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秦帝國 (3)

帝國的列車正在按預定軌道常速行駛,突然駕駛員下車了,且根本沒有指定副駕駛。無人駕駛的列車現在隨時有顛覆的危險,這真是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現在這問題擺在了陪同先皇帝出巡的高級幹部面前。

陪同嬴政皇帝出遊的高級幹部有左丞相李斯,中車府令兼行符璽令事趙高,另外還有一個重要人物,他就是始皇帝的小兒子嬴胡亥。

讓我們密切關注這三個人,是他們第一時間掌握了秦始皇的死訊,在接下來不長的時間內,他們將做出導致秦帝國最終覆滅的重大決定。

按照人物出場順序,讓我們逐一簡要了解一下這“亡秦三人組”的組員情況。

李斯,楚國上蔡(今河南上蔡西南)人,年輕時曾在楚國當過幹事級公務員(爲郡小吏),後來參加了由提倡“性惡論”的大儒荀卿開辦的“帝王之術學習班”,據說畢業成績優異。然而,在幫助李斯同學樹立人生觀方面,荀卿老師顯然沒能幹過老鼠。

話說,李斯在當基層幹部的時候,有一次入茅廁蹲坑(突然想起古人如廁曾有“板薄尿流急,坑深糞落遲”之佳句,自打有了抽水馬桶,大家便作不出如此對仗工整的“如廁詩”矣,呵呵),發現廁所中的老鼠以人糞爲食,身形既瘦而且膽小,遇人、狗入內便倉惶逃竄;後來到得糧倉,看到倉中老鼠肥碩巨大,自在地偷吃糧食,既不受日曬雨淋,也沒有人犬打擾。

如同被蘋果砸了腦袋的牛頓,善於思考的李斯同學對人生、對世界瞬間有了新的感悟,那就是:要做糧倉裡的老鼠!(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李斯投奔了秦國。在這天下最大的“糧倉”,他如魚得水,盡展所學,很快得到秦始皇的賞識和信任,職務由客卿到廷尉再到丞相。作爲秦始皇的智囊及助手,他在建立郡縣制、焚書坑儒、統一車軌、文字、度量衡等各項工作中充分發揮了作用。李斯是一個能力卓越的人,更是崇尚個人利益至上的現實主義者。

趙高。客觀地講,趙高是一個身世可憐的人。他具有趙國貴族血統,只是很小的時候就因爲父親犯罪牽連,由組織上對其實施“去勢”外科手術,改造成了閹人,入宮當了太監。秦滅趙國後,趙高進入秦國宮庭,繼續從事他的本職工作:太監。

趙高是聰明的,他身殘志堅。他在太監的崗位上孜孜好學,並很快精通了秦國的律法,被秦始皇賞識提拔爲中車府令,這職務相當於皇帝的生活秘書,職責是掌管皇帝車輿以及符璽等印鑑(職務性質上很像明朝時幫助皇帝參謀國事的秉筆太監)。另外,嬴政還讓他教自己的小兒子胡亥學習判案斷獄。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秦始皇對趙高的欣賞和信任。

嬴政啊嬴政,你這次實在是看走了眼。趙高幼時慘痛的經歷扭曲了他的心理,他仇視社會,無窮。這是一條冬眠的毒蛇,隱忍未發。現在,始皇帝嬴政死了,趙高蠢蠢欲動,他的春天要來了。

嬴胡亥。他是秦始皇最小的兒子,排行十八,時年二十一歲。據說人老了總是喜歡幼子,始皇帝也未能免俗。胡亥小子的名字取得很有意思,照中國天干地支學說,地支“亥”所對應的屬相是豬。這隻平庸顢頇的“豬”即將被推到帝國元首的位置上,履行他“亡秦者胡”的宿命。

夜。

故趙國沙丘行宮!

燈光昏冥,始皇帝嬴政躺在睡榻之上,絕無聲息!

十月天氣,沙丘的夜晚已是很冷,可隱隱聽到宮外的北風呼嘯!

嬴政榻旁站立着的中車府令趙高卻在不停地出汗,汗出如漿!

作爲一個去了勢的男人,趙高經常會出冷汗,但今天不同以往!

趙高感到有一件大事即將發生,此事將改變他的命運以及無數人的命運,而他將在此事中有所作爲。

趙高現在的心情是震驚、緊張、恐懼、期待,或許還夾雜着一絲快樂!

一向身體康健、精力無窮的始皇帝居然死了,而且說死就死,毫不含糊。在這場擊鼓傳花的遊戲中,嬴政的生命鼓點驟然停止,讓大家措手不及。

面對始皇帝斷氣這一劇變,李斯、趙高、嬴胡亥召開了三人緊急會議,按照誰官大誰說了算的原則,李斯提出了兩條應急措施,並獲通過。

從後果來看,這兩條措施一條很絕,一條很爛。

第一條,秘不發喪。

李斯解釋說,秦始皇巡遊前沒有確立皇位繼承人,造成的嚴峻後果是,在他死後,十幾個兒子都具有成爲秦二世的合法性。皇帝暴死的消息一旦外泄,極可能引發皇子們的皇位爭奪戰。於是咸陽亂,於是天下亂,大局將不可收拾。唯有秘不發喪,等到皇帝遺體平安回到咸陽,明確了繼承人之後再行召開“秦始皇嬴政追悼大會”,風光大葬,方可確保帝國穩定。

這真是老成謀國!由此看來,李斯在荀卿老師那兒的學費真是沒白交,帝王之術不含糊。

第二條,認真落實秦始皇遺詔。

秦始皇在死之前,迴光返照之際,確實立了遺詔,指定了帝國接班人。

被嬴政選中的下一任帝國元首名叫嬴扶蘇,此人是他的長子。他那時正在上郡(陝西榆林南)監督由大將蒙恬帶領、防禦匈奴的邊防部隊。

包括《史記》在內的各種史書俱認爲秦始皇不太待見這位皇長子,因爲他經常向始皇帝提意見。最有名的事情是,扶蘇曾公然反對始皇帝坑儒。於是嬴政遠遠地把他踢到國家邊境——用秦國的強弩去向匈奴人提意見吧!

其實不然。

我的理解是,讓扶蘇戍邊正體現了秦始皇對這個長子的器重和培養:在邊境對匈奴的戰爭中去強健體魄,磨鍊意志,建立威信;向文武兼修的蒙恬將軍學習軍事及政事;儘量少捲入咸陽的政治紛爭,加強對帝隊的掌控。

我似乎聽見秦始皇對扶蘇說:去吧,扶蘇!去學習、去戰鬥,如果老子找不到不死之藥,這帝國的繼承人終歸是你!

遺憾的是,當時似乎沒有人能理解嬴政的用心,甚至連扶蘇本人也不理解!

好了,秦始皇死了,關於皇位繼承人的底牌終於攤開,他在遺詔中明確,讓扶蘇以皇位繼承人的身份速回咸陽,守候喪葬!

回到會議現場吧,李斯提出的第二條措施就是:抓緊時間把秦始皇遺詔交給扶蘇,做好迎立新皇的準備!這是一個理所當然的工作,無甚新意,但就是這項工作最終出現了顛覆性的差錯,因爲秦始皇和李斯都所託非人,對此項工作的責任人,他們選擇了趙高。

散會了,大家分頭落實會議精神吧!

有一個當代民謠說:大會不發言,小會不發言,前列腺發炎!

去了勢的趙高前列腺顯然沒啥發炎的機會了,會上一言不發的趙高決定在會下好好發一下言。他連夜找到了他的學生嬴胡亥。

《史記?李斯列傳》對趙高和胡亥的談話內容、過程有非常生動詳細的記錄(此事不入第三人耳,莫非司馬遷在談話房間安裝了攝像頭?),爲了大家讀來輕鬆,我試着用現代漢語重現一下對話情景。

趙高:皇帝已經選好了繼承人,扶蘇一繼位,你就一邊涼快去了,秦帝國的政策是皇子不分封寸土,你對此有什麼想法?

胡亥:皇帝老爹英明神武,洞察一切,他說啥就是啥,我還能有啥想法?

趙高:錯,現在該我們出牌了,底牌在咱們手上,只要公子你、我、丞相結成同盟,試看天下誰能敵?要知道,先下手爲強!

胡亥:你的意思我明白,但廢兄立弟是不義;不奉老爺子的遺詔是不孝,我能力不行,強行追求不應得的高位是不能;這樣的事哪能幹?

趙高:幹大事哪能有那麼多顧慮?這是你小子這輩子最好的機會了,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你只要同意了,具體的事我來運作,總之你等着當皇帝吧!

胡亥被打動了!

現在,有一個皇位擺在我的面前,

我要好好珍惜!

不能等到機會失去的時候再追悔莫及!

且慢,這只是一個構想,還有一個極現實的問題擺在面前!

他沉吟了一會兒:這事丞相不同意還是不能成功!

趙高陰鬱的臉上緩緩露出了笑容:時機難得啊,時機來的時候怎麼能有充足的時間去謀劃,丞相的工作由我來做,你不用操心!

這真是一個忙碌的夜晚,對於趙高來說。

趙高注視着李斯,眼神灼灼!

李斯:你把詔書發出去了?

趙高:在公子胡亥那裡,我正爲這事來和君侯您商量!先皇已經蒙上天榮召,遺詔只有我們看過,繼承人是誰還不是咱哥倆兒說了算,您看誰幹皇帝合適?

李斯:你小子是在作死嗎?這種亡國的話也說得出口?這哪裡是我們作爲臣子的能議論的事情?

趙高:你自己惦量一下自己,有什麼地方比蒙恬強的?才能?功勞?謀略?聲望?還是扶蘇的信任度?

李斯:我承認,這五樣我都比不過蒙恬,那又怎樣?

趙高:我雖然沒啥本事,也算是略通秦帝國律法,在高級幹部的崗位上也混了二十幾年,我就沒見過秦國政權交替仍能善待老傢伙的(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將相後嗣,大部分是被處死了。(趙高點穴的手法精準,秦法苛刻,往往對功臣更加苛酷。變法的商鞅下場是車裂,殺神“武安君”白起是被逼拔劍自裁,傳說是秦始皇生父的前任相國呂不韋也是被逼飲鴆酒自殺的。)扶蘇當了皇帝,一定會重用蒙恬而不會用你,參照一下前輩功臣的下場吧!現在向你隆重推出我的學生胡亥,這是個老實孩子,不愛財,但愛才,雖說嘴笨一點,但心一點也不糊塗,而且這孩子懂得禮數,尊重知識分子,我覺得他可以當皇帝,你看呢?

李斯的心被說動了,但是他覺得在良心上還應當再掙扎一下:我原先就是上蔡的一個平頭百姓,是先皇帝賞識栽培才使我走到了丞相這個領導崗位上,我不能對不起先皇!我不怕死!趙高,你再胡說我就翻臉了!

趙高,做爲一個心理陰暗、熱愛學習、智商極高、對研究人性卑劣面有特殊喜好的太監,馬上就對李斯的狀態做出了準確的判斷——色厲內荏!

現在,李斯丞相,你的道德底線就要失守了!趙高決定再進行最後一次進攻!

“他”逼前一步,目露兇光,逼視李斯的眼睛:你如果聽我的意見,就可保證世代的榮華富貴;如果不聽,我確保你和你的子孫都沒啥好下場!我很爲你擔心,李斯丞相,你如何選擇?

李斯徹底崩潰了,他感覺自己真像是一隻老鼠,一隻貓爪下的老鼠!

李斯仰天長嘆,淚如雨下:來到這個亂世,又不想去死,先皇啊!只有對不起你的託付了!

好了,到此,趙高陰謀得逞,大獲成功,胡亥、趙高、李斯三人陰謀集團已經形成,剩下的事情就很簡單了!

當務之急是僞造遺詔,勒令扶蘇自殺,蒙恬賜死。

扶蘇接到僞詔,悲憤交加,不顧蒙恬的阻撓,當即自刎!由此看來,扶蘇實在是一個單純的、不懂政治、情商不高的人。在他的手上有蒙恬的三十萬野戰部隊——這是秦帝國最精銳的部隊。他有調查真相的資本和條件,他本來是可以拿回屬於他的一切。

扶蘇既死,蒙恬孤掌難鳴,於是只有吞藥自盡。一代名將,就此星殞。

現在什麼都擋不住嬴胡亥坐上帝國最高權力寶座了。

就在當年11月(公元前210年),載着秦始皇遺體的巡遊隊伍回到帝國首都咸陽,嬴政大葬,胡亥登基,史稱“秦二世”。

趙高其實是陰謀的最大受益者,他通過控制胡亥掌握了國家的最高權力。趙高和胡亥曾有一段經典的對話。

胡亥:人生在世,不過一眨眼工夫。我既然有今天的地位,有權有錢,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所以我要享盡天下豔福,你以爲如何?

趙高:您真是一個天才,蠢貨永遠也不可能有如此高明的見解。

寫文至此,我不勝懷念那個消失很久的術士盧生。“亡秦者胡”的預言真是準確,現在上帝也無法阻擋大秦帝國走向滅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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