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霰王府的郡主雪燕歌待嫁。
無人知道事情是怎樣發展到這樣地步的。據說念丞相因君顏遠走一事本已鬱郁,又聽聞蘭柯王臨時起意決定不娶雪晴然了,頓時急火攻心,終於病倒。
雪晴然終能回到雪王府。時值雨後黃昏,雪親王一如從前親自在院裡等她。雪晴然到得他面前,先一眼見到了他鬢上幾縷霜雪色,不禁失聲道:“父親,你的頭髮--”
一語未畢,淚落如雨。數日前殿前相見,他還是好端端的墨色頭髮,端嚴風華,縱然忍辱跪在王殿外的炎炎烈日下,也依然令人不敢輕視。如今他鬢上竟現出這般蒼蒼白髮,不知幾多是爲橫雲,幾多是爲她?
雪親王在她頭上撫了一下,沉沉笑了:“誰還沒有白髮蒼顏的一天。若這樣的事也值得你哭,以後可不知要枉流多少淚。”
端木槿在一旁忍淚笑道:“蓮兒也瘦了,可要叫人好好做些好東西補補身子。”
雪晴然側過頭,看到端木槿也清瘦了許多,發間釵環皆無,身上也只有一件縞素。她不禁訝異道:“槿姨,這是……”
雪親王低聲說:“端木尚書過世了。”
雪晴然愕然地看看他又看看端木槿,心中悲涼悽惶,又摻雜了無窮的恐懼。不禁走到端木槿身前,倚在她懷中,顫聲道:“槿姨,我們……我們可不要分開……”
這句沒來由的話,端木槿卻深深明白,含淚道:“自然不會分開。雪王府沒那麼脆弱。”
翌日,雪晴然帶了夢淵去霰王府看望燕歌。因和親之事,霰王府已得了朝中許多封賞,然而府中人並未因此就高興幾分,見到她來,也不過強顏歡笑罷了。
燕歌仍穿着那身天青色繡滿梔子花的衣服,正試着將雙鬟改梳成高髻。見到雪晴然,便散着頭髮迎了過來。雪晴然見她面含喜色,倒用不上事先準備的那些話,只隱去憂慮,問了些準備的東西,出發的日期等等。
燕歌一一回答了她,室內一時陷入了寂靜。她想了想,終於忍不住說:“燕歌,那蘭柯王……”
“他正和燕歌心裡想要的人一樣,又好看,又有本事。嫁給他,也能爲家門添光。”
雪晴然仍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對不上,然而燕歌素來
是個不擅掩飾的人,此時的笑容亦是真心喜悅。她便當自己多心,也終於笑了:“難怪人說是千里姻緣一線牽,若非我被軟禁,妹妹又去看我,我們又一時起意去尋他,也沒得今日呢。”
燕歌低眉笑道:“如今日這般,我心意已足。”
說完到底不好意思,羞得紅了臉,忙用手去遮掩。夢淵乖乖看着兩人說話,忽見她擡起手,立時忍不住說:“姐姐,好大的手鐲。”
雪晴然一看,果然燕歌腕上籠着一個金鐲,上面鏤刻着極細膩的花紋,更以七彩寶珠鑲嵌,隱於衣袖間,好不輝煌璀璨。便是她也從未見過這樣繁複華貴的首飾,不禁有些驚訝。燕歌見她已經看到了,只得赧顏道:“是蘭柯王給我的……說要我帶了給他母后看。”
未及說完,已是滿頰緋雲。雪晴然終於暗暗舒口氣,釋然地笑了:“果然是好姻緣,倒叫我白擔心了。如此,家中也可稍稍放心。燕歌,可還有什麼是我能幫你的麼?”
燕歌想了想,含笑說:“如今我不能隨意出門。晴然姐姐,這時節鳳簫宮的夏竹生得正好,你若有時得空,幫我折一枝來就好。”
七月裡,燕歌被封爲卮香公主,帶着浩瀚的嫁妝車馬動身去往古國蘭柯。
除卻夏皇子正在閉門思過不能前往,餘下各家兄弟姊妹都到橫雲皇宮爲她送行。雪晴然想到夏皇子和霰王府一向走得近,和燕歌也自幼相熟,此時不能來送,恐怕也難釋懷。更加上她自己也有很久不曾見過他,遂趁着燕歌臨行前的混亂,獨自去了鳳簫宮。
夏竹寂寂,時而搖落一地朝陽。她悄悄來到夏皇子院中,見窗扉半開,正露出他默默扇爐濾藥的身影。這一刻他眼裡沒有修飾過的笑顏或戒備,只像平常人家的孩子,正全神貫注幫病弱的兄長備藥。
她輕喚道:“流夏。”
夏皇子聞聲回頭,黛色的眼眸映着夏日初陽,泛起別樣瑰麗顏色。他慢慢放下手中藥碗,聲音裡傳出了驚訝和歡喜:“晴然……你怎麼來了?”
雪晴然疾步轉入屋裡,站在極近的地方打量着他:“氣色倒還好。”
夏皇子隨手掩起窗扉,將她攏到懷裡,輕聲笑道:“謝天謝地,你還在。”
雪晴然聽得他聲音中有些微
的疲憊,便擡起頭來,抽出雙手將他鬢髮理順,展顏一笑:“可不知多久沒吃過桂花糕了,做夢連房子都是桂花糕堆出來的。”
夏皇子笑起來:“在此等着,我將藥端給輕楊,即刻取來點心給你。”
“我與你同去。”
“你還要回去送燕歌吧?不必耽擱了,他又不會怪你。”
說罷端着藥碗,極輕快地出了房去。雪晴然連問候楊皇子一句都來不及,只好搖搖頭,笑着在一旁桌前坐下了。
四下悄悄,那桌上滿是攤開的畫卷,倒好像夏皇子幽居這麼久,每天就只在專心繪畫。她微微一笑,動手將那些畫一幅幅捲起收在案頭的青花瓷罐中。眼看裝得滿了,覺得不好看,又轉了念頭,取出兩捲來堆放在一旁。
放取之間,卻不期然帶出了瓷罐內藏着的一方手帕。她放下畫卷,將那塊帕輕輕展開,只見煙雨洗濯般的天青色帕上,繡着一片潔白馥郁的梔子花。
許多事如同閃電般連成一串,照徹腦海。她看着那手帕,不禁睜大了眼睛:“流夏,是你……”
燕歌與蘭柯王相見時的種種巧合,她那日的慷慨陳詞,對蘭柯王全無來由的仰慕,原是順利得不合情理。燕歌平日也並無那等華貴出挑的衣裝。她那身亮麗華服上的花朵,本就是宮中才會有的精巧繡工。
她將手帕默默放回原處,用畫卷掩住,如同掩起一個悲涼的秘密。
這時夏皇子推門進來,手裡果然端着點心。雪晴然奔過去,卻看着他欲言又止。夏皇子取一塊點心放到她嘴裡,露出個溫柔的笑顏:“看你的臉色就知你又在胡思亂想。”
雪晴然也取一塊點心送到他嘴邊,微笑道:“時候不早,我去送燕歌。”
和親的車隊離了城門,蜿蜒延伸出很遠。這時他們身後的城牆上猛然傳來錚琮琴聲,清越中難掩一絲悲色。王城內外皆聽到蓮花公主浸染着清寒的歌聲。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紅繡裝點的馬車中,雪燕歌身着天青色繡滿梔子花的衣服,淚水如斷線的碎珠般打落在手中黛色竹枝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