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酥手,黃 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陸游《釵頭鳳》
第一章 水鄉紹興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賀知章《回鄉偶書》
有那麼一座城,叫作紹興。在我的記憶裡,她總是與輕快的烏篷船、鹹香的茴香豆、破舊的老氈帽,還有鑼鼓喧天卻又毫不張揚的社戲休慼相關。想來,這便該是她最令人心動神醉的地方。
初聞紹興,源於學生時代的語文課本,也源於對謝安的崇拜以及對魯迅先生的景仰。這樣的情懷置於兒時的腦海中,儘管膚淺,但卻讓我對紹興多了幾分真實的嚮往。總夢想着有那麼一天,會踩着謝靈運的木屐,出現在這座令人魂牽夢縈的水鄉,去看一看王羲之潑墨揮毫的蘭亭,去品一品孔乙己嘗過的茴香豆。
於是,便在一個初秋時節,攜着芬芳的瑰夢,沿着秋水長天的景緻,驀地闖入了這座別緻的小城。甫入紹興,放眼望去,便看到縱橫交錯的河道將其廣袤無垠的天地毫無章法地切分開,彷彿葉脈似的,露出一條條絲帶狀的靛藍,將透着幽靜的水面托出又遮掩,把江南特有的舒緩婉約氣息一覽無餘地展現於莽莽乾坤之間,頓時便在心頭生出絲帛柔滑之感,叫人慾罷不能。那咚咚作響的石街、佈滿青苔的磚瓦、形態各異的飛檐、錯落有致的拱橋、靜靜流淌的河水,更是處處浸漫着歷史的滄桑與無定,夾雜着濃郁的鄉土氣息。剎那間,一種遠離塵世喧囂與紛雜、怡然迴歸自然的樸素情懷直蕩心間。
走在紹興城裡,踩着光滑的青石板,徜徉於粉牆黛瓦的建築羣落間,來不及細想,一陣浸潤肌膚的水韻氣息便迎面撲來,在不期而遇的說不出名來的花香味裡慢慢散溢開來。這氣息迴盪在每一個角落、每一道階沿,持久且舒緩,彷彿從遠古的時空飄來,就這麼飄了千年萬年,直到與我相遇在這裡的街口,又彷彿一直都在這等着我似的。凝眸,成排的樹木掩映之下,大大小小的河汊,或橫街過,或穿牆入,或依街行,或沿山走,讓街巷與水流總那麼貼切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給人以“城在水中立,水在城中行”的和諧柔美之感,難怪很多文人雅士來到這裡都不想走了呢。
駐足,看間或從某家民居的房前屋後延伸出的幾級臺階,順勢而下的就擺在了河道面前;看閒適安逸的主婦們蹲在石階上,一邊哼着吳儂軟語的小調,一邊愜意地清洗衣物;看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江南煙雨的烏篷船帶着浸潤的水漬停泊在碼頭,一顆來之前還浮躁的心,迅即被滌盪得清清靈靈、纖塵不染。水,不僅梳理着這裡怡然自得的小橋、石階,還有千萬戶人家的生活。而紹興就這樣溫婉地沉浸着,被水嬌柔地擁戴起來,放眼一望,都會觸及她的世界。
僱上一葉烏篷,欸乃槳聲處,我們泛波在碧波瀲灩的古鑑湖上,看戴着氈帽的艄公揖槳搖櫓,聽水聲潺潺,觀遠山如黛。沿古纖道一路西行,繞過由烏篷船搭成的浮橋及靜靜屹立在湖面的社戲舞臺,如游魚般自由穿梭於湖光山色之中,煙柳拂面處迎着暖暖的清風,頓覺心曠神怡。
我們就這樣自由自在地沉醉着,還沒等大家還過神來,不一會兒,剛剛還碧藍如洗的天空居然飄散起柔柔的雨絲,腳下豐沛的水流與頭頂絲絨般的細雨互唱互和,立刻將人擁入名副其實的水韻世界。一切都靜默着,同行的幾個人似乎有了某種默契,都凝神屏息,癡癡地任雨撫慰,任浸在潮溼裡的空氣在我們的嚮往中肆意地流動出恬靜與悠然的神韻。
雖是初秋時節,可處處還是花的海洋、樹的世界。它們盎然着,極力拋開塵土的侵擾,努力舒展着,接受着雨絲的滋養,盡顯妖嬈與嫵媚。花和樹用周身儲蓄的墨綠,蔥鬱、清亮着人的雙眸,小巷、河流、石橋、臺門、寺塔、石刻、府第、殿宇,無不透着深刻的古韻在雨裡輕述,這座城市與生俱來的婉約靈秀,緩緩傳遞出潑墨山水的玲瓏韻致。頃刻間,紹興的大街小巷、水運碼頭,石拱橋下、綠蔭叢中、青磚白瓦間,便有了徹底的寧靜,有了永遠的安詳,有了行雲流水般的舒暢。
水,是具靈性的什物。也不知道是誰突然沒來由地說了這麼一句,卻讓我凝滯了的心緒忽地又變得活躍起來。是啊,是水流淌出這裡大小不一的河道與湖泊,讓這裡繁榮;也是水引來數不盡的烏篷船和道不盡的水鄉情結,讓魏晉名士列坐於曲水兩側,把酒置觴,便有了吟詩作賦寄清流的盛會,也便有了《蘭亭集序》,使這裡聲名遠播、千古不衰;更是水激發魯迅先生寫出了無數膾炙人口的光輝篇章,讓我們喜歡上了烏篷船下樸實無華的市井生活,生出對踏進咸亨酒店和走近鄉間社戲的無限嚮往。
回味着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黃昏時分,我們棄舟登岸,步入先生故居,尋覓他曾經走過的點滴足跡。寂寂的長廊盡頭搖曳着昏黃的燈火,思緒漸漸陷入迷離狀態。沿着先生曾經的腳印來到百草園,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一切宛如舊貌,只是那挖何首烏的快樂少年卻早已駕鶴西去。從曲徑通幽的小巷過街走過一座石橋,轉到被先生稱爲有着全城中最嚴厲師長的書塾——三味書屋,那刻着字跡的書桌、行禮的橫匾和下面畫着梅花鹿伏在古樹下的畫猶在。“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朗朗的讀書聲似乎尚在耳際迴盪。
從魯迅故居出來,霧靄的月夜之下,我們流連在青石鋪就的街巷上,看青石板幽徑,彎彎曲曲,猶如江南少女迷離又婉約的心思,看燭影搖曳的燈火盡頭,處處都散發着水鄉紹興所特有的人文景觀,心,依舊舒緩且空明。觸目所及,烏篷船上頭戴舊氈帽的艄公還在,古樸的石拱橋下靜謐流淌的河水還在,咸亨酒店門口當街的曲尺形大櫃檯還在。然而,一切的一切,卻又都無可避免地湮滅在塵世的喧囂與繁雜之中,不復當年的閒適與安逸。但這又能如何?每個時代都有着它不同於以往的氣息,管它喧囂還是靜謐,我只知道,此時此刻,我眼中的紹興城是美麗的,我的心也是安然的,而這些便已足夠。
燈火闌珊處,望着那條不知流向何方的小河,我忽然沒來由地開始期盼時光能夠倒轉,讓我在某個街口的拐角處與那些曾經來過又走了的人不期而遇。擦肩而過也好,撞個滿懷也好,不需要問好,不需要交流,只需要借他們一抹震驚或是歡快的微笑,去溫暖我丟失在過去的冰冷眼神便夠了。那麼,我想遇見的是王羲之、王獻之,還是謝安、謝靈運?我不知道,或許他們都是我想要邂逅的人。可輕輕一個擡眼,那煙柳飄絮的盡頭恍惚不定的卻分明是孔乙己邊說着“茴”字有幾種寫法,邊踱着蹣跚的步履在嘆息聲中漸行漸遠的背影。驀然回首,耳畔卻又傳來陸放翁“千金無須買畫圖,聽我長歌歌鑑湖”的詩句,那平平仄仄宛若西施當年浣紗溪裡濺起的一串無奈冷淚,卻不知泊到沈園雨湖裡,水花圈起的究竟會是陸游的一紙憂傷詞語,還是唐琬的一漪相思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