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滿身花影索醉扶
倚錦瑟,擊玉壺,吳中狂士遊成都。
成都海棠十萬株,繁華盛麗天下無。
青絲金絡白雪駒,日斜馳遣迎名姝。
燕脂褪盡見玉膚,綠鬟半脫嬌不梳。
吳綾便面對客書,斜行小草密復疏。
墨君秀潤瘦不枯,風枝雨葉筆筆殊。
月浸羅襪清夜徂,滿身花影醉索扶。
東來此歡墮空虛,坐悲新霜點鬢須。
易求合浦千斛珠,難覓錦江雙鯉魚。
——陸游《成都行》
第二十一章 水流雲散
鳩雨催成新綠,燕泥收盡殘紅。春光還與美人同。論心空眷眷,分袂卻匆匆。
只道真情易寫,那知怨句難工。水流雲散各西東。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橋風。
——陸游《臨江仙•離果州作》
天空微藍,流雲舒捲,陌上,辛夷花開。沿着陸游八百年前踏過的足跡,從紹興,到杭州,一路風塵僕僕,我又來到他西下成都時短暫停留過的南充小城。那時候,南充有個好聽的名字——果州,水果的果,只這一點便足以清芬我所有的念想,抹去我周身的疲憊。
晴和的陽光涉過所有或浮華或滄桑的韻腳,雪一樣落滿安靜且柔軟的窗臺。遠處,是一片綺麗絢爛的繁花,在馨綠的枝頭,輕曳粉白淺紫的嫵媚。只一眼,便醉了世間所有的風塵。歲月的風,長長地吹來,有濃郁醇厚的暗香攜着一簾繽紛纖柔的花語,從檐底輕潛而過。恰如那遠古的驚鴻一瞥,微微照影來,自是美得不可方物。
那,便是明淨似雪、嬌豔欲滴,極具浪漫詩情的春日辛夷。滿樹繁葩密綴,堆錦簇繡的花朵,巧笑倩兮、曼妙飄盈地氤氳而來,像是被誰信筆暈開的一紙畫墨,將那份淺紫淡紅的風韻以及暮春的疏淡和流麗渲染到了極致。只輕輕地一點,便有玲瓏剔透的花瓣攜着一指沁沁的餘香,在似水流年裡舞起傾城的歡喜。
“綠堤春草合,王孫自留玩。況有辛夷花,色與芙蓉亂。”安坐於暮春的掌心,捧一盞剔透清潤的西湖龍井。耳畔,有淡若輕痕的音樂,正漫過四季裡最明媚的心緒,隨風飄搖。看着輕紗般飄然若語的白朵,品着香氣襲人的綠茶,輕輕走進暗香盈袖的辛夷深處,恰是芳菲四月最愜意、最浪漫的事。
透過歲月繁盛的花語,我彷彿看見那位溫婉寧靜的女子,正飽蘸詩心雨韻的清麗,在最深的紅塵裡,爲千年之前的他——陸務觀,落下最纖秀、最飄盈的一筆。清淺的時光水一樣地流淌過來,緩緩涉過他們最初相識爾後相知的印記。那麼多文字與心靈的交會,便宛如一朵嫺靜清雅的辛夷,在這盈盈的淺勾深描中漸漸變得溫情脈脈。
回眸裡,城市的喧囂和暮春的溫涼逐漸淡去,而云衣霞縷的辛夷花便化作那個典雅莊重的女子,袖一縷風花雪月的柔暖。來去隨風,筆走飛絮,是那麼遠,又是那麼近。
白駒過隙,時光如塵。有些人,註定是生命里程中最美好的遇見,爾後,相看兩不厭。就像春天的辛夷,和那個詩意飄盈、古典靜美的女子,帶着斐然超脫的才情,從《詩經》的那頭飄然而來。溫暖的微笑與墨寫的芳菲,足以醉了整個戀戀風塵。而她,活在陸游心尖的唐琬,恰是那朵盈紫飄逸的辛夷,無論光陰如何輾轉、時事如何變遷,總能獨守心靈的一隅,在他千年的守候裡傾心演繹屬於自己的優雅和完美。
起初與她邂逅,緣於她那闋應和他的傷心《釵頭鳳》。相識的偶然,看似不經意的散漫,卻又是那麼合情合理。茫茫人海,塵緣如風,一紙相隔,遠了山水和時空。於是,所有的山高水遠,都在我眼底結作筆尖的微瀾,只想用幾行筆墨在今日裡書寫她昨日的溫婉與明媚。千年之後,除了彼此傾心相交的文字,我和她還能夠同在南國的天空下,細數每一個雲開月落的晨昏,共話心事夢痕,想來,該是何等的幸運!
窗下,翻開他暗香清淺的花箋,一筆筆流麗清雅的水墨直沁人心。她去後,此去經年,一方小小的角落,一段深深淺淺的心痕,終成他魂羽的棲息地;而她,卻攜着辛夷花的一抹淡淡緋色,在異鄉的世界裡,望着他凝眉淺笑,美麗柔婉得彷彿一段迢遙的清夢,總是那樣清新入眼,惹人憐愛。她親切的眉眼,盈盈似水;纖柔的指尖,空靈飄逸。怎麼看怎麼嬌媚,怎麼看怎麼典雅,回首之際,染花香滿手。彷彿隨時都在醞釀一場深沉而又內斂的文字盛筵,要邀一路風塵的他,還有千年之後的我,在這個詩意流連的江湖,一笑相逢。
窗外,疏影橫斜,辛夷爛漫,綠漪翩躚。捧一束奼紫嫣紅的花枝,在柔柔的光線下,細細品味她那顆玲瓏剔透的詩心,以及那份刻骨銘心的深情。微微悸動的溫暖和感動便訇然綻開在清韻如水的時光印記裡,讓人猝不及防。那些纏綿悱惻的文字,早已欷歔了一代又一代的多情兒女,而今,更是看疼了我的雙眼。即便是在燈下小憩或是在月下獨飲之際,也總會不由自主地輕輕吟誦起她的相思。只一句,便潮溼了我淋漓的思緒。
想必,那些久遠的歲月裡,哪怕是無端錦瑟的指尖絮語或是隨心而至的感悟,在她的筆端亦能花開嫣然,傾盡那一抹紫色的情懷。只是,那時的他又讀懂了幾分?我不知道她滿身的書卷氣和高貴的氣質,要經過多少詩書的潤浸,方能成就吟風詠月的情懷;更不知道她要承受多大的壓力和委屈,纔能有勇氣面對一個再也沒了他的世界,卻依然能夠用多情的文字抒懷人生,只任無痕的暗香依依飄過她思念的心房。也許,唯有三山畔、鑑湖邊那方山清水秀和人傑地靈的水土,方能孕育出如她一般心靜若夢、寵辱不驚的淡泊平和吧?
她是追隨陸游的蹤影,纔來到這座西南小城的嗎?從山陰,到夔州,再到果州,何止千里迢迢!到底是怎樣的情懷才讓她一路尾隨至此,又是怎樣的承諾才讓她做到獨步煙雨紅塵,細品清風明月,爾後素手寫心?是的,是愛,是對他生死相依、永遠不變的愛。曾經,他爲她留駐三山別墅整整四個年頭,只爲撫慰她九泉下的孤單,只爲舒展她生前緊蹙的眉頭,然而她又能爲他做些什麼?
從乾道二年(1166年)到乾道六年(1170年),他日夜縱情于山水之間,放浪形骸,儼然一閒雲野鶴,可又有誰能明白他內心深藏的苦呢?她知道,他不是一個甘心平庸的男子。儘管身在山陰,但他的心無時無刻不在關注着朝廷與金人的動向。每有風吹草動,便能從他緊鎖的眉頭看出他深藏的憂鬱與惆悵。是的,他是一個想要建功立業的偉男子,從小,他就想成爲高祖陸軫和祖父陸佃那樣對國家、對社稷有用的人。總把他困在這侷促的三山下、鑑湖畔,又如何對得起他對她的這片癡情呢?
想要他好,就該讓他放手一搏,去更廣闊的天地大展拳腳,豈能由着他的性子爲自己荒廢了功名、蹉跎了人生?況且他和宛今已誕有數子,而罷官後他早已沒了俸祿,家裡數十口人全靠他從前攢下的積蓄度日。眼看着陸家的經濟狀況一天比一天拮据,她又如何能看着他繼續消沉下去?幸好,乾道四年,他在張浚幕府結識的陳俊卿榮升右丞相,在這位昔日友人的幫助和鼓勵下,他終於決定放棄隱居生活。
乾道五年(1169年)十二月六日,陸游的通判夔州軍府事發表,因爲久病,不堪遠行,所以一直拖宕到乾道六年閏五月十八日,才從山陰啓程,經臨安趕赴夔州。還是做通判,由鎮江而南昌,由南昌而夔州,官職依然,路卻是越走越遠,離他心中念念不忘的蕙仙也是越來越遠。到底是該走,還是留呢?走,他放不下葬在山陰的她;不走,一家老小都指望着他微薄的俸祿過活。雖然賢惠的宛今對他從沒有半句怨言,但已四十六歲的他又怎能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結裡不顧家人的感受呢?
還是走吧!蕙仙已經託夢給他了,她說,她不喜歡看到他現在意志消沉的樣子,她希望他建功立業,希望他繼承先輩的遺志,希望他完成婆母唐氏畢生的心願,那樣的話,她才能含笑九泉,了無牽掛。多麼善良的女子啊!她心裡想到的永遠是別人而不是她自己。可是,他走後,會有誰人再去她芳草萋萋的墳頭祭掃,又會有誰人再把她深深淺淺地想起?或許,她要的並不是一個終日伴她花前月下的他,而是一個可以爲國家爲朝廷分擔憂愁的大丈夫,那麼,還是走吧!只要心還留在她這裡,又有什麼放不開的?
放眼望去,夏風,正用它的風情撩撥着遠山的魅影;流雲,正用它的窈窕舒捲着五月的溫潤;平靜的湖面,正用它的清媚漾動着夏夜的柔婉和輕盈。那粼粼的微波,瞬息搖碎漂萍的光影。恍惚中,但見她在水一方,又爲他唱起一首送別的歌。還是《長相思》,她最拿手的曲目。
在她恬淡的歌聲裡,翠綠的漣漪是楊柳貼波舞出的柔美,黛青色的蓮葉,掣一縷袖底輕風,掠過湖面,疊層層清荷微漪,頓時醉了他的心尖,溼了他的眼眸。伸手,臨風握住那一隻碎光的流螢,睫毛微揚的瞬間,有醉人的芳華,輕曳灼灼的盛夏,在他眼底輕舞飛揚。而滿目蔥鬱的湖光,正攜着她滿身的馨香,從山水的倒影裡緩緩升起。就連頭頂熹微的星子也向着西樓漸漸靠近,更有耀目的青春年華,把一朵月光在她顧盼生輝的眸子裡種滿千年之前的守望。
回眸,月影婆娑一座城池,煙色搖落泛黃的水墨。卻是誰在他眼前,蕩一葉輕舟,從高古幽遠的琴音裡,波瀾不驚地走過?湖平水闊,有女子婉轉如玉,徜徉在他的目光裡。然而,明月樓中,又是誰彈撥起千古風雲,任那繁華錦瑟與曠遠的簫聲,斜臥二十四橋,輾轉流落至今?
拈一指流雲,拂落塵世萬年的倦憊,將素衣清顏的月華,灑向湖心那座扼守的城池。他以聽風聆雨的姿勢,靜候末世的紅顏。撐一柄油紙傘,在曠世的月光下,將一段美麗而古老的傳說傾情演繹。我走了,蕙仙。擡頭,凝望碧波萬頃的鑑湖水面,他的心微微疼痛起來。蕙仙啊蕙仙,我一定會回來看你的,無論前方的路是花團錦簇,還是荊棘叢生,哪怕千辛萬苦,哪怕阻隔重重,我也不會把你一人丟棄在這裡。
帶着紛繁複雜的心境,他再次踏上了遠去的征途,然而,他的心卻是不依又不捨。他真的害怕就此與她訣別,再也不能走進有她的世界,再也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夢不到她娉婷翩躚的身影了。然而她夢裡的囑託他亦不敢忘,於是,這一次的出仕,便多了幾分矛盾,幾分猶豫,幾分彷徨。
病夫喜山澤,抗志自年少。
有時緣龜飢,妄出丐鶴料。
亦嘗廁朝紳,退懦每自笑。
正如怯酒人,雖愛不敢釂。
一從南昌免,五歲嗟不調。
朝廷每哀矜,幕府誤辟召。
終然斂孤跡,萬里遊絕徼。
民風雜莫徭,封域近無詔。
淒涼黃魔宮,峭絕白帝廟。
又嘗聞此邦,野陋可嘲誚。
通衢舞竹枝,譙門對山燒。
浮生一夢耳,何者可慶弔?
但愁癭累累,把鏡羞自照。
——陸游《將赴官夔府書懷》
他終是拖着瘦弱的身軀去了夔州,她亦藉着一朵白雲隨他飄然而去。其實,身處不同世界的他又怎會全然體會她的心意?當那抹沁人心脾的蔚藍穿越流雲,在五月的天空輾轉流連的時候,千年的琴絃,亦自她的指尖穿風而出,抹着一份藍色的心情,催開彼岸的煙火,只爲與他共享盛世的精彩和感動。務觀,你可知,萬世的輪迴中,我都會以亙古不變的姿態,靜候你溫潤如玉的微笑,自彼岸悄然綻開?又可知,當如雪的年華從藍色的等待中緩緩跌落,我願在曠世的月光下,以夢爲馬,共你淺酌低吟、醉舞流年?
然而,她對他的期待還是落空了,炎涼的世態始終未曾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雖然夔州的長官對他很是器重,多次提名推薦。但作爲一名閒官,在夔州任職的一年多時間內,他始終心情鬱悶,日子過得無聊而孤寂。除做了幾篇無關緊要的文章,參加過一次試院的閱卷工作外,唯一能讓他找到精神寄託的事便是不停地作詩了。是的,無法建功立業,無法完成母親的心願和家族成員對他的希冀,以及蕙仙夢裡的囑託。他只能守在她給他的那一幕澄澈靜遠的蔚藍裡,以頎長俊逸的風姿,掣筆御風,在這篇文字的天空裡瀟灑來去,笑傲江湖,於字裡行間,寫下一個又一個不老的傳說。然而,這麼做除了徒增煩惱,又能給他帶來什麼呢?
夢裡都忘困晚途,縱橫草疏論遷都。
不知盡挽銀河水,洗得平生習氣無?
——陸游《記夢》
朝衣無色如霜葉,將奈雲安別駕何!
鐘鼎山林俱不遂,聲名官職兩無多。
低昂未免聞雞舞,慷慨猶能擊築歌。
頭白伴人書紙尾,只思歸去弄煙波。
——陸游《自詠》
“夢裡都忘困晚途,縱橫草疏論遷都。”他心裡還在想着遷都的事,還在掛念着光復河山,可殘酷的現實又不得不讓他放棄這樣的想法,“只思歸去弄煙波”。她自然明白,他並不是真想就此放棄,他對朝廷,對孝宗皇帝,對大臣們還是心存希冀。然而,究竟何時何地他才能實現心中的萬千抱負呢?
務觀,你知不知道,其實,我並不在意你的官做得有多大,你能爲朝廷貢獻多少力量。我只是希望你每一天都活得快快樂樂的,希望你每一天綻開的微笑都是發自內心的。可爲什麼你的眉頭總是緊鎖不展呢?如果可以,在流光飛舞的季節,我願採一縷藍色的溫柔,在最深的紅塵裡,爲你握筆而歌;如果可以,當那份愛的心情躍動着連綿波涌而來時,我願意爲你掣一杯緣分的清酒,在這個凝煙滴翠的時節,爲你送上最深、最真的祝福。只要你快樂,只要你幸福,我願意爲你付出所有,哪怕風雨飄搖,也要與你相守一生。
終於,她盼來了他眉頭舒展的一天。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初,經新任宰相虞允文的提名,主持西北軍民事務的四川宣撫使王炎招請陸游參加宣撫使司的工作。陸游的官銜是“左丞議郎、四川宣撫使司幹辦公事、兼檢法官”。那時,四川宣撫使司剛從廣元遷往南鄭,他從夔州調任南鄭是從後方調到前方,有了身臨前線的機會。從當時的政治形勢來看,自然是一個光榮的任命,因此也給予他極大的鼓舞,心境自非往日可比。
乾道八年春,陸游從夔州出發,經三折鋪、梁山縣、鄰山縣、廣安等地,一路行至果州。因欣喜於果州的綺麗風光,這才放緩腳步,稍作停留,並作詩數首,聊寄心懷:
驛前官路堠累累,嘆息何時送我歸?
池館鶯花春漸老,窗扉燈火夜相依。
孤鸞怯舞愁窺鏡,老馬貪行強受鞿。
到處風塵常撲面,豈惟京洛化人衣。
——陸游《果州驛》
留落猶能領物華,名園又作醉生涯。
何妨海內功名士,共賞人間富貴花。
石衛尉家錦步障,移在樊家園館中。
醉到花殘呼馬去,聊將俠氣壓春風。
——陸游《留樊亭三日,王覺民檢詳日攜酒來飲海棠下,比去,花亦衰矣二首》
她欣喜於他的欣喜,驚豔於他的驚豔;她快樂着他的快樂,明媚着他的明媚。站立辛夷花下,遙想閒時煮一壺詩意、靜時展一卷水墨,指尖遍染韶光的她,千年之後的我亦愉悅着他們的愉悅。空中的一抹蔚藍,頓時醉了彼此的流年,澀了彼此的指尖。
陌上花開,萋萋芳草碧連天;流年匆匆,人間有味是清歡。花香四溢、薰風欲醉的時候,我彷彿看見那個眉目散淡、清雅高潔的她,正枕着滿席花紅絮柳,斜坐臥榻之上輕鬆笑說從容。慵懶而明媚的陽光落滿她淺紫的裙襬,紅塵煙雨,被她平和素樸的心境浸潤得澄澈而純淨,很難讓人把她和那個歷盡滄桑的女子聯繫起來。那樣柔軟而溫暖的畫面,不禁惹我遐思萬千。即便外面的世界風霜雪雨、荊棘叢生,她也能在炎涼的世態中,只醉心於指尖那一抹芳華,只爲他攏一季傾心的想念,偎着彼此安靜素淡的文字默默取暖。
我知道,唐琬是喜歡陸游的詩陸游的詞的,儘管不是爲她所作,她亦喜歡得眉開眼笑,喜歡得心生陽光。而他,亦不會因爲生活疏淡,錯過她的經過、錯過她的懷想、錯過她的思念、錯過她的嬌癡、錯過她逸墨流香的花期。當那抹流光溢彩、紫衣翩袂的風情,落入他散亂且迷茫的深瞳,身處果州的他驀然驚覺,又是奼紫嫣紅的人間芳菲三月天。驚喜中連忙推開那扇久閉的塵窗,讓那些柔婉清靈、沉香素淡的海棠花,宛若秦時明月的一卷清詞,一點點喚醒他內心深處的想念。
心依舊還在爲她徘徊流連,幾世的情懷,幾世的緣分,至今念念不忘。蒼白的手,不動聲色地抹平穹宇背後的迷茫,生命在遠去的時光中沉澱下永恆的風景和色澤。許多故事就這樣毫無徵兆地突然走失,似乎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平靜的目光,在遠遠凝望漫過亙古悠悠而來的古道西風。微潤清冷的幽香,涉過如煙的歲月,在陳舊陰暗的雨巷裡,灑下一地的相思,任他潮溼的目光在回眸的瞬間定格。而那些借漢賦唐詩雕刻的時光,亦在流逝的歲月裡日益泛黃,只怕輕輕一拈,便要抖個粉碎。
素箋上,飽蘸雨水和歷史的文字,色重如墨。他該穿越幾世的輪迴,才能還她昔日的風采?又該怎樣讓時空回溯,重現那一低頭的溫柔和美麗?再回首,塵煙深處,唯有那一朵朵胭脂清淚,在塵埃裡默寫着千年的憂傷和傳奇。而那一縷香魂舊夢,卻在眼底化作了綿密的煙雨,緩緩逝去。依稀里,他又無可救藥地想起了那個遙遠的她。
一份緣帶來揮之不去的惦念,一次遇見傾失了所有的玲瓏。如果愛情可以重塑,許多情節他都會加倍珍惜。蕙仙啊蕙仙,請你務必相信,無論我在、還是不在,我來、還是不來,你我之間的那份情意,都會像那朵泊窗的辛夷,臨風握住剎那芳華,爲彼此內心微涌的情愫淹留,一任時空轉換,只微笑着暖。
鳩雨催成新綠,燕泥收盡殘紅。春光還與美人同。論心空眷眷,分袂卻匆匆。
只道真情易寫,那知怨句難工。水流雲散各西東。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橋風。
——陸游《臨江仙•離果州作》
離開果州繼續北上的時候,因貪戀果州的絕美風光,更因留戀她的絕世芳華,他用月光一樣的深邃,默默審視那些翠綠或是蒼涼的思緒。曳動指尖如花的寂寞,在寧靜悠遠的時光中打撈滄桑清瘦的文字。更以一種千古不變的默契,讓真心真情幻化成一紙墨痕,任幾度浮沉的煙雲,在她透徹的眼神中流轉成一闋“臨江仙”。
“鳩雨催成新綠,燕泥收盡殘紅。”初到果州,斑鳩呼喚聲中的雨水,把芳草、樹林,都催成一片耀眼的新綠;離開果州時,燕子卻在雨後,把滿地落英的殘紅和着春泥都銜盡了。綠肥紅褪,一來一往,卻不知他心中的蕙仙,看到此情此景,又會做何感想?
微涼幽冷的氣息,涉過飄搖不定的歲月,在他洞穿世事的目光中流連。再回首,許多故事和情節,都在鳩雨落紅後散落了。一些來不及續寫的美麗和傳奇,亦在掀卷的煙雲墨雨裡,化作了滾滾浮生裡那道凝神佇立的剪影。蕙仙啊,究竟,是什麼使你我失散於紅塵路上,然後又彼此華麗的轉身?
站在春天必經的路口,倚着斑斕瑰麗的血色黃昏,筆端清瘦憂傷的文字,正一點點穿透滄海曦月,把一場聲勢浩大的流年,流轉成她指尖落寞的琴音。而他的思緒,卻伴着每一次潮漲潮落,被輾轉而去的青鳥銜進山西村的雲層。縱使掀開高古幽遠的畫卷,也暈不開曾經的水墨江南。
“春光還與美人同。論心空眷眷,分袂卻匆匆。”歲月來了又去,她的身影如同眼前遠去的春光,已經模糊不清。只任他陷在守望的崖前,讓一顆晶瑩如琉璃的淚滴被呼嘯而過的年輪碾碎。那麼多夢裡夢外的記憶和思念,終於被她擱淺。
相聚的時候,彼此間無限眷戀;分別的時候,卻又是如此,甚至來不及說一聲相惜在天涯。別了,果州;別了,蕙仙。所有的劇情都在他的轉身裡悄然落幕,只餘時光鏤刻下的蒼白和冰冷,他和她已然跋涉於各自的山水之外。惆悵裡,暗綠的青苔爬滿她斑駁交錯的容顏,而他,依然停駐在萬劫不復的天涯這端,等她,歸來。
“只道真情易寫,那知怨句難工。”綿密的雨絲,踏着細碎的足音,飛過三月的流雲,把一簾織錦的幽夢,掛上季節的窗臺;如瀑的柔柳,曳動一束懷春的綠影,在四月撩撥的溫軟裡,迎風而舞。寂靜的枝頭,寫滿滴翠的春韻。然而,他卻沒有心思再把這惹眼的風光一看再看了。
心訴於字,字訴於心。他在素墨暈開的宣紙上,一筆一筆,落下流麗清雅的時光印記,只道真情易寫,卻不知怨句更難工。驛館的窗外,暗香輕潛的辛夷花,一樹一樹,漫過素年錦時的水墨和初夏的風情。影影綽綽中,彷彿又聽到她風鈴般清悅的笑語,正在水韻縹緲的鑑湖畔,一聲聲,訴着漁舟唱晚、十里荷香的靜美。而他,卻已是枕上夢魂驚,依然守在那份藍色的心情裡,醉書流年。
“水流雲散各西東。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橋風。”時光荏苒,歲月無邊;淡墨疏筆,且對風吟。水流去了,雲亦散了,從此後,相思斷魂各西東,註定要與她相隔在遙遠的天際。只是,心情煩悶時可否還能牽着她多情的手,一起去海邊拾貝,共看潮漲潮落?
迷濛裡,是誰把一抹杏色,塗滿江南的綠鬢?又是誰嫋娜娉婷的身姿,若水盈盈,把一柄描金的摺扇,畫滿桃花,讓輕風落滿芳菲,遙寄他隔世的紅塵?恍惚中,是誰凌波逐浪,把一葉輕舟緩緩搖進煙雨夕陽?又是誰縱歌溯水,翻卷如花的漣漪,任層巒疊翠的黛山鐫刻進青蔥的眉眼,任浩渺的煙波隱隱送來隔岸空靈的笛音,正迎風踏浪而來?
是她,是她,還是她。他看得見,那水洗的粉嫩裡是她一顆琉璃做成的心,而歲月始終隱在那微瀾迭涌的碧水裡,悄悄流轉,不動聲色。她就那樣,踩着水波,在白鷺翩飛的蘭亭畔,爲他吟誦起一闋詩詞清韻。任一抹深藏的牽念香染素箋,只等彼岸的煙火點亮季節剎那芳華的美麗。只是,究竟什麼時候,他才能與她把盞共歡,撫平她眉間的那縷憂傷?
因爲生命裡有個她,花院明月,縱是半廊亦可愛;因爲心裡有個她,柳橋輕風,縱是一帽也無嫌。只是,許久不見的蕙仙,可知,我心底的那份誠摯和牽掛,從來都未曾改變?又可知,那一份最深最真的念想,始終,如那一抹天空的蔚藍,映襯着我帶淚的彷徨,在子夜的夢裡,輕撫你飄香的秀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