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那女子絕非輕易得到,而且我發現,她的心另有所屬。”盧生艱難的吐出從胸腔內溢出的鮮血,“長生不老之奧妙就在於此,但是……皇帝永遠都享受不到了。”
“胡言亂語,一派胡言!”蒙毅一陣咒罵,示意繼續行刑。
李斯擺了擺手,看着滿臉已看不出人樣的盧生輕聲對蒙毅說:“算了,人已經死了。”
盧生死了,卻留下了意味深長的一段讖言。李斯本來對他給自己的未來的預測毫不在意,可是盧生的嚥氣突然讓李斯感到脊樑骨冰涼。不知爲何,他彷彿看見了自己的未來,那個被盧生描述的悲慘的未來。
李斯帶着幽怨的眼神轉身看向儒家博士,看見四百餘人一陣安靜,靜的耳邊幾乎一片嗚鳴。淳于越的腿已經軟了,如不是靠在牆上必定要癱在地上,從這點看來,儒家的確和道家差距很大。
“你們不覺得有什麼要說的嗎?”李斯問道。
“我說,我們收了他們的銀子,讓其在秦國觀察皇帝丞相的動向,是我們一時糊塗,一時糊塗!”
“他們是誰?”蒙毅黑着臉問。
“是是是……是張良……哦不,還有……”
“還有項羽……”一個人搶先過來,生怕別人搶了自己的‘功勞’,“對,是項羽,他們就在函谷關的一間驛站裡。”
“對對對!項羽的身邊還有個女的,也是他們一夥。不僅如此,還有魏國齊國老世族,他們都不是東西,我們的確是被人蠱惑,後悔莫及啊!”
“求大人饒了我們吧!我家還有八十老母……”
“大人……”
李斯看着這羣狗咬狗的儒家人心中一陣厭惡,讀書人一身傲骨,爲何在強權鐵血面前他們就變的如此不堪一擊?也許,這也是天下人看不起儒家的一個重要原因吧?如果換個角度,法家淪爲階下囚,李斯相信一定不會如此沒有骨氣,一個個求饒告饒不斷的。
重要的是,求饒在大秦律例中沒有絲毫作用。
在秦國,坦白從嚴,抗拒更嚴!
皮鞭枷鎖依舊降臨在他們的身上,炮烙之痛苦依舊在皮膚上留下印記。有些人熬刑不過,慘死獄中,沒有人爲他們哭泣,因爲活着的人的命運已然不堪。
審問結束,結果與李斯掌握的大致差不多。至於如何處置這四百多人,還需皇上定奪,畢竟這關係到大秦四百多名官吏。
嬴政聽了李斯的彙報痛心疾首,面對三條鐵一樣的死罪嬴政對這些儒家人士當真恨鐵不成鋼。在李斯的催問下,他說:“看來,朕是錯了!”
嬴政萬般無奈長嘆一聲:“朕原本以爲,儒家畢竟是治學流派,只要大秦誠心容納,儒家必能改弦更張。畢竟,儒家也並非一無是處。只是朕有些不可思議,爲何儒家硬是看不到大秦的好處,看不到民衆的安居樂業?非要貪圖那些眼前利益而放棄自己的前途和命運與朕作對呢?”
李斯站在庭上,聽嬴政一字一字動容的陳詞。
“朕想給儒家留一片寬闊的迴旋餘地,給他們高官厚爵,即使丞相已發覺他們有異心朕也不想去相信。因爲朕還想讓他們統領天下文治的百家地位,想讓他們興教育興文學,匯聚百家而成就我大秦之氣象。爲何儒家人總是墨守成規,抱着祖制不放,處處與朕作對,如今甚至要把朕的江山推到。不可思議!此等瘋癡,亙古未聞!”
“那皇上準備如何處理這些人?”李斯冷冷的問。
嬴政仰頭向天,看着殿外一片片濃密的黑雲,長嘆一聲:“唉,就讓他們全部長眠地下吧!”
“微臣遵旨!”李斯一拱手,離殿而去。
中秋時節,驪山刑場前所未有的人海汪洋。
秋月刑殺,是華夏古老的傳統之一。關中百姓前來觀刑的絡繹不絕,對如此大規模的刑殺官吏覺得不可思議。在天下一統之前,除了孝公時期在渭水草灘,大秦百餘年來還沒有出現過如此大的刑場。
平坦的刑場一片谷地,百姓們從兩面山坡一直圍滿了谷地的四周,這裡有秦國百姓,有秦國官吏,甚至有六國老世族以及在秦國設計的間諜。嬴政沒有設觀刑者身份之限,目的就是對天下反秦者示威,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密密麻麻的觀刑者,現場卻靜的沒有聲息。人們發現,今日這個刑場大是怪異,沒有刑架木樁,沒有赤膊扛刀的劊子手。大片馬隊圈定谷地內,成千上萬的士兵在挖坑,新鮮的泥土散發着清晰的氣息,讓觀刑着的心砰砰直跳。
有些上了年紀的老秦人小聲嘀咕道:“皇上體恤,不僅給犯人留個全屍,還讓他們死有葬身之地。”
一言既出,在場人無不變色!
午時終於到了,一大片面容枯槁遍體鱗傷的儒家人士被押進了山谷。
邢臺中央,兩排號角齊鳴,嬴政不會出面,李斯也沒有來到現場。監刑的是新上任的廷尉姚賈,離間六國讓他立了大功,奠定了他的廷尉生涯。
只見姚賈面色鐵青的念着決刑書,一字一句如釘子一樣刺進儒家人的心上:“詔,查孔門儒生四百六十七名,無視大秦新政之利,不思國家善待之恩,議古論今,散佈謠言,誹謗皇帝,勾結六國老世族,圖謀復辟三代舊制。屢犯法令,罪不容誅!爲禁止以文亂法之惡習,爲禁止復辟陰謀之得逞,將所有觸犯法律之人處坑殺之刑!始皇帝三十五年秋。”
頃刻間,慟哭響徹天地,儒家人沒想到自己竟然是這樣的下場。如果殺頭,轉瞬之間,命已歸天,一刀兩斷,一了百了。這坑殺便是精神上對人的極大折磨,看着眼前士兵挖掘坑土,然後將自己活活推下去,再一鏟一鏟的將自己埋葬,經歷土從天降,然後自己窒息而死。這是一種漫長的死法,這是一種讓人精神瀕臨崩潰的刑罰,如今,正在儒家人的身上體現着。
四百六十七人已有少數人在監獄中死亡,這讓他們撿了個便宜,否則此等膽識如何能夠面對今日的坑殺?那些只是收受賄賂的人此時已後悔莫及,他們怎能想到自己就是因爲一點錢就將自己送往這條不歸路?更痛苦的是這些儒家人中還有個別是心向大秦立志做一番事業的人士,只可惜,所有的雄偉藍圖都將隨着自己生命的消逝永遠的埋葬在地下。
淳于越此時反而平靜了,他看着自己的同窗一個個被推下坑中的慘像心中卻沒有了先前的恐懼。他沉思着,似乎身邊的撕心裂肺沒有傳入他的耳朵裡一般。原來生命竟然是如此的脆弱,儒家的核心人員就這樣永遠的消失。老師,學生沒有將儒家文化發揚光大,無言面對九泉之下的您啊!
他緩緩跪下,對着東方齊魯大地磕了三個響頭,看着士兵手中的挖掘工具,一個箭步飛過去,撞向堅硬的鐵器上。
一聲悶響,鮮血直流,腦漿崩裂。
儒家博士被淳于越這一舉動震驚了,一股平生從未有過的勇氣涌上心頭,他們想起來儒道兩家對秦國曾下的預言,一時間竟異口同聲的唸了出來。
“秦始皇,何起樑,開吾戶,據吾牀,張吾弓,射東牆,唾吾漿,以爲糧,前至沙丘當滅亡……”
一遍接着一遍,聲音一聲高過一聲,一遍比一遍整齊,一遍比一遍響亮。姚賈聽清後大驚失色,下令迅速掩埋。泥土從天空灑落,儒家人此時卻腰板挺直的迎面而向,泥土掉入嘴中含糊不清,直到頭頂被泥土湮沒預言才銷聲匿跡。整個刑場,死一樣的安靜。
多年以後,驪山刑場已草木森森,關中人們還記得那一幕:儒家博士被推下深深的土坑,泥土開始飛揚,先是種種撕心裂肺的慘叫,漸漸變成一聲聲沉悶的低嚎,最後便沒有了聲息……
扶蘇從咸陽趕來,得知要坑殺儒家人後馬不停蹄的前往驪山刑場。多年的歷練,讓他有了自己的主見,他是極力反對坑殺儒家的。他來到嬴政的殿前,哭喊着希望父親能夠收回成命,可是無人應答。最後只得隻身趕來,但已塵埃落定。
扶蘇跪在刑場前,看着沒有一絲鮮血的驪山刑場,心中慟哭流涕。李斯告訴過他,一羣不好好爲國家效力,卻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來的人,此次皇上沒有做錯。但扶蘇的心依舊堅定:如此大面積的坑殺士子,必然讓天下離心離德。復辟之人不會因此而消亡,相反只會激起他們更大的憤怒,激起更多反秦的浪潮。他預感到,此事將影響深遠。
正如扶蘇所說,張良等人已開始逃亡。函谷關外的駐紮正是進退自如的地方,捉拿的消息一傳出,他們已消失的無影無蹤。張良得到盧生與淳于越慘死儒家人被坑殺四百餘人的消息後,看着項羽同樣幽怨的眼神,暗暗的咬着自己的牙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