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實在太慘了!”有人大叫着。他身穿特大號的棕色大衣,頭髮微禿,一把將賈斯丁的臉摟進懷裡,連他的行李推車也被迫脫手。“真的是太可怕了,他媽的太不公平了,實在太慘了!先是加思,現在輪到特莎。”

“謝謝你,漢姆。”賈斯丁說。他儘可能用力抱住對方,只不過他的兩手都被緊緊壓在腰間。

“謝謝你這麼一大早趕來接我。不用了,我自己來,謝謝你。你幫我拿行李箱好了。”

“如果你讓我參加葬禮的話,我會去的!老天爺啊,賈斯丁!”

“由你來代爲照料的話比較好。”賈斯丁很親切地說。

“那件西裝還暖和吧?非洲那邊太陽那麼大,回到這裡,是不是冷到直髮抖?”

阿瑟·路易基·漢姆德是倫敦與杜林的漢姆曼澤律師事務所惟一合夥人。漢姆的父親在牛津法學院以及後來在米蘭的法學院就讀時,曾擔任特莎父親的助理。他們兩人在杜林一間高聳的教堂裡同時舉行婚禮,娶了兩位意大利貴族姐妹花,都是芳名遠播的美女。一對新人生下了特莎,另一對生下了漢姆。兩個小孩成長期間,兩家人一起到厄爾巴島度假,一起到科提納滑雪,兩人是有實無名的姐弟,大學一起畢業,漢姆贏得橄欖球藍帶獎,努力用功的結果只拼到中下的成績,而特莎則是以特優成績畢業。特莎父母去世後,漢姆一直扮演着特莎精明的叔叔,熱心管理她家的信託基金,爲她執行謹慎的投資,並全權代表,以英年早禿的頭腦斷送她居心不良的親戚的好意,同時忘掉自己應該收費。他體型龐大、臉色紅潤、油光滿面、眼睛閃閃發光、臉頰似水、心中一泛起漣漪,立刻以皺眉或微笑來表現。特莎以前常說,漢姆每次玩紙牌時,他還沒弄清自己拿到什麼牌時,別人就全知道了,只要看他拿起每張牌時的笑容就可以得知。

“那東西爲什麼不塞到後面去?”兩人爬上漢姆的小車時漢姆大吼,“好吧,放這裡好了。裡面是什麼東西啊?海洛因嗎?”

“可卡因。”賈斯丁一面說,一面謹慎掃視着一列列結霜的車子。通關的時候,兩名女海關以明顯漠不關心的表情對他點頭,示意讓他通過。到了提取行李處,兩個身穿西裝、掛着標識牌、面無表情的人觀察着除了賈斯丁以外的每個人。距離漢姆三輛車的距離之外,有一男一女緊挨着坐在肉色福特小轎車前座研究着地圖。經驗老到的安全課程指導員喜歡說,各位,在文明國家的話,你永遠也看不出來。最保險的做法是假設他們隨時在跟蹤你。

“好了嗎?”漢姆以害羞的口氣問,一面繫好安全帶。

英國很美。低斜的晨光在冰凍的蘇塞克斯耕地上鍍了一層金。漢姆以他一貫的方式開車,在限速七十英里的地方只開到六十五英里,距離最近的卡車隆隆冒出廢氣的排氣管十碼遠。“梅格要我向你問好。”他以粗魯的口氣大聲說。梅格是他大腹便便的妻子。“她哭了一個禮拜,我也是。要是不小心的話,我現在也會哭出來。”

“對不起,漢姆。”賈斯丁簡單地說。言下之意並沒有一絲不滿。像漢姆這樣的哀悼者,喜歡從痛失親人的人身上尋求慰藉。

“我只希望他們能找出兇手。”幾分鐘後漢姆脫口而出,“逮到兇手後,可以把新聞界那些狗雜種丟進泰晤士河給他們好看。她去陪老媽了,”他接着說,“這下子好了。”

他們一聲不吭,繼續開了一段路。漢姆狠狠瞪着前方冒着廢氣的卡車,賈斯丁則以困惑的神情盯着這個他半生以來代表的外國。肉色的福特汽車超車,取而代之的是身穿黑色皮衣的矮壯摩托車騎士。在文明國家,你永遠都無法分辨出來。

“對了,你現在發了。”漢姆口齒不清,開闊的原野轉爲乏味的郊區,“你以前也不窮,不過現在你一飛沖天了。她爸爸的錢、她媽媽的錢、信託基金,全部都歸你,而且你還是她的慈善基金會惟一的董事。她說到時候你會知道應該如何處理。”

“她什麼時候說的?”

“在她生下死胎之前一個月。她想確定所有東西都弄得妥妥當當,以免被她自己搞砸。拜託老天爺,我又能怎麼辦嘛?”他質問。他錯把賈斯丁的沉默當做是責備。“她是我的客戶啊,賈斯丁。我是她的律師。要勸她不要這樣做嗎?要打電話通知你嗎?”

賈斯丁的眼睛盯着旁邊的後視鏡,發出合宜的吭聲來緩和對方情緒。

“另一個執行人是布盧姆,”漢姆加上憤怒的括號,“比較像是行刑人吧。”

空曠的漢姆曼澤事務所坐落於依萊巷區,是一條設有大門的死巷,兩層樓板蛀蟲處處,貼上木板的牆上掛了顯赫的祖先遺像,已經開始斑駁。再過兩個小時,會說兩種語言的職員會對着污穢的電話筒說話,而漢姆的女職員們也會面對現代科技手忙腳亂。不過現在時間是上午七點,依萊巷空無一人,只在人行道旁邊停了十幾輛車,還有一盞黃燈在聖伊瑟卓達小教堂的地窖裡閃爍。兩人提着賈斯丁的行李辛苦往上爬,走了四層搖搖欲墜的樓梯纔來到漢姆的辦公室,然後再上一層來到他有點僧侶風格的閣樓公寓。在小小的客廳兼餐廳兼廚房的牆上掛着一幅相片,是比較苗條的漢姆射門的英姿,在場大學生歡聲雷動。賈斯丁進入漢姆小小的臥室裡準備更衣,看到漢姆和新娘梅格正在切三層的結婚蛋糕,旁邊有一羣身穿緊身褲的意大利喇叭手正在熱烈演出。他在小小的浴室裡衝了澡,看到牆上掛着一幅原始的油畫,主角是漢姆位於極冷的諾森布里亞老家,正好說明漢姆家族赤貧的現狀。

“北廂房的屋頂給掀得一乾二淨了。”他在廚房裡對着牆壁以光榮的口吻大喊,一面打蛋,鍋盤也鏗鏘作響。“煙囪、屋瓦、風標、時鐘,全都被打壞了。幸好梅格出去了,感謝上帝。要是當時她在菜園裡,可能會被倒下來的鐘塔壓得很慘。”

賈斯丁轉開熱水,馬上燙到手。“她也真夠機警了。”他一面表示同情,一面打開冷水。

“她聖誕節的時候送我一本很不錯的小書,”漢姆大聲說,以壓過煎培根的嘶嘶聲,“不是梅格,是特莎。有沒有給你看過?她送我的那本小書?聖誕節禮物?”

“沒有,漢姆,她好像沒有——”沒有洗髮精,只好在頭髮上抹肥皂。

“是印度密宗,名叫拉米什麼的。有沒有印象?全名等我想到再說。”

“對不起,不知道。”

“裡面講的全是我們應該彼此相愛,無所羈絆之類的話。我覺得是在唱高調。”賈斯丁眼睛沾到肥皂睜不開,吼出聲音表示同情。

“自由、愛與行動——書名就是這樣。拜託,她要我搞什麼自由、愛與行動啊?我結婚了,搞什麼鬼啊。孩子都快出生了。而且我好歹也是羅馬天主教徒。特莎自己在**之前也信天主教。賤女人。”

“我猜她是想謝謝你常幫她跑腿吧。”賈斯丁選中時機暗示,不過仍維持兩人交談時隨意的口氣。

牆壁另一邊暫時斷了線。繼續傳出嘶嘶聲,然後是離經叛道的髒話以及燒焦的氣味。

“你說的跑腿是什麼意思?”漢姆以懷疑的語氣咆哮,“我還以爲,跑腿的事不能讓你知道。特莎的說法是,這個秘密會害死人,跑腿的事,‘必須對賈斯丁嚴格保密。’健康警告。每封電郵的主題都這樣寫。”

賈斯丁找到了毛巾,只不過揉眼睛反而更加刺痛。“其實我並不知道,漢姆。我只是憑直覺推測而已。”他對着牆壁解釋,語調同樣隨便,“她是拜託你做什麼事?去炸掉國會嗎?還是在水庫裡下毒?”沒有回答。漢姆埋首做菜。賈斯丁摸索過來一件乾淨的襯衫。“別跟我講她叫你去散發探討第三世界債務的傳單。”他說。

“是什麼公司的記錄?”他聽到對方說,伴隨着鍋盤碰撞聲,“你要兩個蛋還是一個就好?自己養的母雞生的。”

“一個就行了,謝謝。究竟是什麼記錄?”

“是她關心的東西。每次她覺得我越來越胖,越來越安於現狀時,刷的一聲,又傳來一封關於公司記錄的電郵。”繼續傳來碰撞聲,漢姆因此轉移話題,“網球比賽的時候作弊,知道嗎?在杜林的時候。沒錯。小狐狸精和我在兒童組搭檔。全場比賽她都在騙人。每次判球是在界內或出界時,總是出界。‘我是意大利人啊,’她說,‘可以作弊。’‘你是意大利人,聽你唬人吧,’我說,‘你從頭到腳都是英國人,跟我一樣。’如果我們贏了,只有上帝知道我會怎麼做。大概會交還獎盃吧。不,我不會。她會宰了我。噢天啊,對不起。”

賈斯丁走進客廳坐下,面前是一盤破碎成堆又油膩的培根、雞蛋、香腸、炸麪包和西紅柿。漢姆一手塞在嘴巴里,站在那邊愣住,對自己用了“宰”這麼一個令人不悅的比喻感到抱歉。“究竟是什麼樣的公司啊,漢姆?別擺出那種樣子,你會害我吃不下早餐。”

“所有權,”漢姆透過指關節說,一面在小小的餐桌對面坐下,“全都是有關所有權。擁有曼恩島上兩家很小的公司。你知道還有誰叫她特絲嗎?”他問,還是語帶保留,“除了我之外?”“我是沒有聽過,她當然也沒聽過。特絲是你的專利。”

“疼她疼到底了,你也知道。”

“她也很愛你。什麼樣的公司?”

“知識產權。從沒跟她來真的,講給你聽也沒關係。太親近了。”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她和布盧姆之間也是一樣。”

“大家都知道嗎?”

“而且他不是兇手,和你和我都一樣不是。”

“確定嗎?”

“確定。”

漢姆眼睛一亮。“我們家梅格不相信,她對特絲的瞭解不如我。很特別。沒辦法複製的。‘特絲有好朋友,’我告訴過梅格,‘知心的朋友,不是什麼爲滿足身體需要的朋友啦。’如果你沒關係的話,我會把你說的話轉告給她聽,讓她開心一點。報紙上亂寫的那堆狗屎,讓我想起來就傷心。”

“那麼,那些公司是在哪裡註冊的?名稱是什麼?你記得嗎?”

“當然記得。想忘記都難,特絲是每隔一天就來轟炸我。”

漢姆正在倒茶,雙手拿着茶壺,一手捧着茶壺本身,另一手按住壺蓋以免掉下,自己則一面咕噥着發牢騷。動作結束後,他坐回原位,繼續照料茶壺,然後低頭做出即將進行攻擊的動作。

“好吧。”他以積極的口氣質問,“在我有幸遇到過的最秘密、陰險、虛僞、僞善的產業地痞中間,你隨便說一個。”

“國防。”賈斯丁以虛假的口氣說。

“錯。製藥業。把國防打得片甲不留。終於想起來了,我就知道忘不了。兩家公司叫做羅法馬和法梅布爾。

“誰?”

“是某個醫學報道寫的。羅法馬發現了分子,法梅布爾擁有的是過程。就知道忘不了。那些傢伙怎麼會想出那種名字,天知道。”

“什麼東西的過程?”

“生產那種分子的過程嘛,渾蛋,不然還有什麼?”

“什麼分子?”

“天知道。跟法律一樣,只是更難了解而已。是我從來沒看過的字,也希望再也不會看見。故意讓別人看不懂,讓他們乖乖當文盲。”

早餐後,他們一起下樓,將格拉斯東皮箱放進漢姆辦公室隔壁的保險庫。漢姆撅着嘴脣表示謹慎,眼睛望向天空,轉動號碼鎖,拉開鐵門讓賈斯丁一人進去,然後從門口看着賈斯丁將皮箱放在地板上,靠近一堆老舊的皮箱,箱蓋上鑲嵌着公司在杜林的地址。

“那還只是開始而已,”漢姆以陰沉的口吻警告,故意加入義憤填膺的意味,“在玩真的之前來個牛刀小試。之後來的是凱儒·維達·哈德森(KVH)名下所有公司的董事名單。這公司設在溫哥華、西雅圖、瑞士巴塞爾,以及從美國威斯康星州歐許科士到東品納你聽過的所有城市。還有,有個公司叫做番石榴之家股份有限公司之類的名稱,外界盛傳它們即將倒閉,別名是三蜂,終身總裁兼宇宙主宰是一個叫做肯尼思·K.柯蒂斯的人,是個騎士對不對?‘她還有沒有問其他問題?’你會這樣想。沒錯,她確實還有問題。我叫她從網絡上去找證據,她說她想找的東西有一半都是受限的,不管他們是做什麼的,都不希望老百姓偷看到。我對她說:‘特絲,老姐呀,看在耶穌的分上,這東西會花我好幾個禮拜的時間哪,甚至要好幾個月。’結果她聽不聽?聽纔怪。看在耶穌的分上,她是特絲啊。要是她叫我不背降落傘從熱氣球上跳下去,我二話不說就往下跳。”

“大致上情況怎樣?”

漢姆眼中已經閃耀出無邪的驕傲。“溫哥華和巴塞爾的KVH擁有曼恩島上那兩家小生物科技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兩家公司叫做羅某某和法馬什麼的。內羅畢的三蜂對上述分子以及所有衍生產品擁有整個非洲大陸的獨家進口經銷的權利。”

“漢姆,你真厲害!”

“羅法馬和法梅布爾兩家公司都是由同一個三人團體掌控的。即使不是,等到他們賣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時就會自然落入他們手中了。一個男的,兩個娘兒們。男的叫做羅貝爾(Lorbeer),他名字的前三個字母加上beer再加上pharma,就造出羅法馬和法梅布爾這兩個名字。兩個女的都是醫生,地址都由住在列支敦士登一個信箱裡的瑞士小矮人轉交。”“姓名是?”

“拉若什麼的,我筆記裡面記了。拉若·艾瑞奇。想到了。”

“另一個呢?”

“忘了。不對,沒忘。姓科瓦克斯,名沒說。我愛上的是拉若。我最愛的一首歌,以前最愛聽的,《日瓦戈醫生》的配樂,以前特絲也愛聽。他媽的!”漢姆擤鼻涕,對答自然中斷,賈斯丁在一旁等着。

“後來拿到了這些情報後,你怎麼處理,漢姆?”賈斯丁輕柔地詢問。

“打越洋電話到內羅畢讀給她聽。她呀,興奮極了,還說我是她崇拜的英雄——”他講述中斷,因爲對賈斯丁的表情有所警覺——“不是你家的電話啦,白癡。是她在北方一個朋友的電話。‘漢姆,你去公用電話亭,馬上直撥這個號碼給我,有筆嗎?’臭小妞老愛發號施令。不過她對電話可是小心到極點,我認爲是有點疑神疑鬼。話說回來,有些疑神疑鬼的人還真的有敵人,對不對?”

“特莎是有。”賈斯丁同意。漢姆對他使了一個詭異的眼色,盯得越久就越顯詭異。

“你該不會認爲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吧?”漢姆壓低嗓門問。

“怎麼說?”

“特絲是被製藥商幹掉的?”

“怎麼說?”

“我是說,老天爺呀,老兄,你難道不認爲是他們爲了教訓她大嘴巴嗎?我是說,我知道那些人可不是什麼日行一善的童子軍哪。”

“我確定他們全都是盡心盡力的慈善家,漢姆。從上到下的每一個百萬富翁都是。”之後兩人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是漢姆先開口。

“糟糕。算了,天啊。別講得太直接。告訴我。”

“完全正確。”

“我打的那通電話害死了她。”

“不對,漢姆。你爲了她兩肋插刀,她感激不盡。”

“好吧。天呀。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能。幫我找一個箱子。一個堅固的棕色厚紙板箱子就可以,有沒有這樣的東西?”

漢姆很樂意跑腿,因此一衝而去,找了很久纔拿來一個塑料盤。賈斯丁蹲在格拉斯東皮箱前,打開大鎖,解開皮帶,背對着漢姆不讓他看到,將裡面的東西移到塑料盤上。

“現在麻煩你把漢姆曼澤事務所裡最無聊的檔案拿過來。過期的東西,收藏了一堆卻從來都不去翻的東西。把這個皮箱裝滿爲止。”

漢姆幫他找到檔案:是似乎能讓賈斯丁滿意的既老舊又處處折角的檔案。他也幫賈斯丁把這些東西裝進空的皮箱裡。然後看着賈斯丁繫好帶子鎖起來。隨後從窗戶再度看到他,走進巷子裡,提着箱子叫出租車。正當賈斯丁快從視線裡消失時,漢姆深呼吸叫了一聲“聖母瑪利亞!”以誠摯的心對聖母祈禱。

“早安,奎爾先生,長官。我幫你提,好嗎?我要用X光掃描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這是新規定。是不是很像我們那個時代?或是你父親那個時代。謝謝你,長官。這是你的機票,一切準備就緒。”語調突然壓低,“長官,我非常難過。我們全都大受影響。”

“早安,長官!你能回來讓我們很高興。”又壓低聲音,“長官,致上最深的慰問,也代表我妻子致意。”

“致上我們最深沉的同情,奎爾先生”——另外一個人,在他耳朵裡呼出啤酒氣息——“蘭茲貝利小姐請你直接上樓,長官。歡迎回家。”

然而,外交部再也不是他的家了。外交部的大廳設計可笑,能用來嚇唬膽小鬼,只傳達出無能卻愛招搖的模樣。頭戴假髮、令人蔑視的海盜畫像不再對他做出家人般的微笑。

“賈斯丁,我是艾莉森,我們還沒有見過面。在這種情況下認識,真是非常非常令人難過。你還好吧?”艾莉森·蘭茲貝利說。她站在辦公室十二英尺高的門口,顯出篤定的自制,雙手握住他的右手,然後放下。“我們都非常非常難過,賈斯丁。很震驚。你真勇敢。這麼快就回來報到。你真的能夠以理智談事情嗎?我不認爲你辦得到。”

“我是在想,不知道你有沒有阿諾德的消息。”

“阿諾德?——啊,神秘的布盧姆醫生。可惜連半點都沒有。我們要作最壞的打算。”她說,卻沒有說出最壞的情形是什麼,“更何況,他也不是英國公民,對不對?”——心情好了起來——“總要讓善良的比利時人照顧他們自己人嘛。”

她的辦公室有兩層樓高,有鍍金的帶狀雕刻和戰時的黑色暖氣裝置,還有一個陽臺可以向下看到非常私密的庭園。辦公室裡有兩張扶手椅,艾莉森·蘭茲貝利將自己的羊毛衫放在其中一張的椅背上,這樣別人就不會坐錯

。熱水瓶裡有咖啡,這樣兩人的密談就不會有人進來打擾。辦公室裡有股莫名的濃密氣氛,是其他身體剛離去的氣味。駐布魯塞爾外交使節四年,華府國防顧問三年,賈斯丁先看過了資歷記錄。另外三年跟着聯合情報委員會回到倫敦。六個月前獲派擔任人事處主任。我們兩人惟一列入記錄的交流:一封信,建議我修剪妻子的翅膀——置之不理。一份傳真,命令我不要回自己家——太遲了。他心想着艾莉森的家是什麼模樣,奉送給她一個位於紅磚豪宅裡的公寓,就在哈洛德百貨後面,週休兩日時打橋牌比較方便。她身材精瘦,五十六歲,爲了特莎穿上黑色衣服。她左手中指戴了一個男式的圖章戒指。賈斯丁猜想戒指是她父親的。牆上掛了一張相片,相片中的她開車離開慕爾公園。另一張——依賈斯丁看來掛得有點不明智——是她和德國前總理科爾握手的合照。不用過多久,你就會有自己的女子學院,人稱艾莉森女爵士,他心想。

“我整個早上都在想我不會對你講的所有話。”她開始說,將嗓門投射到大廳後面,以便後來加入的人收聽,“還有我們一定還不能達成共識的事項。我也不準備問你如何看待自己的未來,也不會告訴你我們是如何看待你的未來。我們的心情實在太難過了。”她講完,帶有老師講完課的滿足感,“對了,我是馬德拉蛋糕。別以爲我是千層糕。不管你從哪裡切,我都一樣。”

她事先將一部筆記本電腦擺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有可能是特莎的計算機。她一面講話,一面以灰色短棒戳着屏幕。短棒的末端如鉤針呈鉤狀。“有一些事情我必須告訴你,現在我就有話直說了。”戳。“嗯,無限期病假是第一件事。無限期是因爲顯然要以醫學報告來作決定,病假是因爲你的精神受到重創,不管你自己曉不曉得都一樣。”好了。戳。“而且我們也提供心理輔導。由於經驗豐富,我們輔導得相當不錯。”悲傷的微笑,然後再戳。“山德醫生。你出去後,埃米莉會給你山德醫生的聯絡方式。暫訂明天十一點去見她,如果有必要,改時間也可以。在哈利街,不然還有哪裡?女醫生沒關係吧?”

“當然沒關係。”賈斯丁和顏悅色。

“你暫時住哪裡?”

“我們家,我家,在切爾西。會先住那邊。”

她皺眉頭。“可是,那棟不是家族的房產嗎?”

“特莎的家族。”

“嗯。可是,你父親在洛德北街也有一棟房子。相當漂亮,我記得。”

“他在死前賣掉了。”

“你打算待在切爾西嗎?”

“目前是這樣。”

“這樣的話,待會出去的時候,埃米莉應該也需要那棟房子的聯絡方式,請交給她。”

繼續看着屏幕。她是在看屏幕,還是想躲進去?

“山德醫生不是見一兩次就夠的,這是連續課程。她輔導個人,也輔導團體。她鼓勵具有相同問題的病人彼此互動。當然是在保密規定的範圍之內,那還用說。”戳。“如果你要找的是神職人員,不管是要搭配心理醫生還是不要心理醫生,我們準備了各種宗教派系的人員,幾乎所有方面都作過調查,所以要找什麼人儘管說。我們這裡的看法是,給任何事情留有機會,只要不妨礙到保密的話。如果山德醫生不合適,你回來找我,我們會幫你找一個合適的。”也許你也會鍼灸吧,賈斯丁心想。然而他腦海裡的其他地方正在納悶,他又沒有什麼秘密要告白,爲什麼要提供給他經過調查的人來聽告白。

“嗯。你現在想不想要一個避風港,賈斯丁?”戳。

“什麼?”

“寧靜之家。”重音在第一音節,和溫室這個字的重音一樣,表示不是指一般的安靜的房子。“避開一切,等到風浪平息之後再說。可以讓人完完全全隱姓埋名,恢復人生平衡。可以在鄉間慢慢散步,我們需要你時可以來倫敦。以你的個案來說,並不是全部免費,不過政府會補助很多。在決定之前先跟山德醫生討論,好嗎?”

“都好。”

“那就好。”戳。“你受盡了公然的侮辱。就你所知,對你造成了什麼影響嗎?”

“恐怕我在大庭廣衆下出現的機會不是很多。你下令把我藏起來,記得吧?”

“你同樣吃了不少苦。沒人喜歡被說戴綠帽子,沒人喜歡看自己的**被媒體拿去炒作。總而言之,你不會恨我們。你沒有生氣,沒有憎惡,沒有委屈。你不準備報復。你撐過來了,你當然是。薑還是老的辣。”

賈斯丁不確定她這番話是問題還是怨言,或者只是對韌性一詞下的定義,所以不作出響應,反而將注意力放在一株桃色的秋海棠上。這株秋海棠註定一死,因爲花盆太靠近那臺古董暖氣裝置。

“我這裡好像有張薪資部門送來的紙條。要我現在一口氣說完,還是受不了了?”她不等對方回答就遞了過去,“我們當然是維持你全薪。可惜婚姻津貼必須中斷,從你成爲單身那天算起。賈斯丁,有些棘手的事情不處理不行,依我的經驗,最好現在就着手處理,接受下來。另外,一般的回國補助津貼要等你決定最後定居地才能發下來,不過顯然還是依單身來計算。賈斯丁,這樣夠了嗎?”

“錢嗎?”

“我講的是信息,夠你暫時用來處理身邊事務嗎?”

“怎麼說?難道還有嗎?”

她放下短棒,轉身面對賈斯丁。多年前,賈斯丁有膽跟皮卡迪利街上的一家大商店抱怨時,也面對了同樣冷若冰霜的眼神,當時的對象是店內經理。

“並沒有,賈斯丁。就我們所知是沒有了。我們過得是緊張與不安的。布盧姆還沒找到,羶腥的報道會登個沒完,一直到案子明朗化爲止。對了,你要跟佩萊格里吃午飯。”

“好的。”

“他嘛,人好得不得了。賈斯丁,你一直很鎮定。你展現出在壓力下不屈不撓的精神,上面注意到了。我相信你受盡了折騰。不只是在特莎死後,在她死前也一樣。我們當初早該堅定立場,在還不算太遲之前把你們兩人調回來。可惜回頭看的時候,一味姑息所造成的錯誤非常像是簡便的解決之道。”戳,以越來越不苟同的眼神仔細看着屏幕。“對了,你還沒有接受媒體採訪吧?不管記者要不要登,你什麼都沒說吧?”

“只跟警方說過。”

這一點她不追究。“別對媒體發言,那還用說。連‘無可奉告’都別說。以你的處境,完全有權利掛斷他們的電話。”

“我相信做起來並不難。”

戳。停。再度研究着屏幕。研究着賈斯丁。視線重回屏幕。“你那邊沒有屬於我們的文件或材料吧?怎麼說呢?屬於我們的知識產權。有人問過你了,不過我還是要再問一次,以免你又找到什麼東西,或是未來又找到什麼東西。找到什麼東西了嗎?”

“特莎的東西?”

“我指的是她婚外的活動。”她過了一段時間纔開始爲所謂的婚外活動下定義。在她下定義的時候,賈斯丁忽然領會到,也許是領會得有點太晚了,特莎對她來說是莫大的侮辱,玷污了她們的母校和階級和性別和國家和外交部。照這樣引申來說,賈斯丁就是特洛伊木馬,是將特莎走私進入城堡的媒介。“我在想的是,她在進行調查或是她所謂的什麼行動時,以非法或合法的手段所蒐集到的研究報告。”她接着說,語氣裡有坦然的不齒。

“我該找什麼東西,我一點概念都沒有。”賈斯丁抱怨。

“我們也是。我們這邊的人也真的很難了解,她到底是怎麼搞出這個名堂的。”突然間一直悶在心裡的怒氣即將衝出她胸口。她不是故意的,賈斯丁很確定;她費了很大的勁纔將怒氣圍堵在心中,不過顯然這時怒氣越過了防線。“從目前得知的消息來看,真的是很不尋常,怎麼會有人允許特莎變成那樣的人。波特是個優秀的駐外單位主管,不過我還是忍不住認爲他必須對這件事負相當大的責任。”

“負什麼責任?”

她陡然停止動作,讓賈斯丁很驚訝。彷彿她碰撞到了緩衝器。她停了下來,眼睛緊盯着計算機屏幕。她握住鉤針準備動作,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她輕輕放在桌子上,彷彿在軍人葬禮時將步槍放在地上一樣。

“這個嘛,是波特。”她讓步了。然而賈斯丁並沒有要她讓步的意思。

“他怎麼了?”賈斯丁問。

“他們兩人爲了那個可憐的孩子犧牲一切,我覺得實在令人欽佩。”

“我也是。可是,他們究竟犧牲了什麼?”

她似乎與賈斯丁同樣困惑。她這樣做,爲的是要拉攏賈斯丁,就算只是在她貶損波特·科爾裡奇的時候也好。“賈斯丁,想知道這份工作要從哪裡做起,真的是很難很難。一面想要依個人差異性來對待,一面又渴望能夠將每個人的狀況適用於大環境。”然而,如果賈斯丁認爲她是在緩和攻擊波特的語氣,那他是大錯特錯了。她只是在重新組織語句。“可是波特,這一點我們不得不承認,他在現場,而我們不在。如果我們被矇在鼓裡,要採取行動也難。如果當時沒有人通知,東窗事發了再要求我們善後,也不是辦法,對吧?”

“我想也對。”

“而且,如果波特被家裡的問題搞得頭暈眼花,無法抽身——這一點沒人能否認——看不清楚眼前的發展——布盧姆的事件等,對不起了——他至少還有絕對一流的大將桑迪,值得信賴,能隨時供他差遣,幫他清楚傳達指令。桑迪的確是這樣。到了令人作嘔的地步。可惜也沒用。所以我說啊,顯然那個小孩——可憐的女孩子——叫做蘿西還是什麼來着,佔據了他們下班後的全部精力。在指派高級專員的時候,這一點不盡然是必要條件吧?”

賈斯丁做出順從的臉色,表示同情她的困境。

“我不是有意要探人隱私,賈斯丁。我是想問你,怎麼可能,當初怎麼可能——暫時先將波特擺一邊好了——你的妻子怎麼可能從事一連串的活動,而你卻推說什麼都不知道?好吧,她是現代女性,祝她心想事成。她過她的生活,搞她的個人關係。”故意不出聲,“我不是在暗示你當初應該綁住她,因爲那種做法是歧視女性。我想問你的是,在實際情況中,你如何完全不知道她在進行的活動——她的調查——她的——怎麼說纔好?我其實想用的字眼是管閒事。”

“我們有過約定。”賈斯丁說。

“你們當然是約定過。平等、平行的生活。可是賈斯丁,在同一個屋檐下呀!她什麼都沒告訴過你,什麼都沒有讓你看,什麼都沒有讓你知道,這種說法,你難道真的講得出口嗎?我覺得非常難以置信。”

“我也這麼覺得,”賈斯丁同意,“不過,一個人把頭埋在沙子裡,恐怕就會遇到這種情況。”戳。“好了,現在要問的是,你有沒有跟她共用一臺計算機?”

“有什麼?”

“問題再清楚不過了。你有沒有與她共用,或者是有機會接觸到特莎的筆記本電腦?你或許不知道,她寄了一些措辭非常強硬的文件給外交部,以及其他單位。對某些人提出嚴厲的指控,控訴他們做了很可怕的事,做出可能非常具有破壞力的壞事。”

“艾莉森,到底可能對誰具有破壞力?”賈斯丁問。他很有技巧地詢問,希望從她口中釣出她想免費賞賜的消息。

“不是誰和誰的問題,賈斯丁。”她以嚴厲的口吻回答,“問題是特莎的筆記本電腦有沒有在你手裡,如果沒有,到底在哪裡,此時此刻在什麼地方,裡面有什麼材料?”

“計算機我們從來沒有共用過,回答了你的第一個問題。計算機是她的,是她專屬的計算機。那臺計算機我連如何開機都搞不清楚。”

“別管開不開機了。計算機在你手上,那纔是重點。蘇格蘭場跟你要過,可是你非常聰明也非常忠誠,決定最好還是交給外交部處理。我們很感激,爲你記上一筆了。”

這番話是說辭,也是一個是非題。如果有的話,在A框裡打鉤,如果沒有的話,在B框裡打鉤。這是命令也是挑戰。而且,從她如水晶般的眼神來判斷,這也是威脅。

“還有磁盤,那還用說。”她一面等着回答一面補充說,“她是個很有效率的女人,怎麼會當律師也是怪事一樁。她認爲重要的數據,必定儲存備份。在這種情況下,這些磁盤也構成泄密的條件,所以我們也要麻煩你交出來。”

“哪裡有什麼磁盤?沒有。”

“當然有啦。她怎麼可能使用計算機卻沒有用磁盤?”

“我到處都翻過了。沒有就是沒有。”

“真的非常奇怪。”

“是啊。”

“所以嘛,賈斯丁,我現在回想一下,認爲你最好的做法是,所有東西一從行李裡拿出來,馬上帶來外交部,從此讓我們處理。省得你吃苦又要負責。你說呢?我們可以談個條件。任何跟我們不相關的東西都專屬於你。我們會打印出來給你,這裡沒有人會以任何方式去看或去評估或記錄。要不要我現在派人跟你去拿?可以嗎?好不好?”

“我不確定。”

“不確定需不需要別人幫忙啊?很合理。要不要一個跟你同級、同情你的同事去?一個讓你能完全信任的人?現在確定了嗎?”

“是這樣的,計算機是特莎的。是她買的,使用者是她。”

“那又怎樣?”

“我不確定你有沒有權利要求我交出來。只因爲她死了,就可以讓人掠奪她的財產。”他覺得很困,閉上雙眼一會兒,然後搖搖頭醒醒腦。“反正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對不對?”

“怎麼不是大問題?”

“計算機又不在我手上。”他起身,這個動作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不過他需要伸展四肢一下,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大概被肯尼亞警方偷走了。大部分東西都被他們偷走了。謝謝你,艾莉森。多謝你的幫助。”

花了比正常情況還要長的時間,才從工友主管那裡拿回格拉斯東皮箱。

“提早趕回來了,抱歉。”賈斯丁一面等一面說。

“一點也不早,長官。”工友主管紅着臉反駁。

“賈斯丁,我親愛的賈斯丁!”

賈斯丁對門口的俱樂部警衛報出了姓名,不過佩萊格里在他前面,重重步下臺階來接他,亮出好人的微笑,對他大喊,“他是我的人,吉米,把行李放進你的儲藏室去,把他交給我就行了。”然後抓住賈斯丁的手,另一手則摟住賈斯丁的肩膀,表示友誼與憐憫,摟得強有力卻非英國作風。

“你準備好了,對不對?”他先確定沒有人聽得見,然後以說心事的語氣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到公園散步,不然改天再聊。隨你便。”

“我還好,伯納德。真的。”

“蘭茲貝利那頭野獸沒有耗盡你的體力嗎?”

“一點也沒有。”

“我幫我們兩人預約了餐廳座位,是個賣午餐的吧檯,不過沒桌子可坐,吃飯時盤子只能端着,還有很多外交部退休老頭子在抱怨蘇伊士運河。要不要小便?”

餐廳是個隆起的靈臺,天花板是片藍天,上面畫了幾個天使。佩萊格里選擇的拜會地點在角落,有磨光的花崗石柱和一棵傷心的千年蕉遮掩住座位。他們身邊坐的是白廳的萬年弟兄,身穿灰色生化戰衣,剪了學生的髮型。這就是我的世界,賈斯丁解釋給她聽。我娶你的時候,我還是他們其中之一。

“我們先把大工程解決掉再說。”佩萊格里很有技巧地建議,此時一個穿着淡紫色禮服的西印度羣島服務生遞給他們菜單。菜單設計成乒乓球拍的形狀。佩萊格里這招出得高明,也符合他好好先生的形象,因爲利用研究菜單的時間,他們能夠彼此靜心對坐,避免視線接觸。“一路上旅程還可以忍受吧?”

“很舒服,謝謝你。他們幫我升級到頭等艙。”

“棒極了,棒極了,棒極了的女孩子,賈斯丁。”他從乒乓球拍菜單上喃喃說,“用不着多說。”“謝謝你,伯納德。”

“士氣高昂,勇氣可嘉。贏過其他所有女人。吃肉還是吃魚?——不是星期一——你們那邊都吃什麼?”

賈斯丁從事外交工作以來,就一直聽過伯納德·佩萊格里的點點滴滴。他跟着伯納德到渥太華,然後兩人在貝魯特短暫相遇。在倫敦,他們一起參加人質求生講習班,共同學習到了寶貴的知識,知道如何瞭解到自己被一羣不怕死的武裝歹徒追殺;知道在對方以膠布將你手腳捆住、遮住眼睛時,將你扔進他們奔馳車的後備廂,此時如何維護自己的尊嚴;知道如果被架到樓上,雙腿自由卻無法使用樓梯時,如何從窗戶跳出去最安全,等等。

“所有的新聞記者都是狗屎。”佩萊格里以自信的口吻大聲說,眼睛還看着菜單,“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怎麼做嗎?去那些混賬家門口堵他們。以牙還牙。請一羣流氓,趁《亂碼衛報》和《咒世噩聞》的總編輯在和妓女辦事時,到門口去抗議。拍他們小孩上學的照片。問那些老頭的老婆,他們的牀上功夫怎麼樣。讓那些渾蛋知道被人家這樣整的時候感覺如何。要不要拿機關槍去對付他們?”

“不用吧。”

“我絕對要。一羣假道學的文盲。鯡魚排不錯。我吃薰鰻魚會放屁。如果你喜歡吃比目魚的話,粉煎比目魚也不錯。如果你不喜歡的話,就改點燒烤。”他正在一份印刷的字條上寫字,最上面有伯納德·佩萊格里爵士的字樣,以計算機打字大寫體印刷,食物選項印在左邊,打鉤的框框在右邊,會員的簽名在最下面。

“那就點比目魚好了。”

佩萊格里並沒有聽進去,賈斯丁記得。就是這樣,他纔會贏得談判高手的美名。

“燒烤嗎?”

“粉煎。”

“蘭茲貝利那邊狀況好嗎?”

“隨時可以應戰。”

“她有沒有告訴你,說她是馬德拉蛋糕?”

“怎麼沒有。”

“她最好別

吃太多蛋糕。她沒有跟你談到未來?”

“我心靈受到重創,要請無限期的病假。”

“蝦要不要?”

“我看我還是比較喜歡酪梨,謝謝你。”賈斯丁說,看着佩萊格里在鮮蝦色拉上打兩個鉤。“外交部最近正式禁止午餐飲酒,你聽到一定鬆了一口氣。”佩萊格里一面說,一面對賈斯丁投以滿面笑容,讓賈斯丁驚訝了一下。隨後,爲了避免賈斯丁沒看到剛纔的微笑,他再笑了一次。賈斯丁記得他的微笑向來都一模一樣:寬度一致,時間一致,同等程度、發自內心的溫馨。“話說回來,你這個人很有同情心,陪你是我痛苦的責任。這裡的莫索酒還算可以,要不要分一半?”他的銀色自動鉛筆在框框裡打鉤,“對了,你脫身了。自由了。沒事了。恭喜。”他將字條撕下來,以鹽盅壓住以免被風吹走。

“脫身了,怎麼說?”

“謀殺罪啊,不然還有什麼?你沒有殺死特莎和她的司機,你沒有去地下聲色場所僱用殺手,你也沒有用繩子綁住布盧姆的蛋蛋,然後倒吊在你家閣樓上。離開法庭時,你的臂章上一點污痕都沒有。感謝條子。”點菜單已經從鹽盅下面消失。一定是服務生拿走了,不過賈斯丁的靈魂已出竅,沒有注意到服務生的動作。“對了,你在那邊種的是什麼東西?答應過小琳要問你。”小琳就是希琳,是佩萊格里可怕的妻子。“外國植物?多汁植物?我對這些一竅不通,抱歉。”

“其實是什麼都種一點。”賈斯丁聽見自己說,“肯尼亞的氣候極爲溫和。伯納德,你不說我還不知道自己的臂章上面有污跡。我猜是有這樣一個說法,不過只是個牽強附會的假設而已。”

“各式各樣的說法都有啊,可憐的兩個小朋友。老實講,說法編得超出他們的身份地位。你一定要抽空來我家,跟小琳聊聊,來度週末。打不打網球?”

“抱歉,我不會。”

他們的確是有各式各樣的說法,他私底下重複說給自己聽。可憐的小朋友。佩萊格里提到羅布和萊斯莉的口吻,如同蘭茲貝利提到波特·科爾裡奇。佩萊格里說,那個王八湯姆什麼的,馬上就要被派到貝爾格萊德,多半是因爲國務大臣受不了他那張獸臉繼續待在倫敦。誰受得了?迪克某某人在下一次受封名單中要晉升騎士,之後如果走運,他會被踢去財政部——上帝幫幫忙整頓國家經濟吧,笑話一個——不過當然了,老迪克過去五年來一直在拍新工黨的馬屁。除了這些事情以外,其他都和往常一樣。外交部還是繼續由同樣那些二流大學的畢業生當道,講話帶有寒酸的口音,穿的是費爾島雜色套頭毛衣,賈斯丁記得在被派到非洲之前就有這些人。再過十年,我們的人就一個也不剩了。服務生端來兩份鮮蝦色拉。賈斯丁看着服務生以慢動作上菜。

“不過話說回來,他們年紀都很輕嘛,對不對?”佩萊格里以縱容的口氣說,恢復了哀悼的語調。

“新來的嗎?他們當然很年輕。”

“是你在內羅畢遇到的那兩個小警察。年輕又飢渴,願上帝保佑。我們以前也是那樣。”“我倒覺得他們相當聰明。”

佩萊格里皺皺眉頭,一面嚼着東西。“戴維·奎爾是你什麼人?”

“我侄子。”

“我們上個禮拜簽下他了。二十一歲而已,不過現在如果不那麼早籤,怎麼拼得過倫敦市?我乾兒子上個禮拜開始在巴克萊銀行上班,年薪四萬五,外加獎金。呆頭呆腦的,還乳臭未乾。”

“戴維真厲害。你不說我還不知道。”

“老實講,格里德利能作出那樣的決定也真了不起,把那樣的女人送到非洲去。他和外交官交過手,很懂狀況。那邊有誰會認真看待女警?莫伊的手下才不理呢。”

“格里德利?”賈斯丁重複一遍,腦海中的迷霧逐漸散去,“不會是法蘭克·阿瑟·格里德利吧?那個負責外交安全工作的人?”

“同一個人,上帝保佑我們。”

“可是,他那個人笨到底了。我在禮賓司上班的時候就和他交過手。”賈斯丁聽見自己的嗓門超出俱樂部允許的分貝,趕緊壓低下來。

“從脖子以上都是木頭做的。”佩萊格里以好心情說。

“他到底爲什麼要調查特莎的命案?”

“從小竊案到重大刑案。專辦海外案件。你也知道條子是什麼德性。”佩萊格里邊說邊在嘴巴里塞滿蝦和麪包加奶油。

“我知道格里德利是什麼德性。”

佩萊格里一面嚼着蝦,一面以八股式的電報文體敘述:“兩名年輕警官,一男一女,認爲自己是羅賓漢。衆所矚目的案子,全球將焦點集中在他們身上。開始看見自己的大名在鎂燈光下扶搖直上。”他調整一下系在喉頭的餐巾,“所以他們編出幾套理論。如果要讓半調子的上司另眼相看,提出一套高明的理論是最好的辦法。”他喝了水,然後以餐巾一角猛擦嘴。“企業暗殺——貪污瀆職的非洲政府——跨國財團——厲害!運氣好的話,他們說不定能在電影裡演上一角。”

“他們認爲是哪個跨國財團?”賈斯丁問,拼命不理會特莎的命案搬上大屏幕這種令人反胃的構想。

佩萊格里抓住他的視線,打量了一會兒,微笑,然後再度微笑。“隨便講講而已,”他以否定的口氣解釋,“別當真了。那兩個年輕的條子從第一天就跟錯線索了,”他繼續說,在服務生添水的時候讓開,“賤啊,老實講,真他媽的賤啊。不是說你,馬修老弟——”這句話是對服務生說的,以展現對弱勢民族的同胞之愛——“幸好也不是對這個俱樂部任何一個會員說的。”服務生逃開了,“有五分鐘的時間,想把罪推到桑迪身上,信不信由你。什麼蠢蛋理論,說桑迪愛上特莎,醋勁大發,找人把他們兩個殺了。這條線索他們查不下去了,才朝陰謀理論着手。全世界最簡單的做法,精心挑出幾個事實,湊在一起,聽聽兩三個悶氣無處發泄的人告密,再丟進一兩個家喻戶曉的名字,就能編出你要的狗屁故事。編成特莎做過的事,如果你不介意我說出來的話。你嘛,應該全都知道纔對。”

賈斯丁茫然搖搖頭。我沒聽見。我又回到飛機上,這一切是個夢。“可惜我不知道。”他說。佩萊格里的眼睛非常小。賈斯丁以前沒有注意到。或者他的眼睛大小很標準,只是在敵軍開火時能夠順勢縮水——就賈斯丁所能判斷的範圍之內,所謂敵軍是任何能抓住佩萊格里的話來反問的人,或是能將對話方向引入他沒有事先了解過的領域的人,這些都是他的敵軍。“比目魚還好吧?剛纔應該點粉煎的纔對,纔不會那麼幹。”

比目魚做得很棒,賈斯丁說。他忍住不說剛纔他點的正是粉煎。莫索酒也很棒。很棒,就像他剛說的很棒的女孩子。

“她沒有讓你看。她的大文件,他們的大文件,對不起。你的說法就是這樣,拼死不改,對吧?”

“關於什麼的文件?警察也問了我相同的問題。艾莉森·蘭茲貝利也以迂迴的問法問過。什麼文件啊?”他假裝無知,連自己也開始相信自己。他又再釣情報了,只不過是以掩飾的手法進行。

“她沒有給你看過,卻拿去給桑迪看。”佩萊格里邊說邊喝一口葡萄酒將這份情報混着酒嚥下喉嚨,“你是不是希望我這麼認爲?”

賈斯丁直挺挺坐着,一動也不動。“她做了什麼事?”

“沒錯。秘密幽會,全套的。很抱歉,我以爲你本來就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你也鬆了一口氣,賈斯丁心想。賈斯丁仍以疑惑的神情看着佩萊格里。“那份文件桑迪到底拿去做什麼?”他問。

“拿給波特看。波特嚇得發抖。決策這種東西,波特當做是一年吃一次的藥,還得喝很多水才做得到。桑迪送來給我看。作者另有他人,註明機密。不是桑迪,是特莎和布盧姆。說到這裡,如果你想發泄悶氣的話,我倒想說那些個義工英雄讓我想吐。只是國際官僚在玩過家家嘛。離題了,對不起。”

“你呢?你採取了什麼行動?拜託,伯納德!”

我是忍無可忍、夢想破滅的鰥夫。我是受了傷的無辜者,但沒有我說的那麼無辜。我是義憤填膺的丈夫,被四處浪蕩的妻子和她的情夫矇在鼓裡。“那份文件寫的是什麼東西,到底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他繼續以質問的語調說,“我很不情願在桑迪家當了半生之久的客人。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他和特莎幽會,也沒說過阿諾德或是其他人。什麼文件?內容是什麼?”持續逼問。

佩萊格里又微笑起來。一次。兩次。“這麼說來,你是頭一次聽到嘍。太好了。”“對。沒錯。我完全被搞糊塗了。”

“像那樣的女孩子,年紀只有你的一半,飛得又高又遠又**,你從來沒有想過要問她到底在幹什麼。”

佩萊格里生氣了,賈斯丁注意到。和蘭茲貝利一樣。和我一樣。我們都在生氣,而我們也都在隱瞞怒火。

“對,我從來沒有想過。對了,她的年紀不是我的一半。”

“從沒偷看過她的日記,故意不小心拿起電話分機。從沒有偷看過她的信件或計算機。一次也沒有。”

“以上所說的,一次也沒有。”

佩萊格里眼睛看着賈斯丁,自言自語起來。“這麼說,你什麼都沒有注意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真不可思議。”他說,差點讓諷刺的語氣超出界限。

“她是個律師,伯納德。她又不是三歲小孩。她是通過資格考試、頭腦非常精明的律師。你可別忘記了。”

“有嗎?我可不太確定。”他戴起老花鏡,以便享用比目魚的下半段。吃完了魚,他用刀叉將魚骨頭舉高,像個無助的殘障人士一樣四處張望,等着服務生幫他端來裝殘渣的盤子。“只希望她將報告侷限在桑迪·伍德羅那邊。她去煩重要角色,這個我們知道。”

“什麼重要角色?你指的是你自己嗎?”

“柯蒂斯。是肯尼K,那個人。”盤子端來了,佩萊格里將魚骨頭放在上面,“她竟然沒有跳到他的賽馬前面去喊冤。到布魯塞爾去喊冤。到聯合國去喊冤。上電視去喊冤。像那樣的女孩子啊,任務是解救地球,異想天開,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管它有什麼下場。”

“一點也不像你講的那樣。”賈斯丁說,一面用力壓制着驚訝之情與熊熊怒火。

“你說什麼來着?”

“特莎費了很大的力氣要保護我,也想保護她的國家。”

“以報料的方式嗎?以誇大渲染的手法嗎?要挾老公的上司?挽着布盧姆的手臂,衝進公司面對超時工作的主管大罵嗎?保護老公,用這種方法我可不能認同。我倒是覺得這比較像開快車撞毀你的晉升機會。如果要我坦白講,你那時的機會也不算特別好。”喝了一口氣泡礦泉水,“啊,我懂了。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了。”他微笑兩次,“你真的不知道背後的故事。你拼死不改。”

“對,我至死不改,我完全是一頭霧水。警察問我,艾莉森問我,你也問我——我當初真的是被矇在鼓裡嗎?回答,是的,當時是,現在也是。”

佩萊格里已經在搖頭,覺得很有意思又很不可思議。“老弟呀。這樣講,你覺得怎樣?你仔細聽好。這種說法我能接受,艾莉森也能。他們來找你,兩個人一起,特莎與阿諾德,手牽手。‘幫幫我們,賈斯丁。我們發現了確切的證據。歷史悠久、聲譽卓著的英國公司正在毒害無辜的肯尼亞人,利用他們來當小白鼠,什麼毒藥只有上天知道。整個村子的屍體擺在那裡,證據就在這裡。你看。’對吧?”

“纔沒有這回事。”

“我還沒講完。沒有想將罪責推到你身上,對吧?我們這裡不排除任何可能。大家都是你的好朋友。”

“我注意到了。”

“你仔細聽他們在講什麼。你做人很不錯。你看完十八頁他們描寫世界末日的劇本,對他們說,你們是不是腦袋壞掉啦。如果想破壞未來二十年的英肯關係,他們可找到了最理想的配方。真聰明。如果小琳用這招對付我,我保證一腳踹到她屁股上。如果我是你,我會假裝沒見過他們兩人談這件事,而你的確沒有,對吧?我們會學你,很快就忘光。不會留在你的檔案裡,艾莉森也不會在她的小黑皮書內記上一筆。你說怎樣?”

“他們沒有來找我,伯納德。沒有人找過我跟我推銷故事,也沒有人給我看過什麼世界末日的劇本,那是你的說法。特莎沒有,布盧姆也沒有,其他人也沒有。這一切對我來說全是個謎題。”

“叫做吉妲·皮爾遜的女孩子,是什麼人?”

“是辦事處的新進員工。英印混血兒。非常聰明,是當地僱用的員工。母親是醫生。爲什麼要問?”

“還有呢?”

“是特莎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她有沒有可能看見過?”

“文件嗎?我確定沒有。”

“爲什麼?”

“就算有文件,特莎也不會讓她看。”

“她可沒有不讓桑迪·伍德羅看。”

“吉妲太脆弱了。她希望在外交部長久待下去。特莎不會陷她於不義。”

佩萊格里想加一點鹽,先在左手掌撒一小堆,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拈起一小撮一小撮,然後拍拍雙手撣掉。

“不管怎麼說,你都脫身了。”他提醒賈斯丁,彷彿這句話是份慰問獎似的,“我們不必站在監獄門口,把法國奶酪麪包塞進柵欄給你了。”

“你這麼說的話,我聽了倒很高興。”

“那算是好消息。壞消息是——你的朋友阿諾德。是你的朋友,也是特莎的。”

“找到他了嗎?”

佩萊格里搖搖頭,表情陰沉。“他們已經看穿他了,可惜還是沒找到他。不過他們還是滿懷希望。”

“看穿他什麼?你在講什麼啊?”

“麻煩可大了,老弟。以你的健康狀況來說非常難以理解。要是再過幾個禮拜,等你身體恢復了,我們再談會比較好,可惜沒有辦法。不幸的是,刑事調查是不長眼睛的。調查時警方有自己的速度、自己的方式。布盧姆是你的朋友,特莎是你的老婆。要我們對你說是朋友殺了老婆,我們任何人都不會開心的。”

賈斯丁盯着佩萊格里看,驚訝的神情不是裝出來的,不過佩萊格里忙着吃魚沒注意到。“可是,刑案證據呢?”他聽見自己在問,聲音來自某個冰封的行星,“綠色的遊獵卡車嗎?啤酒瓶和菸蒂?有人在瑪薩比特看到的那兩個男人?還有呢,三蜂呢?英國警方一直問我這些東西?”

賈斯丁還沒說完,佩萊格里已經亮出兩個微笑的第一個。“新證據,老弟。恐怕毫無爭論餘地。”他又塞進一塊麪包,“條子已經發現他的衣服,布盧姆的,埋在湖邊。沒有他的遊獵夾克。他留在吉普車裡遮陽光。襯衫、長褲、內褲、襪子、球鞋。他們在他的長褲口袋裡找到什麼,你知道嗎?車子的鑰匙。吉普車的。是他用來鎖那輛車門的鑰匙。美國人不是愛說closure嗎?這麼一來也給了closure新的定義。據說這種情形在情緒激動時犯下的刑案很常見。殺了人,鎖上門離開,鎖上記憶。當做從來沒發生過。清除掉記憶。典型的做法。”

賈斯丁露出無法置信的表情,佩萊格里因此分了神,停頓一下後以作出結論的口氣說話。“賈斯丁,我是個相信奧斯瓦爾德理論的人。奧斯瓦爾德開槍殺死了肯尼迪,沒有共犯。阿諾德·布盧姆失去理智,殺了特莎。司機抵抗,所以布盧姆也砍了他一刀。然後割下頭丟進草叢裡給胡狼吃。狗雜種。東猜西想了那麼久之後,我們總會接受明顯的事實。太妃布丁?碎蘋果蛋糕?”他以手勢告訴服務生端咖啡來,“看在老朋友的分上,要不要我私下給你一些警告?”

“請說。”

“你請了病假,你的處境很困難。不過,你是老資格的外交官,你懂得規則,也仍然是非洲的人,而且你還在我監管之下。”爲了避免讓賈斯丁誤認爲這是對他的處境所下的浪漫定義,又趕緊說,“如果搞清楚狀況了,有很多好事在等你,有很多我不想讓人撞見的好事。如果你私藏了你不應該有的所謂機密信息——不管是藏在腦袋裡或其他什麼地方——這樣的信息都屬於我們,不屬於你。現在這個世界比我們那個時代的還要險惡。到處都有很多壞心腸的人在爭先恐後使壞,造就了很多難看的品行。”

我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學到的,賈斯丁從他的玻璃密閉艙中想着。他以無重狀態起身,很驚訝地看到自己的影像同時映在許多面鏡子上。他從各種角度看到自己,看到自己人生的各個年齡層。住在大房子裡失落的小孩,熱愛廚藝與園藝的賈斯丁;小學是橄欖球明星的賈斯丁;職業單身漢賈斯丁,將寂寞埋藏在數字裡;外交部白人希望所寄的賈斯丁,也是沒有希望的賈斯丁,與朋友千年蕉合影;最近喪妻、獨子也死去的賈斯丁。

“你一直很好心,伯納德。謝謝你。”

他的意思是——就算他不是言不及義的話——謝謝你幫我上了一堂高級詭辯班的課;謝謝你建議把我妻子的命案拍成電影,把我最後僅存的一點感性踐踏得稀爛;謝謝你說出她十八頁的世界末日劇本,也說出了她和伍德羅的幽會,也對我逐漸恢復的記憶加入其他動人的細節;還有,謝謝你對我的私下警告,說話時閃爍出一絲鋼鐵光澤。因爲我在細看的時候,也在自己的眼神中看出相同的閃光。

“你臉色發白了。”佩萊格里以指控的口吻說,“什麼事不對勁嗎,老弟?”

“我沒事。能夠見到你,讓我感覺好多了,伯納德。”

“補點覺。你的元氣不足。我們週末再碰面好了。帶朋友來,帶個稍微會玩的朋友。”

“阿諾德·布盧姆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活人。”賈斯丁說,他說得很謹慎很清晰,這時佩萊格里幫他穿上雨衣,幫他提來皮包。他這句話是說出了口,還是對着腦子裡數千個尖叫的聲音說的,他就不是百分之百確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