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溟一直昏睡不醒。試過他的額頭,並沒有發燒,我餵了一回水,就沒有再打擾他。中午,宮人得到消息幽溟在寢室用膳,一直在內院門外請示。幽溟動不了,其他兩個又不在,我打算餓幽溟一頓。因爲,我實在打不起精神。我又想讓柚子給我寫一篇講演稿了。他以前拒絕的理由是,真情就是最好的發言,連他這樣理智的人,都被打動了。何況,羅睺那種感情至上的人。
可我發現了一個令人心慌的問題:我有三個月的時間和柚子培養感情,和羅睺卻連一刻兒的時間,也沒有。月族夥同多人圍殺羅睺,砍下他的頭顱作法事,讓他永不超生。若我遭遇此般,也得報復。何況,一怒天下盡縞素的羅睺。此會復生,他攜帶千年怨憤而來,因爲,我是他兄弟的後人,就聽我小小孩童之言,罷手迴轉?
他至多,因爲我的求情,饒了兔子三人。更可能的是,我還沒來得及說,已經開打了,還是瞬間碾壓大半生命.....以前,勸說柚子失敗,是柚子一人的死。如今,卻是牽涉月族全族,甚至,連兔子三人都不會棄全族而存。
更可怕的是,這些後果還是我一手促成的!我一陣陣潮熱汗出.....這裡的人,真的、會死!就像蒼月那明亮又隱忍的眼睛,沒有了,只剩下一個...坑!
“以後,到時刻你們便將物品送來,放在門口。下一次來時,再回收上一次的物品。不可在此圍攏、逗留。”.....是蒼月來了。“遵將軍之令。”
“幽溟!開門!幽溟!我帶了精美的點心,和你一起享用。快開門...啪、啪、啪......”
巨大的敲門聲,震得幽溟醒來,“父王...來了?”
是女孩聲...“不是,是...送飯的。我去取。”我安慰道。
... 敢無視蒼月,必是皇親國戚...我先避一下,省得闖進來,就看見我在幽溟的主室。
“丹瑩公主,少主夜裡疼痛難安,正在補眠。還請公主,不要吵醒了他。”
“啪——都是你!狗奴才!竟敢忤逆犯上,傷害主子!我定讓,王上重重罰你!”
這...是、在打人......打哪了?重不重?蒼月剛剛瞎了眼睛,你們又打他!這巴掌離眼睛那麼近,受不受得住?你們還要怎麼罰?!我跑起來...“柚子,出來!”我對靈扇喊。
丹瑩剛走,蒼月就聽見裡面奔跑的聲音,閃身進門看見女孩滿臉通紅,鞋都跑掉了一隻,趕緊上前攔住她,“幹什麼去?”女孩看了自己一眼,眼淚譁就下來了,“她!沒有尺寸之功,憑什麼打,爲國流血的將士!就因爲一個出生的巧合!那...你,也是王子!!”蒼月趕緊捂住女孩的嘴,幽溟能聽得見.......
蒼月聽聽裡頭,幽溟沒什麼動靜。看着掙動不休的女孩,蒼月只得抱她到曇花深處...把她跑掉鞋的那隻腳浸進溫泉裡洗,女孩傻住不動了。
“別的都可以,這事,不許說!”女孩又哭了,眼淚,怎的...有溫度?我抽回了手。
“你這般高,那丹瑩還沒有幽溟高,她怎麼夠得着,你的臉......你就這麼縱着他們!他們負你、欺你,你爲什麼不走!是...捨不得幽溟......還是”女孩望着我的臉,眼淚滾滾而下,“我什麼都沒有,爲你擋住......”
聽到丹瑩的事,我有一瞬間的羞赧,我...閃避了。
再看她時,她的臉變得從未有過的嚴肅.....“月王,爲了減少感情的牽繫。讓所有下屬、內眷、宮人都帶面具。那個露着半張,真人面孔的丹瑩,在一羣面具的面孔中,何其醒目啊——但,你若因此,就刻意忽略她的品行,我——看不起你!”
怪不得,她叫幽溟,幽子。叫自己蒼月。她有着成人一般的敏銳。
“幽溟,因爲我生活辛苦,而倍加憐惜我。丹瑩,因爲身份比你高,而肆意踐踏你。她和幽溟,從來不是一種人。不是,她夠得着你,是你彎下了,你的腰!”
蒼月進到室內,看了一眼,就問:“夜麟呢?”
“我讓他,給我找幾件衣服,穿幽溟的衣服,我怕摔倒。”
蒼月叫醒幽溟,抱他去如廁,淨手後,遞了一碗黑漆漆的東西給他。我的手,拿不成東西。蒼月把我抱在懷裡,要給我餵飯。“我前日,才吐了。不想吃。”月王他們氣得我難受,哪裡吃得下。
“隔了一天,剛纔又出去折騰,哪能不吃。多少吃些。”
我只好吃了幾口,卻發覺沒那麼難受了。“你沒事,不要來。小心月王又找你事。”
“.....夜麟回來,我就走。你昨天,都不燒了。怎麼現在又有點燒。”
我不好說什麼,“許是,累了。你放下我,我睡會兒。”
“你睡吧,我身上涼,給你降下溫。”
在他身上,我睡着、睡着就哭了。
“怎麼哭了?”他問。
“我好怕.....我護不住你。”羅睺來時,你和月族的將士都死了,只有兔子和幽溟活着......正想着,一個大白團飛快地涌了進來,我一愣。“妹妹,你喜歡——噗”兔子踩到了垂落的布料,摔在一大堆的白紗裡,像掉進了雲朵裡。兔子手忙腳亂地爬,卻被布料纏裹不清,爬了兩次,都沒爬起來。我緊繃的心一鬆.....
“你好像個烏龜呀,呵呵.....”幽溟笑出了聲。
兔子撲上牀,從後面勒住他。幽溟害怕,“他們也笑了,爲什麼只抓我一個?”
“誰讓你牙齒黑!怎麼,還這麼冷。”兔子搓揉了一下幽溟的手,開始運功。藍色的狐火進入幽溟體內,一直流動不息.....
幽溟閒來無事,發現自己的黑髮裡參了一縷白髮,拎起來才發覺連在.....他身上。幽溟在心裡小小叫了聲——
‘哥哥’的,“這頭髮遠看,銀白光亮,近看,和蒼月背上的一樣潔白...像曇花的顏色。”
看兔子沒有理他,幽溟往後一靠,把頭放在他的肩上,手自然下垂放鬆着全身,感受着源源不斷傳來的溫暖......忽然,他摸到一隻腳,一隻隔着被子都能摸見傷疤的腳......這腳,以後也會爲我,踏平一切艱險麼.....還是,不要受傷了。待在我摸得着的地方,就好。看着對面蒼月抱着妹妹,幽溟覺得,人生圓滿了——所有人,都在自己的身邊了......月神,大大成全了他的禱告。
夜麟一直在運功,察覺幽溟在撓自己的腳,氣得他差點兒蹬幽溟.....
“真好啊......”我喃喃自語,斜斜地靠在蒼月身上,也舒服得想睡。
“你最好,又能幹又聰明。連月王,都是你瞞住的。”蒼月說。
......是啊,我也不是,完全沒有一點兒過招的餘地,我迷糊地想着。
我是被蒼月抱起時弄醒的,他的手放在了我的額上,涼悠悠的。“她一直在發燒,你不看着她,瞎跑什麼!你——可真行,一宮都沒拉下...收羅這些破紗有什麼用?現在是冬天!你還到處問宮人,認不認識蘿蔔。人家指給你看,你把人家扒光,扔水池裡。你到底,要幹什麼?!”
糟!要牽出羅睺了!“哥哥,你停下來.....”用什麼理由叫停呢...“月王,以爲蒼月傷害了幽溟,打瞎了蒼月的眼睛。”
兔子沒有轉頭看蒼月,甚至沒有動。他似乎想笑,但只是抽搐了一下......“我說呢,好好的,擋住一半視線,你又不用弓。”他的眼,紅了。蒼月迅疾在他身上點了一下,提着他輕輕放倒在我旁邊。然後,蒼月發現了兔子額上的冷汗,不住往下流。蒼月摁住他的胸腹,運功緩化......突然,牀顫動起來.....
“等我回來。”蒼月化光而去。
只有一瞬間的茫然,我便意識到,是柚子取走了頭顱,原劇演過,月池震盪,舉宮皆知。
羅睺復活成功一半了......我渾身一激靈:先把,兔子送去安全的地方,他的靈蝶用沒了。用什麼理由呢.....我全部又想了一遍。
“月王,不能要了...哥哥,咱們走吧。”
兔子似有悲色.....“沒找到蘿蔔怎麼走?!你急得做夢都在喊母親了,不能停,要快快找。”
我愣了愣...謝謝你,一直,記着這事。找蘿蔔,是讓你接近幽溟他們的理由,如今,你找回了你的兄弟......“柚子,在苦境,發現了蘿蔔的蹤跡。你幫我,去看看。我叫柚子接應你。”
“你不去麼?”
“我手上有傷,又一直髮燒。你去看看,不是的話。咱們繼續在王宮找。”
“哦......那你注意身上...那什麼柚子,怎麼不去看?”
“蘿蔔不認得他。”我突然想到,兔子也不認得...惶急!
“我也不認得蘿蔔。”
印信!我比柚子只多了這個,我有身爲君鳳卿後人的證明。
“ 你帶着我的印信前去,蘿蔔看到自然跟隨你。”對!把印信放在兔子身上,萬一羅睺還沒看見我的印信,就燃起潑天大火,把我燒成了灰.....那我,也要留下這個印信,它裡面封着——羅睺下一次復活的機緣。我取下印信掛在,兔子身上......羅睺復生殺了蒼月和月族全體將士。後來,面對兔子的報仇,羅睺沒有反抗。他任由兔子將他一槍貫體......是印信,讓第二次死去的羅睺又復生了。說什麼我也要將印信,在兔子動手之前,交給羅睺。
我重重摁住印信,壓在兔子心口“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要先把這樣東西,交給蘿蔔。這樣東西,是你妹妹的命!你要一直掛它在胸前,蘿蔔看到就會告訴你......他是我的,親人。”我還要再說...蒼月出現在我眼前,他解開兔子,又解開幽溟的睡穴。先前,幽溟心中歡喜,不肯休息被蒼月強制睡下的。
蒼月看了一眼幽溟, “羅睺首級被竊,王上追尋而去,命我,負責全宮遷移。你們都待在屋裡,不要出去。我去辦差。”
幽溟有些反應不上來,剛纔,自己還在設想新生活的變化,一覺醒來,就變成面臨國破家亡......
蒼月已經離去,兔子才喊了一聲,“一個首級,幹什麼大動干戈?”
過了許久,幽溟給他解釋了——千年前,羅睺一個人來過一次。那時,月族有兩個強有力的外援,結果,月族付出了所有的戰將,纔將他的首級封印起來。現在,我們沒有外援,沒有戰將。羅睺,如果不能復活,千年了,還要他的首級幹什麼?
門外,腳步聲嘈雜起來。我透過門縫往外看:帶着面具的人們,只匆匆地搬運着東西,沒有一個人接頭接耳。顯然,月王對宮人的“邪僻之情”也控制得很好。
兔子除了加熱中午的餘糧給我們吃,就是把白紗分門別類地規置好。幽溟也什麼話都不說,只看着我和兔子。
火把讓這羣帶着面具的人,在門窗上投下光怪陸離的黑影,沙沙不絕的腳步聲也讓人說不出的心慌..... 我沒肩負過,這麼多人的生死,我只是一個普通技術人員,我不懂政治,智慧也不及一般人.....要不,我給柚子說,我不行......我窩回柚子懷裡,做一隻會咩咩叫的傻羊吧。
不,柚子的命,我不承下,他會死。再者,我喜歡和兔子他們,我喜歡和他們相處的時光。我怎能眼看着你們死?!
而且,羅睺復生,是因我提前的,現在蒼月和兔子,還不具備後來的武藝,極有可能一個都跑不出來......我自己掀出的事,一定自己料理。現在,縮回去,和臨陣脫逃,有何兩樣?
我要和你們的這些時光,永續。而不是,追憶!我——決不退縮!
或者,我按柚子的提示來,讓他主導一切.....
不,這麼多人啊,萬一......需要我獨自掌舵,我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
我走到桌前拿出紙筆...我記得朗誦老師說過,所有傑出的講演者,在面對大衆之前,都會焦慮。他們的做法是:把所有擔心的事情都寫下來。然後,逐一分析緣由解決。這樣有助於理順思維,並最大限度地減少缺漏。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門外又恢復了安靜。“宮裡還有人麼?”我問兔子。兔子果然也醒着,“昨夜,全宮就清空了。”
兔子打開房門,清冷的空氣讓我寒戰。我看見路旁的曇花被撞斷了,許多肉肉的葉子,掉在地上,被踩出一團團綠色的汁水,彷彿澆在地上的碧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