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帝感受着太后手中的溫暖,但是,先前對面司城玄瑞時的激動,此時卻已經蕩然無存,相反,他極是冷靜,明明能動,卻一動也不動。
他定定地盯着太后,沙啞的聲音一字一頓:“司城尚賢……不是太子,傳國…玉璽自…自有新君所得。母后…不要再…再費心了!”
太后瞪大了眼睛,她也如先前司城玄瑞一樣,呆住了。
一直在病榻上一個多月無知無覺,不能動也不能說話的恭帝,竟然能夠說話了?太后心中的震驚,實在難以用語言形容。
她失態地道:“皇兒,你好了?你好了?你好了……”
這一迭連聲的你好了,顯見得她心情是何等的激動。
她喜極而泣,抓着恭帝的手,流淚道:“皇兒,你終於好了,這段日子,哀家日也愁,夜也愁,恨不能以身替你,你好了,哀家終於可以放心了!”
恭帝黯然道:“我沒有好!”
太后在一陣狂喜之中終於慢慢平靜下來,怔怔地道:“沒有好?”
恭帝輕聲道:“母后,兒子……好不了了!”
太后怔忡:“什麼叫好不了了?你都已經能夠動了,能夠說話了,怎麼還叫好不了?”
恭帝道:“兒子身體……已衰,只怕命……命不久長了……有些事情,母后很快……很快就能知道……玉璽,玉璽我不能給你……”
太后回過神來,記起先前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她失聲道:“你說什麼,司城尚賢不是太子?他不是太子誰是太子?”
恭帝弱聲道:“兒子在位…多年,幾個皇子的品性…豈能沒有…沒有覺察?東夏百…百年基業,兒子自然…自然不會輕慢…兒子早立遺詔,太子,另有其人……”
太后變色道:“皇兒你說的什麼話?就算你曾經有所計較,但是現在情形不容樂觀,你這個時候竟然還要換太子,豈不是讓東夏陷入內亂?我不同意!”
恭帝看着太后,眼神中一片悲哀,可是有些話,他不想說,他只是道:“母后…不要逼迫…逼迫兒臣……”
太后厲聲道:“皇兒,你說你時日無多,現在太子監國,東夏的形勢穩定,讓你禪位,太子早登大位,原本是爲了東夏穩定,你現在突然來一出臨陣換太子,朝中的大臣怎麼想?太子會怎麼做?難道,你要斬了他嗎?你若不斬他,他若作亂,你當如何?若是你身體康復,可以穩定朝局,倒也罷了,你現在這個樣子,卻不能控制局勢,你想讓東夏百年基業,毀在你這一個決定上嗎?”
恭帝搖頭:“母后無需…無需多說…兒子…兒子心意…已決……”
“不行,我絕不答應。我寧可讓東夏平庸幾年,也不能讓東夏毀於一旦!”
恭帝疲憊地嘆息,冷聲笑道:“平庸幾年?毀於一旦?”
太后道:“皇兒,你趕緊拿出傳國玉璽,讓賢兒繼位,別再執迷不悟了!”
恭帝閉上眼睛,道:“母后請回,兒子累了!”
太后心生恚怒,看着恭帝的樣子,又是生氣又是心疼,見他心意已決,太后在急怒之下,道:“皇兒,此一時,彼一時,現在非常時期,哀家不會讓你胡來。哀家已經決定了,讓賢兒繼位。”她一字一頓,無比堅決地道:“即使沒有傳國玉璽,我也會讓賢兒繼位!”
恭帝仿如沒有聽見,一聲不出。
太后無奈,看着兒子虛弱的樣子,她也不忍再行逼迫,只得道:“你好好想想。與其另立新君,讓兄弟相殘,不如讓賢兒繼位,度過東夏眼前的危機。我明天再來!”
太后含怒離去,恭帝緩緩睜開眼睛,脣邊現出一絲輕嘲。心裡默默地道:母后,讓司城尚賢繼位,只是讓東夏平庸幾年麼?不會讓東夏毀於一旦麼?那個逆子的所做所爲,我清清楚楚。這十幾年來,對於東夏的繼任儲君,我從沒有絲毫放鬆。每一個兒子,我都知道他們的長處,知道他們的弱點。一個人,平庸不可怕,但是,連人性也失去了,那就豬狗不如。我東夏,豈能落入這樣的人手中?
母后,我知道你心中不能理解,我知道你的恚怒,那是因爲,你不知道司城尚賢是什麼樣的人。
母后說的對,東夏不能亂,如果兒子不是一時大意,身中劇毒,不良於形,纏綿病榻,這種情形原本不會發生。現在發生了,這也是天意,這是老天在幫我檢測東夏的新君是不是有力挽狂瀾的本事。
如果他沒有這個能力,讓司城尚賢登基,那就是我太高看了他,兒臣便做這葬送祖宗基業的千古罪人。如果他能在這一關裡撐過來,取得最後的成功,東夏必然可以再興百年。
母后,你是爲了東夏,兒子也是爲了東夏。
你爲了東夏不肯冒險,卻識人不明。兒子爲了東夏豪賭,成敗各半。兒子不一定贏,畢竟現在的形勢,連兒子也有些束手了。
我倒要看看,老天是不是眷顧東夏,朕選定的繼承人到底是龍還是蟲!
母后,等你聽了那四名大內侍衛的報告,兒子想看看,你會怎麼選擇。
他的目光盯着門口,他等的人還沒有來。
接到司城玄瑞的消息之後,司城玄曦幾乎第一時間就往皇宮裡趕。他已經來看過恭帝無數次,也探過他的脈,沒有感覺任何異常。現在,父皇竟然要見自己?怎麼會呢?父皇現在連話也不能說,也許,不是父皇要見自己,是三哥要自己來見父皇吧。
對於恭帝,他心中的感情很複雜。
有怨恨,有不滿,有不甘,也有痛苦。
ωwш тт kán ℃o
從他記事起,他就沒有感受過恭帝一絲一毫的父愛。現在,恭帝要見他,見他幹什麼?
可是,司城玄曦仍是來了。他心中再是不滿,再是不忿,再是不甘,再是怨恨,他還是來了。身爲人子,他沒有感受過父愛,身爲臣子,他也沒有感受過半點看重和關注,但是,他是兒子,是臣子,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無不是之君。
他必須來。
何公公端着一碗蔘湯,向寢宮走去。
司城玄曦想起龍牀上那個瘦骨嶙峋的身影,剛硬的心中竟生出幾分滄桑,他接過何公公手中的托盤,道:“公公,我來吧!”
端着蔘湯進去時,滿屋子空蕩蕩的感覺十分明顯,司城玄曦看了看房樑後,他記得,這裡應該有一個大內侍衛暗藏着保護父皇安全的。
沒有。
帷幕後,沒有。
除了病牀上的恭帝,這屋子裡竟然真的沒有別人了。
他見恭帝閉着眼睛,似乎已經睡着了,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悄悄地走近。
纔到牀邊,恭帝的眼睛毫無預兆地睜了開來。
司城玄曦沒有覺得什麼異常,他把托盤放在旁邊的几上,輕輕地幫恭帝托起頭,在他頸後塞了個枕頭,然後端起蔘湯,用湯勺舀了一勺,輕輕吹了吹,遞到恭帝的嘴邊。
不管有多少恩,多少怨,多少恨,面前這個人,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計較,有意思嗎?就當是儘儘人子之孝,把以前的都放下吧。
一勺,一勺,又一勺……
他沒有絲毫不耐煩,也沒有絲毫的不情願,一碗蔘湯,很快就餵了大半碗,恭帝很配合,司城玄曦喂着喂着,臉色就有些驚異,他還記得,之前何公公喂他喝東西的時候,他的嘴角會流掉大半,現在,可是一點也沒有漏。
他不由意外,看了恭帝一眼。
這一眼,讓他幾乎把手中的碗扔了。恭帝竟然在對他眨眼睛。
他定定神,凝神看去,沒錯,恭帝真的在向他眨眼睛。不是普通的眨眼睛,而是類似於孩子惡作劇似的眨眼睛。這種表情,不管發生在誰的身上,司城玄曦也會淡然應對,但是,當這種表情竟然出現在恭帝臉上時,司城玄曦心中有種見鬼了的感覺。
一個半身不遂,臉部肌肉僵硬,連喝水都成問題的人,突然做起鬼臉來,這種感覺簡直是不要太驚奇。
司城玄曦瞪大了眼睛。
然後,他就聽見恭帝的聲音,嘶啞,但是,的的確確是發出了聲音,那聲音裡,竟然還帶着幾分促狹:“我不是鬼,你也沒有看花眼!”
司城玄曦在初時的震驚之後已經恢復了冷靜,他放下參碗,道:“父皇,您已經有所好轉了?”
恭帝的心情甚好,大概是接連看見太多人的震驚,即使他的情形已經不可能再壞了,但卻仍然阻止不了他的好心情。他道:“你三哥沒有告訴你,我只是中了雙重毒,所以,倒難得的有了幾分清醒。”
“雙重毒?”司城玄曦眼光一厲,司城豐元的話又在耳邊迴響,但是,他沒有說什麼,恭帝能這麼說,表示他對自己的現狀很清楚,只怕情形已經很壞了。
恭帝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緩緩道:“你是不是一直怨恨我?”
司城玄曦沒有出聲。
恭帝淡淡地道:“你的母妃去世之後,我對你們兄弟,就一直很冷淡,你是不覺得帝王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