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客追遊亦樂哉!城南城北古池臺。
香生赭汗連錢馬,光溢金船撥雪醅。
難覓長繩縻日住,且憑羯鼓喚花開。
一春政使渾無事,醉到清明得幾回?
——陸游《芳華樓夜飲之二》
孤燈獨照,夜深無眠;愛似流水,逝去無痕。憑闌凝眸,窗外芳草萋萋掩幽徑。風迴夢轉,卻是寂寥荒蕪鎖空山、一抹飛鴻盡去,獨留他殘心蕭蕭在天涯。無語輕嘆,還是意亂情迷,想她念她,眉間的輕愁悄悄爬上了心頭,微涼的指尖倏忽驚顫了思魂,流光似夢幽。終不料,無言吟對的拂曉來得竟是那般得快,還未來得及讓他收拾悲愴的心情,離別早已在想念之外畫上了句號。
窗外,幾片落紅隨溪水漂去,東流逝,不復返,相思亦只剩下一夜的縫隙,不能再。若是時光能懂得,彼此之間尚存一絲情意,哪怕是輕舟之上的餘溫,也能暖了彼此的笑靨。然而,夢醒後,訣別的話終是讓人望而卻步。縱然心有纏綿繾綣的柔情,也敵不過那支離破碎的殘影。
唉聲嘆氣裡,淚水瞬間滑過面龐,淡藍色的天空再也找不到對白的溫柔,只餘蒼涼溢滿整個蒼穹。雖歷盡滄桑,他還是想住進她的世界。但那雙模糊的眼睛卻看不到她的內心。於是,便只能關上所有回憶的出口,讓她一心一意地住進他堆砌的文字裡,在詩詞歌賦裡明媚生姿。
只是,風拂過淚眼的時候,他開始發現,這樣的做法彷彿是錯到了極致。再多的不捨與留戀,落在紙箋上,換來的也只是他的自欺欺人。流年無聲,逝去的日子該如何挽回,莫非是轉身後各奔天涯,兩兩相望,抑或兩兩相忘?經年之後,她能清晰地看見靈魂最深的一縷悲愴,而他,只能憑空猜測,或是睹物思人,任那沒用的思念撫平一點一點的心慌意亂。
一聲聲無助的嘆息裡,他怎能不知,愛,其實便是懂得?然而,每一次心酸的背後卻都是她觸及不到的疼,即便懂得又能如何?!他仍在等她,仍守在一樹落英繽紛的海棠花下默默徘徊,於天際的一端,舉手畫心。一邊想象與她心連心的輪廓相鑲,是何等的幸福,一邊固執地爲她種下一個心願,只祈求她來生來世的安好無恙。然而她真的還能回來嗎?他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廂情願。無論他付出多少努力,她都無法再走回他的世界。於是,他只能輕抿嘴角,憂傷着抽回懸在半空中的手,依然泅渡在喧囂或是寂寞的紅塵之中,靜候冬的腳步,一任身心兩茫茫。
罷了,罷了,即使身有萬般牽掛、心餘千種幻念,又能奈何?花已謝去,明年會再開,人已離去,永遠回不到從前。月光下的深情凝視,魂牽夢繞的企盼,都被定格在他哀傷的眸光裡。那麼,就讓那些最初的唯美都停留在古老的歲月裡,從此不再蔓延,也不再滋長吧!
然而,他還是無可救藥地想她,無法抑制地念她。秋風輕輕吹動髮絲,內心真實的對白越隱越深。隨着離別時光的不斷朝前推移,憂傷的旋律卻是越唱越響。那些被人注目的往事,亦在她縹緲的身影裡漸行漸遠。俱往矣,原來,紫陌紅塵之上,他早已帶着她的疼惜,居於世界之外,一切都顯得淡了、輕了;當秋風攜捲起細雨,迎面而來時,走着走着的他們,便這樣漸漸散了、丟了。
再回首,一幕熟悉的畫面突然映入眼簾:她撐着一把印花油紙傘,着一襲素衣白裙,攜一臉明媚的笑靨,爲窗下用功讀書的他送上一紙淡淡的柔情,美得是那樣的清新、那樣的出塵、那樣的讓人心安。他記得,多年前,同樣的風景下,住着同樣的兩個人,守着同樣的一份情,呵護着同一片柔情似水的深愛。難道,這便是愛的回聲?
轉身,於亙古的寂靜中看那晚秋的落葉,在風中獨自飄零,輕輕貼着大地,飛往屬於它固有的方向,才發現當初的離開是他唯一的錯誤。想着她、念着她,微寒的氣息頓時堵在胸口,多年來未曾說出口的心事,都在她漸行漸遠的影子裡和盤托出。可淚眼模糊裡的愁心重重,又有誰人能知、誰人能解?
回眸裡,突然開始懷念花開的季節。紅色的桃花、粉色的海棠、白色的茉莉花,由近而遠,一片一片地,延伸向遠方天空的盡頭。那一年,陽春三月裡,他是一個孤獨行走的孩子,瞪大困惑的雙眼,沿着湖畔那條細細長長的路,嗅着花的芬芳,拋開身後影子遮住的過去,茫然不解地向前走去。頭頂是桃花紛飛的絢爛,手邊是海棠寧靜的幽香,身旁是茉莉花淡淡的溫柔。而她,彷彿一隻穿梭在花海里的蝴蝶,只望了一眼,便讓他迷失在她輕輕淺淺的笑靨裡,再也找不見自己。
他已經想不起何時見過那樣絢美的花開了,只是依稀記得那片延伸向地平線的燦爛。他像個朝聖的人,虔誠地對着那些花兒們,閉上眼,雙手合十,任微微吹來的風洗滌着自己的靈魂。仿若聽到它們在笑,笑得是那麼的開心,那麼的無憂無慮。那笑聲如同銀鈴般清新悅耳,更恰似她的溫婉明媚。
童年,是童年!那個稚嫩的他,那個在美麗的月色下駐足的他,還有那個在雨中驚豔花開的她。是的,是他,還有她!恍惚中,淚眼相望,他和她,終是手牽着手,守在童年的記憶裡。細數繩上的結,細數每一個過往的白天黑夜,任時光的影子映在牆上,泛起一層淡淡的黃,於湖光山色中等待着再一次花開的迴歸。只是,她明滅的身影再次轉瞬即逝,唯餘時間的足印留在斑駁的牆上,鐫刻着童年的印跡,在他憂傷的眼底忽明忽暗。而再一次的轉身,使他更加清楚地明白,他們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童年已然被老去的歲月留在了腳下的石階上,永遠都不會回來。
那些青澀的年華里,他是一隻羽翼未豐的小鳥,撲打着翅膀,帶着輕輕的仰望,在天空裡迷失。忘記了春天的花,忘記了夏天的潮,忘記了歸去來兮的路。在時光錯亂的記憶裡,他飛不過滄海、等不到桑田、聽不見泉水叮咚,偏離了航標,心微微地顫抖。這時候,她來了,那隻美麗的蝴蝶來了。她在他眼前安靜地飛,在風中牽着他的手,那雙手,是那樣的溫暖;她在他耳畔低低地語,那聲音,是那樣的輕柔。終於,他亂了的心靜了下來,卻因爲對她的眷戀,不願再飛,只想在她恬淡的眸光裡享受一次又一次極致的溫柔。
在她快樂的笑聲裡,他也跟着笑了。那笑聲吹開一樹璀璨的花,剎那間便絢美了他的心情。聽,藍天下,風在吹,耳邊是早已忘卻的旋律,吹皺一池春水、吹舞一片芳菲,明媚着他少不更事的憂傷;看,白雲下,陽光暖暖地照,她牽領着他快樂地飛,一抹抹清麗脫塵的笑靨、一份份柔美婉約的心情,爲他們帶來了溫暖,帶來了唯美,也帶來了難以掩藏的心潮澎湃。可是,這樣的美好卻是那樣匆匆,來得快,去得也快,只一個轉身,花便落了。他再次迷失在了藍色的天空下,找不見來時的歸路。而早已遠去了的她又可知,經年之後,他從不曾忘記那份藍色的心情裡,浸滿了她的綠鬢如雲、芳香似海;不曾忘記那夢幻般的藍色裡的妙語如珠;不曾忘記彼此相望時引發的那份共鳴;不曾忘記戲言談笑時幸福充盈的瞬間;不曾忘記藍色天空下那份親情之外的關懷和溫暖。
都過去了,那片藍色的星空下,究竟凝聚了多少浪漫芳華?她的名字始終在他心頭,詩意翩躚着那一抹蔚藍;她的音容始終在他眼底,悄無聲息地流轉光華,只是,他忘不了憂傷,只能枕着她遠去的笑靨,一次次,一次次地,回憶着那些曾經的感動和溫馨。用那份獨有的韻致,斟滿緣分的清酒,期待與她在不知不覺間,醉了流年,忘了流年。
擡頭,月色如溪水般在他眼前輕輕流淌,只是,絃斷了、歌斷了,誰人來聽他滿腹相思?佇立傷神裡,又該與誰話敘這縹緲不盡的悽清之情?他太想她了,是的,人老了,思念便愈來愈多。無數個日日夜夜裡,哪怕是在酒肆歌樓倚紅偎翠,還是無法抑制地想她。五十二歲了,究竟,歲月還會賦予他多少年華,讓他在每個孤寂的夜裡,再將她深深淺淺地想起呢?他搖首,心裡一片空落,似乎一下子把什麼都給忘了。
然而,千年之後的我卻沒有忘記,那一年的深秋,也就是陸游在溪畔不斷回首往事之際,他受到了一次來自朝廷的嚴厲處分。原本,因爲老友范成大的舉薦,他知嘉州的官職已經獲准了,可遠在臨安的朝官們卻指斥他在攝知嘉州的時候“燕飲頹放”,硬是把他知嘉州的任職給罷免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主管台州桐柏崇道觀的虛職。
在宋朝,官僚罷官以後,指明“主管”或是“提點”某宮某觀,只是給予其一個領取幹俸的名義,實際上是用不着到那座宮觀裡去辦事的。所以他在接到新的任命後便沒有遠赴臺州,而是繼續留在成都,繼續沉醉在歌女們的溫柔鄉里,繼續在燈紅酒綠的世界裡追憶着他的似水年華。然而,所有的表象並不代表這次罷免對他毫無影響。事實上,他確實受到了打擊,但他無力反抗,更無力改變些什麼。於是,只好沉浸在痛苦裡找尋樂子,用聲色犬馬將他心底的傷深深地掩蓋住,這從他當時的詩作中便可以一窺端倪:
少年曾綴紫宸班,晚落危途九折艱。
罪大初聞收郡印,恩寬俄許領家山。
羈鴻但自思煙渚,病驥寧容著帝閒。
回首觚棱渺何處,從今常寄夢魂間。
——陸游《蒙恩奉祠桐柏》
“燕飲頹放”?陸游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片赤誠報國的心,一片建功立業的心,到最後居然換得“燕飲頹放”這四個字?他沉迷於酒色,難道不是因爲朝廷在與金人的交鋒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委曲求全,將他的心徹底傷後的結果?罷了,罷了!既如此,他且自號放翁罷了,又何必理會他人的叵測用心?天已經涼了,寒蟬的叫聲從野外逐步逼近院宇。官丟了就丟了罷,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不正好可以和范成大等至交故友敞懷痛飲?
策策桐飄已半空,啼螿漸覺近房櫳。
一生不作牛衣泣,萬事從渠馬耳風。
名姓已甘黃紙外,光陰全付綠尊中。
門前剝啄誰相覓,賀我今年號放翁。
睡臉餘痕印枕紋,秋衾微潤覆爐薰。
井桐搖落先霜盡,衣杵淒涼帶月聞。
佛屋紗燈明小像,經奩魚蠹蝕真文。
身如病驥惟思臥,誰許能空萬馬羣。
山澤沉冥氣尚豪,鬢絲未遽嘆蕭騷。
已忘海運鯤鵬化,那計風微燕雀高。
萬里客魂迷楚峽,五更歸夢隔胥濤。
故知有酒當勤醉,自古寧聞死可逃?
——陸游《和範待制秋興三首》
從此,成都城內聲名赫赫的芳華樓便多了他的蹤跡。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人們經過芳華樓下時,總能聽到那個自號放翁的浙東人發出肆意放浪的笑聲。那些個日子裡,美酒、羯鼓、琵琶、銀燭、香粉、歌舞、少女的倩影、長夜的濫飲,無不成了他生命裡不可或缺的部分。然而,芳烈的醇酒灌下了他愛國的愁腸,只化爲一片憂國的涕淚。窈窕的歌女甜醉了他的胸懷,卻無法抹去他心底的憂傷。一次又一次,日復一日、夜復一夜,他哭倒在了芳華樓,沉醉不知歸路。然而他的心卻飛回了夢裡的南鄭,飛回了曾經和他金戈鐵馬、馳騁在前線邊防的戰友們身邊。想起淪落的河山,想起被金人擄至北方的徽、欽二宗,淚水,終於止不住地,滂沱而下:
射虎將軍老不侯,尚能豪縱醉江樓。
笙歌雜沓娛清夜,風露高寒接素秋。
少日壯心輕玉塞,暮年幽夢墮滄洲。
人間清絕沅湘路,常笑靈均作許愁。
——陸游《芳華樓夜宴》
丈夫不虛生世間,本意滅虜收河山。
豈知蹭蹬不稱意,八年樑益凋朱顏。
三更撫枕忽大叫,夢中奪得鬆亭關。
中原機會嗟屢失,明日茵席留餘潸。
益州官樓酒如海,我來解旗論日買。
酒酣博簺爲歡娛,信手梟盧喝成採。
牛背爛爛電目光,狂殺自謂元非狂。
故都九廟臣敢忘?祖宗神靈在帝旁。
——陸游《樓上醉書》
哀傷悲憤裡,他終於明瞭,遠在臨安的統治者已經無意與北方的金人決一高下了。那麼,大片淪喪的國土難道就此拱手讓人了不成?可即便如此,他一個被罷免的官員又能如何?無權無勢,還被冠以“燕飲頹放”的罪名,他又能爲這個看似繁華、實則滿目瘡痍的國家做些什麼呢?什麼也做不了。於是,他只能繼續沉湎於芳華樓歌女的溫柔鄉里,繼續沉迷於燈紅酒綠的世界裡,永遠都不要醒來。
天,越過越涼;心,愈來愈冷。花謝了,風箏在雲畔流連,飲盡樓中之酒,驀然回首,唯見落葉過無影。悵然輕嘆,又是雁去雁歸時,孤單的他站在芳華樓中等待一隻輕鴻的留戀,卻不知心中究竟牽念着誰,只餘點點輕愁,在眉間。
窗外,星星像花兒一樣流蕩,隨風而飛,聽雨聲低吟,碰破腳下溪水,他卻無力去飛。擡頭,看月兒黯然殘缺、看月兒拉成滿弦、看月兒掛在樹梢寂寞、看月兒沉入花溪搖情,他一次又一次流連在星空裡,渴望成爲真正的自己,排斥着塵世間的所有矯情。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那個一見人就笑的少女,不經意間,以靜默花開的姿態,悄然闖進他冷了的心扉。那明媚的笑靨、那銀鈴般的笑語,瞬間便驅散了他心底久久徘徊不去的憂傷,給了他又一個沉醉的理由。
陸游和她相識在淳熙四年的春天。她叫小憐,是他給她起的名字。她喜歡他叫她小憐,每次等他來時,她總是守在窗下偷偷回味他喚她名字時的可愛模樣,又哪裡像一個年過五旬的老人呢?總是習慣於輕輕擁她入懷,在她耳邊低低地細語、低低喚她的名字;總是習慣於握着她那雙纖若柔荑的手,在案前鋪開的素箋上教她一筆一畫寫下雋秀清靈的小字。而她亦總是歡喜沉醉於他溫柔的眸光裡,展現她的美麗。他說小憐就是小可憐的意思,她一點也不嗔惱。小可憐怎麼了,只要他喜歡,她願意一生一世都做他的小可憐。誰叫她心甘情願地愛了他許了他呢?
他知道,她本是驛卒之女,只因家境貧寒,纔來到這魚龍混雜的芳華樓賣唱養家,難道這樣的遭遇還不可憐嗎?可憐啊可憐,爲何這世上如此可憐的遭遇,偏偏要降臨到眼前這如花似玉的女子身上?緊握着她的手,他輕輕嘆息,只想用自己微薄的心力爲她撐起一片溫暖的天,將她的美麗與清靈永遠留駐在他滄桑的記憶裡。於是,他陪她喝酒、共她沉醉、爲她寫詩,用一行行和着憂傷與歡笑的文字,輕輕撫慰着她那顆疲憊而又脆弱的女兒之心:
結客追遊亦樂哉!城南城北古池臺。
香生赭汗連錢馬,光溢金船撥雪醅。
難覓長繩縻日住,且憑羯鼓喚花開。
一春政使渾無事,醉到清明得幾回?
春風射雉苑城旁,走馬還來入醉鄉。
夜暖酒波搖燭焰,舞回妝粉鑠花光。
浮生一笑常難必,此樂它年未易忘。
莫作五陵豪俠看,奚奴歸路有詩囊。
——陸游《芳華樓夜飲二首》
“結客追遊亦樂哉!城南城北古池臺。香生赭汗連錢馬,光溢金船撥雪醅。”他的雨季來了,她卻帶給他一份清新的感動。因爲有了她,他整天攜着她的手,結客追遊,沉醉於城南城北的古池樓臺邊,不知疲倦,臉上總是溢着無與倫比的歡快之情。說不清,到底有多久沒像現在這麼快活了,但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身邊這個叫作小憐的歌女帶給他的。她不僅驅散了他的憂傷,更明媚了他的笑顏,這樣的女子,又叫他如何不心疼不心生憐愛之意?
從此,連錢馬上,兩兩相偎、暢吐衷情,訴不盡相思;從此,金畫舫裡,輕搖紙扇、把酒對飲,話不盡風流。異鄉的路上,有她做伴,這世間所有的陰霾彷彿一下子都變得通透明亮起來。此時此刻,他只想在她溫柔的懷抱裡做一個永遠不醒的夢,用她的風情萬種,用她的柔情蜜意,彌補他不能忘卻的過往。
“難覓長繩縻日住,且憑羯鼓喚花開。一春政使渾無事,醉到清明得幾回?”如此美好的時光,只想把它握在手中留得更久更久,可惜卻不能覓到繫住日頭的長繩,將這燦爛的日子長長久久地留住。到底,該如何,該如何才能達成他的心願?罷了,罷了,身邊有了這般出色的佳人相依相伴,又何必強求永恆的明媚?且藉着這一襲夜空下的素月,但憑她敲響羯鼓喚那花開,豈不是更加的流光溢彩、美豔動人?
窗外,微風拂柳、細雨微涼,罷了官的他整天無所事事,若不是有她輕歌曼舞的做伴,又怎得這份恬淡寧和的心緒?若不是有她溫柔解人的撫慰,又怎得這醉到清明不知幾時的愜意與開懷?在他眼裡,她就是一朵開到荼蘼的海棠。在她身上,他看不到遺憾,看不到憂傷,看不到惆悵,看不到困惑,取而代之的只是珍惜,只是欣慰,只是感動,只是一份執手相望的深愛。而這一切,都讓他蒼老了的心,日益年輕活躍了起來。
“春風射雉苑城旁,走馬還來入醉鄉。夜暖酒波搖燭焰,舞回妝粉鑠花光。”草長鶯飛二月天,春風裡,他歡欣鼓舞地攜着她的手,在苑城邊射雉;小橋流水繞孤樓,微雨裡,他喜上眉梢地擁着她的身,騎馬醉倒在白雲生處的荒郊野嶺。而她總是心甘情願地把自己放到最低的位置,爲他默默承受着一切,哪怕是外人不解的目光與指責。
儘管無名無分,她卻從沒有過一句怨言,無論他要她怎樣,她都會最大限度地滿足他的要求。夜裡,她會在搖曳的燭光裡爲他端上一杯剛剛溫過的酒,卻不曾忘記在睡前梳妝打扮,再爲他於窗下輕輕舞。她總是那樣的善解人意,總是那樣的知書達理。這樣的女子,若不給她一個名分,又如何對得起她一直以來的默默付出?
“浮生一笑常難必,此樂它年未易忘。莫作五陵豪俠看,奚奴歸路有詩囊。”因爲有她,他常年緊蹙的眉頭終於有了舒展的時候;因爲有她,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樣的歡樂,他年也未必輕易便能忘懷。只是,這樣的歡娛究竟還能持續多久?他不知道,或許,他要的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又何必非要求得永恆?然而他將拿她如何?是繼續將她當作一個普通的歌女,帶着她泛舟溪上尋歡作樂,還是將她納進門來,成爲他名正言順的妾,與他朝夕相處?
小憐啊小憐,我該拿你怎麼辦呢?春天就快過去了,你已在我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跡。以後的以後,我又怎能再將你視同於芳華樓裡那些燈光酒影裡迎來送往的歌女呢?他知道,在她心裡,他就是那行走在五陵間的豪俠逸士,然而他明白,他並不是,也無意成爲那樣的俠士。在她溫柔的笑靨裡,他只想成爲她名副其實的夫,爲她寫詩、聽她唱曲。哪怕只做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農夫,只要有她,他便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