是安陽郡主父親接濟,這兩位不知道會成長成什麼樣子。
至於文宬郡主本人,倒是寬厚仁慈很有道義的,關鍵時刻幫理不幫親,最後甚至被其父趕出家門,斷絕關係。這位堂姐,大概也是劉煜最敬重的女子。只可惜的是,在劉煜劉乾奪回本屬於自己的一切時,難免對這位伯父和堂兄們造成不可避免的傷害,這兩位可是狠辣的主兒,在掌握了一定權力之後,幾乎一夜讓伯父一家家破人亡。
那等手段魄力,着實令人膽寒。
能這樣乾的人,在盧君陌看來,總是缺少一點人性的。
人人都道他當年搶親是求而不得懷恨在心,其實不然,他不想他呵護了十幾年的小丫頭栽在這種人手上。他對王靜姝,愛慕有,寵愛有,不捨有,但總歸一點,他更希望她能夠得到幸福,像所有世家貴女一樣,享受她平凡安樂的一生。
“你這眼神,是想殺了我嗎?”劉煜只轉了轉眼珠子看過來。
盧君陌絲毫不迴避,反而扯出一抹笑,“豫王殿下對文宬郡主此番作爲怎麼看?”
“她有權利選擇自己的道路,誰也阻止不了。”
“呵呵……”
趙誠打了個寒顫,對長留王道:“夜深了,起風了,長留王可要回去安歇?”
長留王從善如流,兩人再次攜手離去。
凌晨,宋軼睡得正迷糊,感覺到有人在動她面具,一個激靈爬起來,便見盧君陌手執蠟燭,爪子正在她面具上摩挲。
見她睜眼,露出閃亮的大門牙,“醒了?”
“鎮國將軍,你這般行事,於禮不合吧?”
盧君陌:“那日一見,盧謀對姑娘心生旖念,情難自已,今日見了姑娘的畫,更是心潮澎湃,特來相見。”
“咦,你是來以身相許的?”那坦然,那毫無廉恥,竟生生讓盧君陌僵住:萬一這個女色狼真要他以身相許怎麼辦?他其實只是看不慣有人如此癡迷劉煜那個妖孽而已。
“我對劉煜求而不得,盧將軍若真心待我,我定當傾誠相待,只是,即便你得到我的身,也得不到我的心,你願意嗎?”語氣誠懇,盈盈目光望過來,盧君陌默默打了個寒顫,默默收回爪子,默默起身,淡定說道:“天黑,盧某走錯房間了。”說罷,燭光熄滅,當真黑得伸手不見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