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臺。悲歌擊築,憑高酹酒,此興悠哉。
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雲開。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
——陸游《秋波媚》
春去了,在一片亂紅飛過中,華麗地轉身、離開,沒有悲哀,沒有留戀,沒有言語。此時無聲勝有聲,也許,那是最好的道別。
夢到了,秦嶺細細的雨絲在空中斜斜地密織着,輕輕落在屋檐、落在古巷,將幾千年的漢中城,一點一點地,緩緩融入雨幕中。
漾舟逗何處?神女漢皋曲。
雪罷冰復開,春潭千丈綠。
輕舟恣來往,探玩無厭足。
波影搖妓釵,沙光逐人目。
傾杯魚鳥醉,聯句鶯花續。
良會難再逢,日入須秉燭。
——孟浩然《初春漢中漾舟》
孟浩然筆下,那雪後冰開的漢中,如此美豔,卻又透着某種不可名狀的憂傷,隱隱作痛。
古巷深深深幾許,落寞盡頭是滄桑。我躑躅在漢中城腳下,一場急雨後,望雨巷內外,千年的寂寞正穿越亙古的時光漂流至今,兀自展現。千百年前,那新建的庭院、新刷的紅牆,還散發着油墨清香的書房,似乎只在一念間,便埋藏了時光匆匆。回眸裡,雨塌了那暗紅的院牆,風蝕了那精緻的庭園。卻不知,那書房中的書生何在,清新的墨香何在,書聲琅琅又何在?
“風欲起而商羊舞,天將雨而石燕飛”。煙雨傾覆了漢中,也傾覆了古往今來無數詩人敏感的心。漢中,如從梁山的岩層裡飛出的乳燕,帶着遠古的夢想,似乎與生俱來的性情便是柔美,讓人難以抗拒。
多少個風花雪月的日子裡,詩人們徘徊在南湖岸邊歌詠漢中,愛了漢中煙雨茫茫後的一輪夕陽斜掛在山風的靜徹,愛了漢中深深長巷的寧靜致遠,愛了漢中稻穀翻飛流金的波,愛了漢中餘音繚繞的樵歌,愛了漢中亭臺樓閣浮綠海,愛了漢中虹橋畫廊披霞暉。置身其中,恍若畫中之人、夢中之影。此時此刻,我仍舊枕着陸游千年前的夢左顧右盼。卻想不出眼下還有什麼,會比這風雨洗刷後的漢中城更加柔美,更加芬芳。
“宛轉窺庭月,風清作伴來”。漢中,因有了無數文人墨客的過往,於是便成全了她多愁善感的瀲灩。“桂香飄不歇,此趣誰能猜?”道不完的憂鬱,說不盡的纏綿悱惻,卻是人比黃花瘦。
“桐葉晨飄蛩夜語,旅思秋光,黯黯長安路。”輕輕吟誦着他遠去的舊詞,放眼望去,忽地發現碧波盪漾的南湖水面上泛起重重怨意。千年前,南湖畔,他與她執手,卻未偕老。君問歸期是何時,楊柳依依亦不回。曾經山盟海誓,挽起玉手,漫步南湖,相看媚眼傳波。如今,老去的情意纏綿都隨那一縷清風化作了頃頃碧波吧?
默坐堤上,擡手掩淚眼,幽怨穿越千年,至今不休。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獨自一人,守着窗兒,看窗外梧桐兼着細雨,點點滴滴,到天明。舉起酒杯,三杯兩盞的淡酒,又怎澆熄他心底的愁怨?滿地的落花堆積了他徹夜不眠的滿臉憔悴,又教他如何放得下曾經的過往?
在他醉了的淚眼中,我踏着千年的時光,牽着一縷飄香的晚風,穿梭在斜風細雨的南湖邊,悄然走進漢中的心裡。雖是無話,卻依然抵不住心頭的點滴絮語。擡首,曾經的樓船畫舫、歌舞笙簫,轉瞬間已是繁華盡逝,只遺一汪默然無語的水,還有那一羣如浮雲般飄過歷史長空的南湖歌女,在我眼前明明滅滅、來來去去。我看見,她們眼裡流轉的秋波,不是燈火闌珊,不是尋尋覓覓,而是等待,是期盼。等待着一次千年的相遇,期盼着一次千年的回眸。
我知道,她們等待期盼的人自然不會是我,而是那個在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春來到這裡,又於同年冬離開這裡的陸游。那時候的漢中還有個多情旖旎的名字——南鄭。雖然他只在這裡度過不到一年的時光,然而卻在那些輕倩嫵媚的歌女心間,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他喜歡她們,喜歡她們的嬌豔,喜歡她們的年輕,喜歡她們的窈窕,喜歡她們的風花雪月;而她們卻是深深熱愛着他、癡癡迷戀着他,爲着他英俊的面容,爲着他挺拔的身姿,爲着他縱橫的才情,爲着他一腔報國的熱忱,爲着他對唐琬至死不渝的癡愛。
陸游來了,帶給她們陽光般的歡笑和月光般的溫柔。從此,她們活在他的笑語歡顏裡,哪怕心似浮萍、身如浮雲;從此,她們嬌媚於他的詩詞文賦裡,哪怕愁如南湖水,哪怕滿腹癡情換來的只是漫漫長夜、孤燈難熬;從此,她們靈動於他的簫管笛音裡,哪怕一曲愁思,令人黯然神傷,在他離去後,只餘落淚的幽怨聲。
然而陸游的心只放得下他的蕙仙,還有一腔報國的至誠。在南鄭,他把更多的時間用在了替四川宣撫使王炎出謀劃策上,並提出“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的政治見解。南鄭地處秦嶺高處,往下便是通向長安的褒城、駱谷。眼看着長安近在咫尺,卻淪喪金人之手四十七年,怎能不讓他那顆赤子之心疼痛欲裂?好在調任四川宣撫使的王炎是個有抱負的上司,他早已暗中和長安的漢人將吏取得聯繫,隨時準備在敵軍營中策動起義,收復被金人侵略的大宋河山。
然而,自隆興元年始,直到乾道八年,十年來孝宗始終在主和與主戰中搖擺不定,王炎和陸游等前線將臣的策略一直未得到使用。但這一切絲毫沒有影響陸游光復中原的決心,除了替王炎出謀劃策外,他還經常孤身深入前線進行考察,並隨時向上級提出更新的作戰計劃。這在他於南鄭期間和離開南鄭之後的一系列詩作中均有表現:
許國雖堅鬢已斑,山南經歲望南山。
橫戈上馬嗟心在,穿塹環城笑虜孱。
日暮風煙傳隴上,秋高刁斗落雲間。
三秦父老應惆悵,不見王師出散關。
——陸游《觀長安城圖》
客枕夢遊何處所,梁州西北上危臺。
雪雲不隔平安火,一點遙從駱谷來。
——陸游《頻夜夢至南鄭小益之間慨然感懷》
南山南畔昔從戎,賓主相期意氣中。
渴驥奔時書滿壁,餓鴟鳴處箭凌風。
千艘粟漕魚關北,一點烽傳駱谷東。
惆悵壯遊成昨夢,戴公亭下伴漁翁。
——陸游《懷南鄭舊遊》
在歌女們嫋娜的身影裡、曼妙的歌聲中,不知不覺,往來於前線各地的陸游迎來了他在南鄭的第一個秋天,也是唯一一個秋天。那一夜,四川宣撫使司的幕友們拉着他來到南鄭子城西北角的高興亭,舉杯對月,遙望長安城南的南山,吹拉彈唱、吟詩作賦,好不歡欣。來自長安的好消息不斷傳至南鄭,大家知道,只要這邊發動軍事行動,便可以直搗黃龍,拿下灞橋煙柳的長安城。
那時那刻,每個人的情緒都是高漲的,就連那些歌女也都備受鼓舞,彷彿一夜之後她們便可以攜着情郎的手流連於燈紅酒綠的曲江池畔,再現大宋風采。而我,卻站在千年之後的漢中城下,仰望他們的風騷,驚豔於她們的風情,念想如藍。
月落芳塵、紫氣氤氳,水剪清碧、桂子傾城。那一年,七月十六夜的月光照着山谷,照着花下嬋娟,比之十五的滿月,更增添了一股溫婉悽清的味道。是的,她們來了,插着碧玉簪的、穿着藕色薄裙的,吹笛的、擊鼓的、撫琴的、彈琵琶的,全都來了。一陣陣清香,輕讀他的憂傷,頓時醉了他的眉眼。這些歌女仿若都是爲他而生,爲此,她們已在南鄭、在梁山、在南湖、在高興亭等了他幾個世紀;爲此,她們慵懶梳洗遲,對鏡嘆花顏,窗前凝眸望,過盡千帆皆不是,琵琶聲聲語,只爲在他面前清歌一曲,只爲在他溫暖的眸光裡存放心語、釋放夢想,付出所有的真心真情。
晚風拂過,歇了的細雨又在眼前開始紛飛。柳色雨中輝,暮夏輕逝,沉睡中的初秋開始在復甦中婉轉吟唱。越過千年時光,回望南湖岸,卻不知水面上究竟漂浮着怎樣的情韻。那些歌女已在湖畔等了他千年,紅燭臺下,撫摸舊物,憶往昔、寄相思,又該是怎樣的寂寥無依?回眸間,我彷彿看到那些身世如浮雲的歌女,看到她們哀怨的眼神,聽到她們悽迷的歌聲。只是花開易落、流水無情,千年的淡出後,也只剩得眼前這一抹不盡的相思,在我心底輕輕淺淺地浮起,又沉下。
緣來如風,緣去似水。那個夜裡,煙雨迷濛中,竹色的樂音幽幽瀰漫,他笑望着那羣濃妝淡抹總相宜的歌女,飽蘸一筆濃墨,爲她們寫下一闋清新、婉約而又不失陽剛霸氣的《秋波媚》。讓心中那份揮之不去的縈縈繞繞,沒有絲毫保留地牽繫於她們婉轉的眉眼之中:
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臺。悲歌擊築,憑高酹酒,此興悠哉。
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雲開。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
“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臺。”在秋天的邊城遙望南山,耳聽悲壯的畫角聲,想到淪陷的長安城,怎不令人生哀?放眼望去,平安火又至,然而什麼時候朝廷才能燃起北伐的戰火,收復淪陷的大好河山?美麗的姑娘們啊,南鄭的風光固然旖旎,南湖的水固然瀲灩,又哪裡比得上長安的綺麗風情?又哪裡去找尋紅葉題詩的豔情,哪裡去追尋辛夷花下的爛漫往事?
“悲歌擊築,憑高酹酒,此興悠哉。”風聲裡,是誰輕釦竹弦,又是誰舞弄簫管?是鶯歌,還是燕呢?雨聲裡,是誰悲歌擊築,又是誰憑高酹酒?是幻覺,還是憂思?駐足高興亭,情迷曲江水,對望長安,聽着歌女們如絲如竹的歌聲,他哪裡還有心思憂愁?在她們多情的目光中,他看到了山下的褒城和駱谷,那裡有一條直通長安的大道,只要孝宗皇帝下詔,四川宣撫使下轄的各路兵馬立即會直驅長安,他又怎會不興奮、不熱血沸騰、不摩拳擦掌呢?
“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雲開。”歌聲裡,飄浮的暮雲不知何時已經散去,遠處,終南山上多情的月亮特地在空中露出圓圓的臉蛋,把衆人遙望中的長安城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絢美。可是,他們什麼時候才能流連於柳色青青的昆明湖畔,再聽那多情的歌女於月夜下彈奏一曲《長相思》呢?
怕只怕,浮雲一過,槳聲燈影盡煙消。輕掩窗扉,無計苦淹留。歲歲教人老,春春凝窗愁,縈繞在耳邊的也唯有斷腸的思語。或許,把盞長安月下只是一個輕倩的美夢,就像歌女們披着的薄紗,甚至經不起指尖的點戳。然而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期盼着、等待着,希望終將有一天接到朝廷北伐的聖諭。那樣,所有的期待轉瞬間便會成爲實實在在的驚喜。
“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長安城內,灞橋的如煙柳色、曲江的池館樓臺,到如今,都該變了模樣吧?它們是否還在靜默中執着地等待着故人的迴歸?放眼望去,歌女們迷離的目光通通聚焦到他剛毅的臉上。然而,此時此刻,他那顆孤獨的心又飛回到千山萬水之外的蕙仙身上。如果可以,他一定會帶着蕙仙駐足曲江,情迷灞橋。可是,她在哪裡?他還能再牽着她的手,去他們心心向往的地方嗎?
回眸,一捧濁淚灑向悽清的南湖。醉眼看過往雲煙,所有的相思,都隨落雨一起,沉於湖底,終將淹沒在那煙雨紛飛的漢中城下。那時的他還不知道,就在他於高興亭寫下《秋波媚》之後,僅僅隔了不到兩個月,九月初九朝廷便下旨將王炎調回臨安樞密院,又於同月十二日調任左丞相虞允文爲四川宣撫使。
王炎的內調意味着主和派在朝廷中佔據了主導地位,宋孝宗趙昚在他們的左右下亦徹底放棄了戰爭的準備。次年正月二十五日,已調回臨安的王炎被罷免了樞密使的職務,取而代之的則是以觀文殿學士的名義提舉臨安府洞宵宮,成爲一個既無實權又無資望的閒官。至此,陸游建功立業的壯志雄心也徹底被澆滅了。
王炎走了,宣撫司的幕僚轉眼星散。與此同時,悲不能禁的陸游卻接到了出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的任命,痛定思痛後,只好於乾道八年(1172年)十一月二日踏上了赴官成都的路途。這一次,他走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不甘,都要不捨,他放不下那些陪他度過春夏秋冬的歌女們,更放不下直搗長安的願望,可是,他不得不走。在途經昭化縣南的葭萌驛時,對着一盞昏黃的油燈,就着窗外紛飛的雪花,提筆寫下一闋《清商怨•葭萌驛作》,又將他夢裡的蕙仙深深地憶起:
江頭日暮痛飲。乍雪晴猶凜。山驛淒涼,燈昏人獨寢。
鴛機新寄斷錦。嘆往事、不堪重省。夢破南樓,綠雲堆一枕。
“江頭日暮痛飲。乍雪晴猶凜。”天色漸漸暗了,他在漢江邊的葭萌驛館內舉杯痛飲,爲前途未卜的大宋朝廷,爲他心心繫唸的蕙仙。斜光照積雪,愈見其寒,卻不知白雲生處的她知否,他和着絕望的那份痛楚,在這冰天雪地裡卻是未減猶增?
“山驛淒涼,燈昏人獨寢。”古驛孤燈,人獨寢,好不淒涼。時光輾轉,早已物是人非,他不明白自己究竟還在盼着什麼,還在寂寞着誰的寂寞?她遠去了,香消玉殞,不再歸來;朝廷放棄了光復河山的大好時機,忍心將中原大地拱手送到敵人手裡,不思故土。可是,他又能如何?繼續等下去,又會等到怎樣的結果?難道非要爲了那不可能兌現的諾言,在淚水與失望裡苦撐千年萬年?
“鴛機新寄斷錦。嘆往事、不堪重省。”遠在山陰的妻子宛今又寄來了關切慰問的信箋,卻讓他想起那些個年月裡,與蕙仙一起走過的紅塵往事。流水孤舟終隨春逝遠,佳人凝立意遲疑。回首間,浮雲難掩漢水殤,邇來不思量,見時難掩悲,終是一曲歌舞散,繁華盡煙消。而這淒冷的世界,也只留下南湖歌女的殘夢斷情,伴風相思到天涯。俱往矣,他輕輕地嘆,當日的歡愛,海誓山盟,是何等的深刻。然而,回望裡,卻是山長水闊,不堪重省。
“夢破南樓,綠雲堆一枕。”當年攜手同臥南樓,夢醒時卻見她亂了的鬢髮堆了一枕,瞬間便驚豔了他溫潤的眸子。而今,夢已破,愁如漢江水,溫馨再難尋,平生塞北江南,一曲《滿江紅》,只遺鑑湖畔的孤墳,和他一腔悲憤。從今後,悠悠情思,輾轉風塵,空落得嘆往昔、哀今生,難掩落淚情,卻是無法換取與她共度一晌人間風雨。
陸游走了,從南鄭,到成都。千年之後,我亦站在煙雨飄飄的漢中城,帶着他和她的回憶,踩在潤溼的古道上,緊跟他的步伐,朝着成都的方向,走向“雨後霜前着意紅”的芙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