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城門,在身後緩緩關閉,發出轟隆而刺耳的聲響。
夏以沫不由的回身望向這座自己生活了兩年多的城池。儘管她並不曾真的生於斯、長於斯,但這裡終也留下了自己許多美好的回憶。
而如今,她卻不得不離開了。
甚至沒有人來送她。她知道,那是司徒陵昊下令,連她的父母爹孃、兄弟姐妹,都不許相送……
她已經無法回到屬於自己的時空,屬於自己的親人的身邊了,而如今,只怕這一別,她與這裡的一切,也將是永訣了。
心口一痛,終究是不捨的。#_#
“你若是願意……”
像是能夠看穿她心底一切所思所想一般,端坐在馬車對面的男子,突然出聲道,“他日總有再相見之期……”
夏以沫不由的望向他。
宇文熠城卻並沒有看她。一雙黑濯石般的眸子,清清冷冷的,就同他的嗓音一般,絲毫不見任何的情緒。
夏以沫看不透他的表情。只是,那一句無論安慰或者別有深意的“相見之期”,卻終究還是讓她不由垂了垂眸,遮住了瞳底的溼意。
“我只希望,司徒陵昊能夠善待我的家人……”
馬車不知何時,已轟隆隆的奔馳起來,望着窗外,不斷飛掠而過的荒涼景緻,夏以沫自言自語般開口道。
“你父親是朔安國的丞相,你四妹是司徒陵昊明媒正娶的王妃……”
宇文熠城亦淡淡的開口,“況且,此番司徒陵昊能夠一舉成功,還要多謝你妹妹勸服了你父親改投他旗下,助了他一臂之力……相信憑這一點,已經足夠保他們一時的平安了……”
這番話,男人說的很平淡,彷彿說的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事實。
夏以沫也知道,他確實說的是事實。
纖纖……她的四妹,夏以纖,初初聽到是她慫恿父親在自己大婚之日,引司徒陵昊的軍隊入城,以致她與阿軒落得今日這個地步,她不是不震驚的,但這幾天想下來,她已是不那麼覺得難受了。
每個人都有決定做一件事的理由,而纖纖這樣做,無論什麼理由,她都不想再追究。
事已如此,何必再爲已成定局的事情,耿耿於懷呢?
只是,對着對面的這個男人,有一件事,她卻必須瞭解清楚。
夏以沫望向他,緩緩問道,“宇文熠城,你爲什麼執意要我與阿軒跟你回離國?”
男人還是沒有看她,甚至連微闔的一雙眼眸,都沒有費力張開。
“就當是孤爲了報答你當年的救命之恩,一時心軟,做的一件好事算了……”
這樣似真似假的一句回答,顯然不能讓夏以沫滿意,“如果你真的顧念着我救了你一命,爲什麼還要將阿軒關押起來?爲什麼一定要我們做你的俘虜?爲什麼你不肯好事做到底,就此放我與阿軒自由呢?”
一連三個“爲什麼”,說到最後,夏以沫終是難掩語聲中的絲絲期待與迫切。
宇文熠城驀地睜開眼睛,一雙墨黑的瞳仁,在透過車簾漏進來的絲絲日光裡,亮的驚人:
“夏以沫,有沒有人教過你,人要知足,而不是貪得無厭?……”
“孤於混戰中救了你的性命,又使你的那個司徒陵軒免於遭受司徒陵昊的毒手,已經是仁至義盡……你若是還不知足,還想要更多,別怪孤沒有提醒你,只怕連現有的局面,你都保不住……”
男人語意寡淡,面容平靜,絲毫不見威脅之意,但夏以沫卻情知,從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眼,都一定會說到做到。
這個男人就彷彿是天生的王者,有着絕對的震懾力。
她終究是不能拿司徒陵軒的性命來冒險的。
只是,卻難免心有不甘。
“所以,你還是不肯告訴我,你之所以將我與阿軒從司徒陵昊手中帶走的真正原因了……”
女子顯然難掩自己的氣惱,語意之間,便不由的有些惡聲惡氣。
宇文熠城倒是一如既往的淡淡,“有些時候,旁人怎麼對你說,你便怎麼聽就是了,何必苦苦追求所謂的真相?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多,越是煩惱,活的糊塗些,日子反而比較容易過……”
夏以沫聽着他振振有詞的擺出這麼一番說辭,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反駁,只能憤憤的道,“謬論,歪理……”
頓了頓,好不容易心平了一些,“這不過是你不想告訴我真相的藉口罷了……”
“你既然知道,又何須再多問?”
那宇文熠城倒是也不否認。
眼見他如此的坦然,夏以沫只覺一口惡氣,堵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的,十分難受。偏偏她又不能掏出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將原因告訴她,於是,這懊惱,便又多了幾分。
實在氣極,卻又奈何不了他,夏以沫只得恨恨的扭過頭去,一把撩開了車簾,將半個腦袋都伸出了窗外,顯是再也不願對着面前男人的那張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俊臉。
九月末的寒風,已是料峭不已,呼嘯着吹在人的臉上,有如細沙子磨着一般。這有些刺骨的冷意,叫夏以沫一顆被灼灼怒火浸過的心,漸漸冷靜下來。
“將我和阿軒帶到離國之後……”
望着窗外不斷被奔馳的馬車,甩在身後的變換景緻,夏以沫突然開口道,“你會如何處置我們?”
女子平靜的嗓音裡,帶着藏也藏不住的無盡迷茫,如黑暗夜色裡,如何也尋不到回家的路的孩童一般。
宇文熠城只覺一顆心的跳動,有剎那間的異樣感。就像是被什麼東西陡然戳中了柔軟處,叫人猝不及防的一聲悸動。
“當年,泗水河畔,你對孤的救命之恩……”
男人嗓音沉沉,緩聲迴盪在寬敞的車廂裡,“足以保你一世榮華富貴……孤可以向你保證,只要孤活着一日,你便可以享有一日的富貴榮華……”
“富貴榮華?”
重複着這四個字,夏以沫不由的冷笑出聲,“宇文熠城,我告訴你,我根本不稀罕什麼富貴榮華……我只想要自由,我和阿軒的自由……”
說到這裡,女子終是難掩激動,迫切而急促。
宇文熠城卻只淡淡,“可惜,孤能給你的,想給你的,只有你不稀罕的榮華富貴……”
男人語聲一冷,“至於你想要的自由,孤給不起,更不想給……孤也勸你趁早打消這樣的癡心妄想……”
他朗俊的面容,就同他此時此刻的話語一般,一樣的冷硬、無情,就像是這世界上最堅硬的一塊鐵石,任你怎麼努力,也捂不熱、融不化,半分人情也沒有。
夏以沫幾乎氣的渾身發抖。那司徒陵昊雖然也十分討厭,卻遠沒有面前這個男人這麼可惡!她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的決定。她一心想要司徒陵昊的如意算盤落空,從而選擇跟這個人一起離開……可是,現在,她卻懷疑了,不安了,她突然不知道,她這樣的抉擇,最終會將自己還有司徒陵軒,推往何種境地?……
一念及此,夏以沫不由的有些身上發冷。
“那阿軒呢?”
夏以沫問道,“你許我一世榮華,又將如何對待阿軒呢?”
宇文熠城瞥了她一眼,眸底幽邃,看不清一切情緒,“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種什麼因,便得什麼果,每個人都會爲自己所做的,付出相應的代價,誰都逃不過……”
透過簾布照進來的流離光線,在男人如冠玉般的面容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暈影,將那一張刀削斧砍的俊顏,突然襯得有些陰森,彷彿帶着陣陣的肅殺之氣,充溢着整個車廂。
夏以沫心中一緊,問道,“阿軒做過什麼?……”
忽而意識到一點,“他可是與你有過什麼恩怨?”
之前,她一直只關注自己與面前這個男人的一段偶遇,從來沒有想過,他可能也會跟阿軒產生過什麼糾葛,此時,意識到這一點,夏以沫頓覺渾身一個激靈,一股濃重的不祥之感,剎時滾遍體內的每一條血管,帶來絲絲的不寒而慄。
她死死的盯住面前的男人,攥在衣角上的一雙手,幾乎要將那一襲淺藍遍地纏枝玉蘭花長襖給捏碎了一般。
宇文熠城卻看也不看她,寡然道,“你不需要知道……”
夏以沫自然不肯罷休,張了張嘴,還想要繼續追究下去,男人卻搶在她開口之前,“孤既不想說,你再白費力氣的問下去,也是徒勞無益,留着力氣,不妨好好休息,此去離國,尚有好長一段路要走……”
說完這句話,宇文熠城便闔上了眼睛,顯然一個字也不想跟她多言了。
夏以沫望着他,幾次三番想要再次開口,一問究竟,但卻也深知,既然這個男人已打定主意不想說,她如何問,也問不出個結果了。
只是,這樣的一無所知,卻只讓她更加的不安。她不知道司徒陵昊過去跟這宇文熠城有過什麼恩怨,更不知道,此去離國,等待她與阿軒的將會是什麼……
車窗外,陌生的荒涼景緻,不斷變換,馬車轟鳴,正一步一步遠離朔安國,奔向未可知的離國,奔向未可知的遠方……
夏以沫突然覺得無盡的恐懼。
“宇文熠城……”
嗓音乾澀,女子猶豫的喚道。
只是,尚未等到她繼續下去,闔着雙眸的男人,卻彷彿早已知曉她要說什麼一般,“夏以沫,就算你現在想要後悔,孤也不會放你走的……事已至此,你早已不能回頭了……”
男人語意平淡,如同此時此刻,說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實而已,夏以沫卻暗自默唸着那“不能回頭”四個字,心底突然一陣酸澀。
是呀,他說得對,從她決定將自己與司徒陵軒的命運,與面前這個男人聯繫在一起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不能回頭了。無論前路是福是禍,無論是自願,還是被迫,她都只能繼續走下去。
她不知道將來會遇到什麼,又會發生什麼,如今,她也沒有別的選擇了。所幸,她總是會與阿軒在一起的,無論要面對什麼,她都會與他一起……無論生或死……
這是她早已決定的,不是嗎?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再不濟,她總歸可以與他死在一起的。
這樣想來,那籠罩在她全身如巨石般的不安之感,竟也不那麼難以接受了。
坐在馬車對面的男人,依舊微微闔着雙眼,倚靠住背後的車廂,那一張俊朗冷毅的面容,此時此刻,一絲表情也無,就像是雕刻的最完美的古希臘神像一般,俊美,卻全無感情。
夏以沫緩緩將眼睛從他身上移了開來,只掀開簾布,望向車外。天乾物燥,奔馳的馬車,在身後濺起無數沙塵,那些細碎的粉末,飄飄揚揚的懸浮在半空之中,將回頭之路籠罩成一片模糊,直到什麼也看不清。
而在他們的前方,漫長的官道,像是沒有盡頭一般,延伸到不知名的未來,視線所及,惟有道路兩旁,落光了滿樹枯黃葉子的一排排高大銀杏,在蕭瑟的秋意裡,搖擺不定。
馬車轟鳴,奔馳不息的駛向所有的未知。^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