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比勒弗爾德是靠近漢諾瓦的一個小鎮,賈斯丁搭了兩天火車一路顛簸,最後總算抵達目的地。他冒充艾金森的身份,住進火車站對面一家尚佳的旅館,到鎮上進行偵察,吃了一頓不會令人側目的餐點。夜幕低垂後,他寄出了信件。這是間諜慣用的手法,他心想,一面走向轉角處沒有亮燈的房子。他們從睡搖籃開始就學會眼觀四路。他們就是用這種方法走過黑街,掃描門口、轉彎:你是在等我嗎?我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然而,他一寄出信,常識立刻斥責自己:忘掉間諜吧,白癡,要寄信,搭出租車去寄不就得了?如今光天化日之下,他再度朝着轉角的房子前進,這時以不重樣的恐懼來懲罰自己:他們有沒有在監視?他們昨晚有沒有看到我?他們是不是計劃我一到就逮捕我?有沒有人打電話給《電訊報》,查出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搭火車前來的路上,他睡得很少,昨晚在旅館裡則徹夜未眠。他身上已經不帶大批文件了,也沒有帆布公文包,沒有筆記本電腦或隨行物品。需要保存的東西,全都寄到漢姆住在米蘭的老嬸嬸家去了。沒有寄出去的,就躺在地中海海岸兩英尋深處。負擔沒了,他落得輕鬆,行動起來也格外輕盈。他的五官皺紋更加明顯,眼珠裡面的光芒更加強烈,賈斯丁有此自覺。他很滿意的是,特莎的使命自此開始成爲他個人的使命。

轉角處的房屋是棟有角樓的德國城堡,有五層樓高。一樓塗抹了叢林般的條紋,白天看起來才知道是鸚鵡綠加橙色。昨晚在水銀燈下,看似病懨懨的黑白火焰。樓上有幅壁畫,所有種族的勇敢兒童對着他淺笑,令他想起特莎筆記本電腦裡揮手的小孩。這些兒童真實地生活在一樓的窗戶裡,圍着一個又煩又累的女老師坐着。他們旁邊的窗戶裡陳列着講述可可豆成長過程的手工製品,附上可可豆的相片,相片已有捲曲的現象。

賈斯丁假裝不感興趣,先走過城堡,然後陡然轉向左邊,快步走在人行道上,稍停下來研究路邊醫院與心理醫生的名牌。在文明國家,你永遠無法分辨。有輛警車駛過,車胎在雨中噼啪作響,車上的女人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馬路對面有兩個老人,身穿黑色雨衣,頭戴霍姆堡氈帽,似乎是在等着參加葬禮。他們身後的窗戶拉上了窗簾。三個女人騎着腳踏車朝他的方向滑下坡。牆壁上的塗鴉宣示巴勒斯坦的奮鬥目標。他回到塗了油漆的城堡,站在前門口。門上畫了一隻河馬,門鈴上另有一隻較小的綠色河馬。有個華麗的凸窗彷彿大船的船首,從上往下觀望着他。他昨晚就是站在這裡寄信。當時有誰從上往下看着我?窗戶裡面又煩又累的老師以手勢請他從另一扇門進來,不過那扇門關着,還以門閂擋住。他以手勢對她表示無可奈何。

“他們應該讓門開着纔對。”她咬牙切齒地對賈斯丁說。她打開門閂,拉開了門,怒氣仍無法平息。

賈斯丁再度表達歉意,以優雅的步伐在兒童之間行走,以德文對他們道“你好”以及“早安”,但他一向無所止境的禮儀卻因提高警覺而受到了限制。他走過幾輛腳踏車和一輛嬰兒車,爬上樓梯,進入一個大廳。在他警覺的眼神中,這個大廳似乎僅剩生活必需品:飲水機、複印機、空架子、一堆堆參考書籍,以及一堆放在地板上的厚紙箱。他看到有扇門沒關,裡面有個年輕女子戴着角質鏡架的眼鏡,穿的是翻領毛衣,坐在隔板前。

“我是艾金森,”他以英文對這名女子說,“彼得·艾金森。我跟希波的波姬有約。”

“爲什麼不先打電話?”

“我昨天半夜纔到。我本以爲留言最妥當。她能見我一面嗎?”

“我不知道。問她。”

他跟着女子走進一道短短的走廊,通往兩個雙門扉的門。她推開其中之一。

“你的記者來了。”她以德文宣佈,彷彿記者與地下情人同義,然後大步走回她自己的辦公室。

波姬身材嬌小,神態活潑,粉紅色臉頰,金色頭髮,架勢如同愉快的拳擊師。她經常面帶微笑,讓人傾心。她的辦公室裝潢與大廳一樣簡陋,同樣微微具有自願刻苦的感覺。

“我們十點要開會。”她一面握住賈斯丁的手,一面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她講的英文與電子郵件裡的相同。賈斯丁就讓她講英文。艾金森先生沒有必要藉着講德文來凸顯自己。

“你喝茶嗎?”

“謝了,不用了。”

她從一張矮桌下拉出兩張椅子,在其中一張坐下。“如果是跟盜竊案有關,我們真的沒什麼好說。”她提醒他。

“什麼盜竊案?”

“不重要,偷走了幾件東西。大概是因爲我們東西太多了,現在沒了。”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她聳聳肩。“很久以前,上個禮拜。”

賈斯丁從口袋裡拉出筆記簿,學萊斯莉的做法,放在膝蓋上打開來。“是有關你在這裡負責的工作,”他說,“本報正計劃刊登一系列有關製藥公司和第三世界的報道。主題爲醫藥商人。探討第三世界國家缺乏消費者權利的情形。重大疾病出現在一個地方,另一個地方則賺大錢。”他早已作好準備,讓自己聽起來很像記者,不過並不確定這樣做是否成功。“‘窮人付不起醫藥費用,所以死路一條。這種情形還要持續多久?我們似乎有的是辦法,卻缺乏意志力’這一類的主題。”

讓他驚訝的是,她咧嘴微笑起來。“你要我在十點以前回答這些簡單的問題?”

“只要告訴我希波實際上的任務是什麼,由誰來資助你們,匯款從哪裡來,等等。”他以嚴肅的語氣說。

她一面講話,他一面在膝蓋上的筆記簿上寫字。她給他的東西,他料想應該是堂皇的宗旨,盡最大的能力假裝邊聽邊記。他心想,這女人在沒有與特莎見過面的情況下成了好友與盟友,如果兩人見了面,一定會彼此恭賀對方作出明確的選擇。他心想,盜竊案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安裝外交部所謂特殊產品的裝置,而特殊產品只限成年人觀看。盜竊案只是障眼法。他再度回想起以前參加保密訓練講習班的情形,也回想起全班一起參觀卡爾頓花園後面地下室一間死氣沉沉的實驗室,學員可以搶先欣賞到安裝超小型竊聽器的地方,有哪些是最新最可愛的。花盆、燈座、天花板上的燈線盒、模鑄品和相框已經不流行了,現在你能想到的地方,幾乎全不放過,從波姬辦公桌上的訂書機,到她掛在門上的雪巴夾克都有可能。

他已經記下了他想寫的東西,而她顯然也說完了她想說的話,因爲她這時站了起來,望着書架上一沓傳單,尋找一些背景資料給他,藉此開始打發他離開辦公室,以免妨礙到她十點的會議。她一面搜尋着,一面心不在焉地談到德國聯邦藥物局,斥之爲紙老虎。另外,世界衛生組織拿美國的錢,她以輕蔑的口氣接着說,拿人錢手軟,因此世衛偏心於大企業,嚮往盈餘,不喜歡帶有激進風格的決策。

“去參加世界衛生組織的大會,結果看到什麼?”她自問,一面遞給他一大堆傳單,“遊說族。大藥廠的公關,好幾十個,每家大藥廠大概有三四個人。‘來吃午餐,我們請客。來參加我們週休兩日逍遙遊。某某教授發表了一篇很精彩的論文,你看過嗎?’而且第三世界沒見過世面。他們沒錢,沒有經驗。遊說族用的是外交辭令,長袖善舞,輕而易舉就能哄得第三世界一愣一愣。”

她已經說完,對着他皺眉頭。賈斯丁正舉起打開的筆記簿給她看。他讓筆記簿靠近自己的臉,如此一來她就能一面看上面寫的字,同時看到他的表情。他希望自己的表情兼具舒緩情緒與令人放心的作用。他左手空着,伸出左手食指以示警告。

我是特莎·奎爾的丈夫,我不信任你的這些牆壁。今天傍晚五點三十分可以在老城堡前見我一面嗎?

她看了他寫的字,視線越過他舉起的食指,看着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而他這時則以腦海中想到的第一件事來填塞寂靜。

“那麼照你這麼說,我們需要某種獨立的世界組織,纔有權力凌駕於這些公司之上,對不對?”他質問,口氣具有不是故意的咄咄逼人,“從而降低他們的影響力?”

“對,”她回答,口氣完全平靜,“我認爲你的點子很不錯。”

他走過身穿翻領毛衣的女子,對她欣然揮手,因爲他認爲這樣做很適合記者的身份。“大功告成,”他對她說,“結束了。謝謝你的合作”——這樣就沒有必要打電話告訴警察貴單位有人假冒記者。

他踮腳走過教室,想以微笑再度引起又煩又累的老師的注意。“最後一次。”他對她承諾。不過只有小朋友在微笑。

在街上,那兩個穿黑色雨衣戴黑帽的老人還在等着參加葬禮。在路邊人行道上,有兩個打扮保守的年輕女子坐在一輛奧迪汽車裡研究着地圖。他回到旅館,突發奇想,詢問櫃檯是否有來信。沒有。回到房間後,他撕掉筆記簿內“肇事”的那一頁,連下一頁也不放過,因爲鋼筆墨水已滲到下一頁。他在洗手盆裡燒掉兩頁,開了抽風機消除煙味。他躺在牀上想間諜是怎麼消磨時間的。他打了個盹,然後被電話聲吵醒。他拿起聽筒,沒忘記說“我是艾金森”。是打掃女工,“只是檢查”,她說,“打擾到你了。”檢查什麼,拜託你行不行?不過間諜是不會說出這些話的。他們不會讓自己很顯眼,間諜會躺在灰暗小鎮的白色牀上等待。

比勒弗爾德的老城堡坐落於綠色高地,向下可以看到掛滿雲朵的丘陵。停車場、野餐長椅以及市立庭園散佈在爬滿常春藤的城牆周圍。天氣較暖和的時節,這裡是小鎮居民偏愛的地點,可以在綠樹夾道的小徑上漫步,可以欣賞花團錦簇的美景,可以在獵戶餐廳享用啤酒午餐。不過在灰暗陰冷的月份,這地方有種雲深不知處的氣氛,這天晚上賈斯丁付錢給出租車司機後,就有這種感覺。他早到了二十分鐘,偵察了一下,希望表現得很隨意,探訪了他選定的這個幽會地點。空蕩蕩的停車場建築在城牆垛口之間,積了雨水。溼答答的草坪上豎立起警示牌,警告狗主人管好自己的狗。城牆垛口下方有張長椅,有兩個圍了圍巾、身穿大衣的老兵直挺挺坐着,觀察着他。他們是今天早上在等參加葬禮、頭戴黑色霍姆堡氈帽的那兩個老人嗎?爲什麼這樣盯着我看?我是猶太人嗎?我是波蘭人嗎?你們德國用不着多久就會變成另一個無聊的歐洲國家吧?

通往城堡的路只有一條,他信步走着,維持在馬路最高點處,以避開成堆的落葉。她到的時候,我會等她停好車,然後再招呼她,他決定就這麼辦。車子也有耳朵。不過波姬的車沒有耳朵,因爲她騎的是腳踏車。一眼看去,她活像女騎師的幽靈,催促着不情願的神駒走過小山頂,而她的塑料斗篷在身後迎風揚起。她的熒光揹帶有如十字軍東征時背的十字架。這幅幻影逐漸轉變爲血肉之軀,她既非長了翅膀的天使,也不是從戰場來、喘氣不止的信使,只是個身穿斗篷、騎着單車的年輕母親。從斗篷探出的頭不是一個,是兩個。另一個頭是她快活的金髮兒子,綁在身後的兒童座椅上。以賈斯丁的非專業眼睛判斷,大概有一歲半大。母子兩人的畫面在他看來感覺舒服極了,雖然很不協調,卻又吸引人,讓他不自覺大笑起來,笑得真誠、情感豐富、毫不做作,這是特莎死後他第一次大笑。

“你沒有給我太多時間準備,我怎麼找保姆?”波姬問,對他的開懷大笑不太高興。

“沒錯,沒錯!沒有關係,很好。他叫什麼名字?”

“卡爾。你叫什麼名字?”

卡爾要我跟你問好……你送給卡爾的大象吊飾讓他樂翻天了……希望你的寶寶也能像卡爾一樣好看。

他出示奎爾的護照給波姬看。波姬仔細察看,看了姓名、年齡、相片,一面不時擡頭打量他。“你說她很waghalsig。”他說,看着原本皺着眉頭的波姬轉爲笑容,一面將斗篷收起來,請他扶着腳踏車,讓她能將卡爾從兒童座椅鬆開,然後放他到馬路上。接着她解開座墊下的工具袋,轉身背對賈斯丁,讓他取下她的揹包,裡面有卡爾的奶瓶、一包脆吐司、備用的尿布,以及兩個用油紙包起來的火腿芝士法國麪包。

“你吃過飯了吧,賈斯丁?”

“不多。”

“那好,我們一起吃,我們就不會這麼緊張了。”然後她以德文說,“小卡爾,別亂來喲。”

接着以英文說,“我們可以邊走邊吃。卡爾再怎麼走也不會累。”

緊張?誰緊張?賈斯丁假裝在研究山雨欲來的烏雲,慢慢以腳跟爲中心轉身過去,頭朝向天空。

他們還在那裡,那兩個坐得直挺挺的老哨兵。

“我不知道實際上弄丟了多少東西,”賈斯丁抱怨。他將特莎的筆記本電腦發生的情況告訴波姬。“我的印象是,你們兩人之間的通信不只限於她打印出來的部分。”

“你有沒有看到關於艾瑞奇的部分?”

“說她移民到加拿大。不過她還是爲KVH效命。”

“她目前的立場你不清楚?她的問題呢?”

“她跟科瓦克斯吵過架。”

“科瓦克斯不算什麼。艾瑞奇跟KVH吵過架。”

“到底吵什麼?”

“岱魄拉瑟。她相信自己找到了幾種非常嚴重的副作用。KVH則認定沒有。”

“他們怎麼解決的?”賈斯丁問。

“目前爲止他們只有破壞她的名譽和她的工作。”

“就這樣?”

“就這樣。”

他們繼續走,不發一語,卡爾則在兩人前方走走停停,不時彎腰撿拾爛掉的馬慄,媽媽還得制止他放進嘴巴里。夜霧在綿延的山丘間形成了大海,他們身處的山頂則幻化成小島。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還在進行當中。她已經被KVH開除,也被加拿大薩斯喀徹溫省的道式大學和大學醫院的董事會解聘。她想針對岱魄拉瑟在一份醫學期刊發表研究結果,不過她和KVH籤的合約裡有一項保密條款,因此KVH‘空’告她,也‘空’告雜誌,一份也不準外流。”

“控告。不是空告,控告。”

“還不都一樣。”

“這些東西你告訴過特莎嗎?她聽了一定很高興。”

“當然。我告訴過她。”

“什麼時候?”

波姬聳聳肩。“大概三個禮拜前吧,也許是兩個禮拜。我們兩人寫的信也消失了。”

“你是說,他們害你計算機死機?”

“是被偷走了。那件盜竊案。我沒有下載她的信件,也沒有打印出來。所以……”

所以,賈斯丁也靜靜附和。“是誰偷的,你心裡有沒有底?”

“誰也不是。對大企業而言,不是誰的問題。大老闆找小老闆來,小老闆找左右手來,左右手跟公司保安的‘卒’管講,‘卒’管再跟副‘卒’管講,副‘卒’管再跟他的朋友講,他的朋友再跟他們的朋友講。大企業的做法就是這樣。不是大老闆,不是小老闆,不是左右手,也不是副‘卒’管。也不是企業。其實說起來,誰都不是。但還是偷走了。沒有文件,沒有支票,沒有合約。沒有人知道任何事。沒有人在場。卻還是偷走了。”

“警方怎麼說?”

“噢,我們的警察是最勤勞的。如果丟了計算機,就跟保險公司講,買個新的,別來煩警察了。你有沒有見過婉哲?”

“只是在醫院。她當時已經病得很嚴重。特莎曾寫過關於婉哲的事給你嗎?”

“說她是被毒死的。說羅貝爾和科瓦克斯去醫院看過她,說婉哲的嬰兒沒死,不過婉哲卻沒撐過來。說是那藥害死她的,或許害死她的是混合藥物。也許她太瘦了,身體沒有足夠的脂肪來應付那種藥。也許他們讓她少吃一點藥,她就有可能活過來。也許KVH能在把藥賣到美國之前改進藥效學方面的問題。”

“是她說的嗎?是特莎說的嗎?”

“當然是。‘婉哲只是其中一隻小白鼠。我愛她。他們害死了她。特莎敬上。’”

賈斯丁已經開始抗議。拜託,波姬,艾瑞奇呢?如果負責研發該藥的人

之一艾瑞奇宣佈該藥不安全,當然會——

波姬打斷他。“艾瑞奇喜歡誇大其詞。去問科瓦克斯,去問KVH,拉若·艾瑞奇對岱魄拉瑟分子研發的貢獻少得可憐。科瓦克斯是天才,艾瑞奇是她的實驗室助理,羅貝爾是她們的催眠大師。由於艾瑞奇同時也是羅貝爾的女朋友,她的重要性也因此被放大了。”

“羅貝爾人在哪裡?”

“不知道。艾瑞奇不知道,KVH也不知道——是說不知道——過去五個月來,他一直都隱身。也許他們連他也殺了。”

“科瓦克斯在哪裡?”

“她到處跑。她跑得很勤,連KVH都沒辦法告訴我們她現在人在哪裡,也不曉得將來會去哪裡。上個禮拜她在海地,大概吧,三個禮拜前她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或通佈圖。不過明天或下個禮拜她會去哪裡,就是個謎了。她的家庭住址自然也保密,電話號碼也是。”

卡爾肚子餓了。他一會兒拿着小樹枝在積水塘裡亂畫,一會兒又嚷着要吃東西。他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波姬拿出奶瓶喂他。

“如果你不在這裡,他會自己吃,”她驕傲地說,“他會拿着奶瓶邊走邊喝,像是小醉漢似的。不過現在有個伯伯在看,所以他要吸引你的注意力。”她說的話不知怎麼的,讓賈斯丁不由自主難過起來。“真的很抱歉,賈斯丁,”她喃喃說,“我怎麼能那樣講?”不過她反應得很迅速很輕柔,賈斯丁這次竟然不必說“謝謝你”或“沒錯,我是很難過”或“你真好心”,或是其他毫無意義的客套話。現在每當有人認爲不得不講出難以說出口的話時,他已經學會搬出上述的客套話來應對。

他們繼續走,波姬敘述竊案發生當天的情景。

“我早上到辦公室——我同事若嵐到里約去開會——那天本來是很平常的工作日。門鎖得好好的,我必須跟往常一樣開鎖。一開始我什麼都沒有注意到。重點就在這裡。哪個賊偷完了會鎖門?警方也問我們這個問題。不過我們的門確實是鎖着,毫無疑問。辦公室不太整潔,不過那也很正常。我們希波的人負責清理自己的辦公室。我們沒錢請人掃地,有時候自己也太忙或太懶。”

三個女人騎着單車經過,神情嚴肅,繞過停車場回來,騎過他們身邊,然後往山下騎去。賈斯丁記得今天早上看過這三個騎單車的女人。

“我去察看電話。我們在希波有個錄音機,一百馬克就買得到的錄音機,很普通,不過還是花了一百馬克,卻沒人偷。我們在世界各地都有記者,所以沒有錄音機不行。裡面的錄音帶不見了。慘了,我心想,那錄音帶有誰要?我到另一間辦公室去找新的錄音帶。那邊的計算機不見了。慘了,我心想,是哪個白癡搬走計算機,究竟搬到哪裡去了?計算機很大,是雙層結構的,但要搬走並不是不可能,因爲有輪子。我們有個新來的女生,是實習律師,其實人還不錯,但是剛來不久。‘早安,’我說,‘我們的計算機究竟哪裡去了啊?’然後我們開始找。計算機、錄音帶、磁盤、文件、檔案,全都不見了,而門全都鎖得好好的。其他有價值的東西小偷都沒拿,錢箱裡的錢也沒偷,咖啡機也沒偷走,收音機、電視、空的錄音機也沒偷走。小偷不是吸毒上癮的人,不是職業小偷。對警方來說,他們也不是犯人。爲什麼犯人要鎖門?也許你知道原因。”

“是想告訴我們。”賈斯丁經過長長的停頓纔回答。

“什麼?是想告訴我們什麼?我不懂。”

“他們也鎖上了特莎的門。”

“拜託,解釋一下。什麼門?”

“吉普車的車門。他們殺了她之後,鎖上吉普車的車門,這樣土狼就不會吃掉屍體。”

“爲什麼?”

“他們是想警告我們,讓我們害怕。他們在特莎筆記本電腦上顯示的信息正是如此。對象是她或是我。‘在此警告。別再繼續進行你手邊的事。’他們也寄過威脅要她性命的恐嚇信,幾天前我才發現。她從來沒對我說過。”

“她可真勇敢。”波姬說。

她想起了法國麪包。他們又在另一條長椅上坐下,吃着麪包,卡爾則一面啃着淡烤甜麪包一面唱歌,兩個老哨兵則正眼也不看,大步走過他們,往山下走去。

“從他們拿走的東西中能不能看出什麼跡象?還是說整批帶走的?”

“是整批帶走,不過卻也看得出跡象。若嵐說看不出跡象,不過他這個人很懶散。他老是懶散,他就像運動員一樣,心跳只有正常人的一半,這樣跑起來就可以比其他人快。可惜只有在他想快跑時才跑得快。如果有必要跑快,他才跑快。如果什麼辦法也沒有,他就躺在牀上。”“什麼跡象?”他問。

她皺起眉頭時很像特莎,賈斯丁注意到。那種皺眉方式,是職業上的謹慎態度。就如同與特莎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沒有去想辦法終結她的沉默。

“你怎麼翻譯waghalsig這個詞?”她最後問。

“躁進,好像吧。也許是盲勇。爲什麼要問?”

“這麼說來,我也是waghalsig了。”波姬說。

卡爾想要媽媽背,她說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的事。賈斯丁因此得以安然堅持挑起這份負擔。她解開揹包,爲他拉出肩帶,等她滿意鬆緊度了,才抱起卡爾放進去,叫他要對新的伯伯規矩一點。

“我比waghalsig還糟糕,我是百分之百的白癡。”她咬咬嘴脣,痛恨自己不得不講出以下的話,“有人給我們送來一封信。上個禮拜,星期四,是從內羅畢用快遞送來的。不是信,而是文件,共七十頁,關於岱魄拉瑟。岱魄拉瑟的歷史和狀況與副作用,正面和負面都有,不過在死亡率和副作用方面多半是負面的。文件上沒有署名。以各種科學觀點來看,這是份客觀的研究,不過以其他觀點來看卻有點瘋狂。指名寄給希波,卻沒有指定要給誰。就只有希波。註明的是‘希波諸君敬啓’。”

“用英文寫的嗎?”

“是用英文寫的,但我覺得不是英國人寫的。是打印出來的,所以不知道筆跡是什麼樣子。

裡面很多地方提到上帝。你信不信教?”

“不信。”

“但羅貝爾很虔誠。”

毛毛細雨已經轉變爲時而豆大的雨滴。波姬坐在長椅上。他們來到一座兒童鞦韆,座位前還有橫杆保護。卡爾想坐,所以抱他起來坐好,在後面推。他在和瞌睡蟲對抗。一種如貓咪似的輕柔感降臨在他身上。他的雙眼半閉,面帶微笑,賈斯丁則如着魔般謹慎地推着鞦韆。一輛白色奔馳車慢慢開上來,是在漢堡註冊的車牌。車子開過他們,在積水的停車場繞了一圈,然後慢慢開走。男性駕駛員,身邊有另一名男性。賈斯丁想起了今天一早出門時看到停在路邊奧迪車上的兩個女人。奔馳車開下山。

“特莎說你什麼語言都會。”波姬說。

“並不代表我會用那些語言來表達意見。你爲什麼很waghalsig?”

“請你改用笨這個詞。”

“你爲什麼笨?”

“我很笨是因爲快遞從內羅畢送來那份文件時,我一時興奮打電話到薩斯喀徹溫告訴拉若·艾瑞奇,‘親愛的拉若,跟你講,我們收到了一份文件講岱魄拉瑟的歷史,寫得很長,沒有署名,寫得非常神秘,非常瘋狂,非常具有可信度,沒有地址,沒有日期,我認爲寄信的人是馬可斯·羅貝爾。上面寫了有關岱魄拉瑟混用其他藥物導致的死亡率數據,對你的官司會很有幫助。’我很高興是因爲那份文件的標題其實是照她的名字來取的。標題是‘拉若·艾瑞奇醫生說對了’。‘太瘋狂了,’我告訴她,‘不過筆調很嚴厲,像是政治宣言一樣,而且寫得爭論意味很濃,宗教意味也很濃,對羅貝爾具有很大的殺傷力。’‘結果證明是羅貝爾自己寫的,’她說,‘他是拿鞭子打自己,那很正常啊。’”

“你有沒有見過艾瑞奇?你認識她嗎?”

“和我與特莎相識一樣,是透過電郵認識的,所以我們是網友。那份文件說羅貝爾在俄羅斯待了六年,其中兩年是在以前的共產黨統治期間,四年是在之後的混亂時期。這一點我告訴拉若,不過她早就知道了。根據那份文件,羅貝爾是某些西方藥廠的代表,負責遊說俄羅斯的衛生官員,銷售他們的西方藥品。我告訴她,根據文件,六年之間,他先後跟八位不同的衛生部長打過交道。那份文件提到一個俗語,描述那個時代的現象,我正要轉述給拉若聽,結果她插嘴告訴我那個俗語怎麼說,和文件裡面寫得一模一樣。‘俄羅斯衛生部長來的時候開的是國產小車拉達,離開時開的是奔馳。’羅貝爾最喜歡講這個笑話,她告訴我。對我們兩人而言,這證實了作者的確是羅貝爾本人。這是他用來自我虐待的告白。我也從拉若那裡得知羅貝爾的父親信奉德國路德教派,非常篤信卡爾文教派的理念,管教非常嚴格,正可以解釋爲什麼他兒子懷有這麼病態的宗教觀念,以及他忍不住要告解的衝動。你懂醫藥嗎?化學呢?懂一點生物學吧?”

“可惜我受過的教育有點貴了,學不到那些東西。”

“羅貝爾在他的自白裡宣稱,在代表KVH時,他靠着巴結和賄賂的方式取得岱魄拉瑟的合法銷售許可。他描述出如何收買衛生官員,加速臨牀實驗,買下藥品註冊登記字號,進口執照,及買通上下游所有官員。在莫斯科,花兩萬五千元就能買通最高意見領袖的支持。他是這麼寫的。問題是,你賄賂了一個人之後,也必須賄賂那些你沒想打交道的人,否則他們會在嫉妒或憎恨之餘詆譭你的東西。波蘭的情況也大同小異,只是沒有那麼貴而已。在德國,影響力比較微妙,不過也不是非常微妙。羅貝爾曾寫到一個很有名的場合,就是他替KVH包下一整架巨無霸噴氣式飛機,載了八十位有頭有臉的德國醫生到泰國進行教育訓練。”她一面轉述一面微笑,“他們要接受的教育在出發的時候進行,形式是影片和講座,也有白鱘魚子醬和高級陳年的白蘭地與威士忌。所有東西質量不是最高的就不用,他寫道,因爲優秀的德國醫生很早就被寵壞了,他們對香檳已經提不起興趣了。到了泰國,醫生們可以自由行動,如果想要餘興節目,他們也可以提供,同時提供漂亮的伴侶。羅貝爾親自安排一架直升機飛到某個海灘上空,從上面撒下蘭花,而海灘上有醫生和他們的伴侶在享受。回程就不需要接受進一步的教育了,所有醫生都被教育完了。他們只要記得怎麼開處方,怎麼寫學術論文就好。”

然而,儘管她的嘴巴在笑,這個故事卻講得很不自在,需要修正一下故事的衝擊力。

“這並不是代表岱魄拉瑟是不好的藥,賈斯丁。岱魄拉瑟是非常好的藥,只是還沒完成臨牀測試而已。並不是所有醫生都能被誘惑,也不是所有制藥公司都這麼隨便與貪心。”

她停了一下,知道自己講太多話了,不過賈斯丁並沒有打算制止她。

“現代製藥業只有六十五年的歷史,其中有好男人和好女人,也促成了人類與社會的奇蹟,不過製藥業整體的良心還沒發展起來。羅貝爾寫道,藥廠背離上帝。他引用了很多聖經的典故,我看不懂,或許是因爲我不瞭解上帝吧。”

卡爾在鞦韆上睡着了,賈斯丁把他抱起來,手放在他熱騰騰的背部,輕輕地帶他在柏油路上來回走動。

“你剛纔要告訴我,你是怎麼打電話給拉若·艾瑞奇的。”賈斯丁提醒她。

“對,可是我故意離題,因爲我當時太笨,害我現在很不好意思。你抱得可以嗎?還是換我來抱?”

“我還好。”

白色奔馳車已經停在山腳。兩個男人還坐在裡面。

“在希波,我們多年來都認定電話有人在竊聽,我們還有點沾沾自喜。我們的郵件偶爾也會被檢查。我們會寄信給自己,看着信件遲到,寄來時還變了樣。我們經常幻想着發出錯誤的信息來誤導Organy。”

“誤導什麼?”

“那是拉若用的字,是蘇聯時代的俄文,意思是國家機關。”

“我應該馬上用起來纔對。”

“所以我和拉若在電話上談笑,答應立刻複印一份寄到加拿大給她,那時也許國家機關也聽到了。拉若說很可惜她沒有傳真機,因爲她花了太多錢請律師,還被限制進入醫院的附近地帶。要是她有傳真機,現在也許就不會有問題了,她也會拿到一份羅貝爾的告白,就算我們手中那份不見了也沒關係。一切都能夠挽救。也許吧,一切都是也許,一切都沒有證據。”“電子郵件呢?”

“她也沒法用電郵了。她的計算機在她試圖發表文章那天就像心臟病發作般死了,沒有辦法修復。”

她氣得臉色發青,拼命壓抑着怒火。

“結果呢?”賈斯丁催着她。

“結果我們的文件就沒了。他們來偷走計算機、檔案和錄音帶時,也一起偷走了。我打電話給拉若的時間是晚上,德國時間五點。我們通話結束時間大約是五點四十。她情緒激動,非常快樂。我也是。‘科瓦克斯聽到這件事就有好戲看了。’她一直說。所以我們聊了很久,有說有笑,一直到昨天,我都沒有想過要複印一份羅貝爾的告白。我把那份文件放在保險箱裡鎖起來。保險箱不大,卻也能派上用場。小偷有鑰匙。正如他們離開時鎖上我們的門,偷走了文件後也鎖上我們的保險箱。這些事情事後回想起來才覺得很顯而易見。此前,這些人根本不存在。老大想要鑰匙的時候怎麼辦?他告訴手下去看看我們的保險箱什麼牌子,然後打電話給製造保險箱的老大,請他叫手下做把鑰匙給他。在老大的世界裡,這些事情都很尋常。”白色奔馳車並沒有開走。也許那也很尋常吧。

他們找到一間鐵皮屋。裡面放着一排排摺疊躺椅,以鏈條綁起來,有如囚犯一般。雨滴在鐵皮屋頂上乒乓作響,匯聚成小河流,流過他們腳邊。卡爾已經回到母親身上,躺在她胸前睡覺,頭埋進她肩膀裡。她撐開一把太陽傘,舉在賈斯丁頭上。賈斯丁坐在長椅上,與他們隔開一段距離,他彎下頭,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之間呈祈禱狀。加思的死,讓我憎恨的就是這一點,他想起來,加思害我無法接受進一步的信息。

“羅貝爾正在寫一部roman。”她說。

“小說。”

“Roman的英文意思是小說?”

“對。”

“好吧,他這部小說的快樂結局放在最前面。很久很久以前,有兩個年輕美麗的女醫生,名叫艾瑞奇和科瓦克斯,她們是東德萊比錫大學的實習生。萊比錫大學附設一間很大的醫院,她們在睿智的教授指點下作研究,夢想有一天能有重大發現,拯救全世界。沒有人提到獲利之神,除非獲利的是全人類。萊比錫醫院來了很多從西伯利亞回國的俄裔德國人,他們得了結核病。在蘇聯勞改營裡,結核病傳染率非常高。所有病人都很窮,所有人都發病,沒有抵抗力,多數人都感染了病菌具有多重抵抗力的變種,很多人都快死了。他們什麼事情都同意,什麼東西都願意嘗試,不會惹麻煩。所以自然而然的,這兩個年輕女醫生分離出病菌,製造出抗結核病藥的雛形,加以實驗。她們拿動物作過測試,說不定也找醫科學生和其他實習生來做實驗。醫科學生都沒錢,他們總有一天會當上大夫,自然很有興趣參與此過程。負責她們這項研究的是一位Oberarzt——”

“資深醫生。”

“小組的組長是一位資深醫生,很熱衷她們的實驗。所有小組成員都希望得到他的賞識,所以全部人都參與了實驗。沒有人是壞人,沒有人是犯人。他們全都是有夢想的年輕人,他們研究的主題很誘人,而病人也已經走投無路。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賈斯丁喃喃說。

“科瓦克斯有個男朋友。科瓦克斯身邊一直都有男朋友,很多男朋友。這個男朋友是波蘭人,是個好人,已婚,不過那也不要緊。他有一間實驗室,在格但斯克,很小,很有效率,是智能型的。波蘭男友爲了表示對科瓦克斯的愛,同意她有空隨時可以到他的實驗室玩。她想帶誰來都可以,所以她就帶來她漂亮的朋友兼同事艾瑞奇。科瓦

克斯和艾瑞奇作研究,科瓦克斯和波蘭男友**,每個人都很高興,沒人提到獲利之神。這些年輕人只想追求榮譽與光環,或許也有點想追求晉升。他們的研究產生了積極的結果。病人卻還是一個接一個死掉,不過反正他們本來就快死了。有些本來快死的人卻活了下來。科瓦克斯和艾瑞奇覺得很驕傲。她們寫文章發表在醫學雜誌上,她們的教授也寫文章支持,還有其他教授支持她們的教授,大家都很高興,大家都互相恭喜,沒有敵人,或者說尚未出現。”

卡爾在她肩膀上扭動。她拍拍他的背,對着他的耳朵輕輕吹氣。他微微一笑,再度入睡。“艾瑞奇也有個男朋友。她的丈夫姓艾瑞奇,不過他沒辦法滿足她。這裡是東歐,大家都結過婚。她男朋友的名字是馬可斯·羅貝爾。他有份南非的出生證明,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荷蘭人,居住在莫斯科擔任藥廠代理,自己當老闆,不過也是企業家,能在生物科技領域中發掘出明日之星,加以剝削。”

“星探。”

“他年紀比拉若大了十五歲左右,我們俗話說他曾‘周遊四海’,和她一樣是個夢想家。他熱愛科學,卻從來沒有成爲科學家。他熱愛醫藥,卻沒當過醫生。他熱愛上帝,熱愛全世界,卻也熱愛強勢貨幣和獲利之神。所以他寫道:‘羅貝爾年輕時是個信徒,崇拜基督教的上帝,崇拜女人,但是他也非常崇拜獲利之神。’他的致命傷就是這個。他相信上帝卻對他置之不理。我個人很排斥這種態度,不過言歸正傳,對於一個人道主義者而言,上帝可以拿來當做不人道的藉口;人道主義是下輩子的事,獲利就要趁現在。算了。‘羅貝爾拿走了上帝的智慧之禮’——我猜他是指那種分子——‘然後賣給魔鬼。’我猜他指的是KVH。然後他寫道,特莎來沙漠找他時,他將自己的罪過全盤說給她聽。”

賈斯丁突然坐直。

“是他自己說的嗎?他講給特莎聽?什麼時候?在醫院的時候?她什麼時候去找的羅貝爾?什麼沙漠?他講的究竟是什麼?”

“就跟我剛纔告訴你的一樣,那份文件寫得有點瘋狂。他將特莎稱呼爲院長‘院長前來沙漠拜訪羅貝爾時,羅貝爾淚眼婆娑。’或許是夢吧,或許是寓言。羅貝爾現在已經在沙漠中悔改,他自稱伊萊賈或是耶穌,我不清楚。聽起來其實很噁心。‘院長打電話請羅貝爾對上帝負責。因此這次在沙漠會面,羅貝爾對院長解釋他的罪過中最深層的本質。’他就是這樣寫的。他的罪過顯然很多,我沒辦法記住全部。其中一個罪過是自我幻想,一個罪過是論述造假;之後也提到驕傲的罪過,好像吧;之後又提到懦弱的罪過。對於這個罪過,他一點也不肯寬恕自己,其實我看了很高興。不過也許他自己也很高興。拉若說他只有在告解或**的時候纔會高興起來。”

“他全部都是用英文寫的嗎?”

她點點頭。“一會兒這段寫得像是英文版的聖經,一會兒下一段又提出極爲專業的數據,是關於精心策劃設計的臨牀實驗,也提到科瓦克斯與艾瑞奇之間的爭辯,還有岱魄拉瑟與其他藥物合用時會產生的問題。只有很懂得這些東西的人才知道得如此詳細。我不得不對你承認,那個講天堂與地獄的羅貝爾和這個羅貝爾比較起來,我比較喜歡後者。”

“他寫的阿博特(院長),A是大寫還是小寫?”

“大寫。‘我告訴院長的話,她全都記錄下來。’不過他還有另一個罪過,他殺了特莎。”賈斯丁等着她繼續講下去,將視線鎖定在斜躺沉睡的卡爾身上。

“也許不是直接吧,他寫得很含糊。‘羅貝爾以背叛殺了她。他犯了猶大的罪過,因此他空手劃破她的喉嚨,將布盧姆釘在樹上。’我把這些語句念給拉若聽,問她:‘拉若,馬可斯是說他殺了特莎·奎爾嗎?’”

“她怎麼說?”

“馬可斯不可能殺掉他最大的敵人。他的苦悶之處就在這裡,她說,苦悶的是身爲一個具有良心的壞人。拉若是俄羅斯人,情緒非常低落。”

“可是如果他殺了特莎,他就不是好人了,對不對?”

“拉若發誓說不可能。拉若那邊有很多他寫的信。她只能絕望地愛着他。她聽羅貝爾告白過很多次,這一次卻沒聽到。馬可斯對他自己的罪過非常得意,她說,不過他這人很愛慕虛榮,很愛誇大其詞。他很複雜,也許有點精神異常,不過她愛他的原因就是這個。”

“可是,她卻不知道羅貝爾人在哪裡?”

“不知道。”

賈斯丁直直凝視着具有欺騙作用的黃昏夜色,卻什麼也看不見。“猶大沒有殺任何人,”他反駁,“猶大隻是背叛而已。”

“不過作用一樣啊,猶大以背叛來殺人。”

再度盯着黃昏長時間地思考。“這裡少了一個關鍵人物。如果羅貝爾背叛了特莎,他是把特莎出賣給誰?”

“這就不清楚了。也許是黑暗組織吧。我只記得這麼多了。”

“黑暗組織?”

“他在信上提到黑暗組織。我痛恨這種術語。他指的是KVH嗎?說不定他知道其他的組織。”

“信上有提到阿諾德嗎?”

“院長有位嚮導。在文件裡,他是聖人。聖人曾在醫院向羅貝爾疾呼,告訴他岱魄拉瑟是殺人工具。聖人比院長行事更爲謹慎,因爲他是醫生,也比較能容忍,因爲他經歷過人性中的邪惡。不過艾瑞奇知道最多真相。這一點,羅貝爾很確定。艾瑞奇知道一切,因此禁止她開口。黑暗組織決心壓下真相。因此纔不得不殺害院長,將聖人釘在十字架上。”

“釘在十字架上?是阿諾德嗎?”

“在羅貝爾的寓言裡,黑暗組織拖走布盧姆,把他釘在樹上。”

兩人無話可說,都感到羞慚。

“拉若也說,羅貝爾酒量很像俄羅斯人。”她說,希望帶來緩和的作用,不過賈斯丁不願岔開話題。

“他從沙漠寄來,用的卻是內羅畢的快遞。”他反駁。

“地址是打印出的,運貨單是手寫的,包裹是從內羅畢的諾佛克旅館發出。寄件人姓名很難辨認,不過我認爲應該是麥肯齊。是蘇格蘭人的姓吧?如果包裹無法投遞,就不會退回肯尼亞。應該會被銷燬。”

“運貨單上面應該有編號吧。”

“運貨單粘在信封上。我下班時把文件放進保險箱前,先把文件放回信封,所以信封也跟着失蹤了。”

“回頭去找快遞公司,他們會有副本。”

“快遞公司沒有那個包裹的記錄。在內羅畢沒有,在漢諾瓦也沒有。”

“我怎麼才能找到她?”

“拉若嗎?”

雨點啪啪打在鐵皮屋頂上,市區的橙色燈火在雨霧中膨脹、縮小,這時波姬從她的日記本里撕下一張紙,寫下一長串電話號碼。

“她有一棟房子,不過很快就沒了。要麼你一定要到大學去問問,但你得小心點,因爲他們很痛恨她。”

“羅貝爾是不是跟科瓦克斯上牀,同時也跟艾瑞奇上牀?”

“對羅貝爾來說並不是不尋常。不過我相信兩個女人之間吵架的原因和**無關,而是有關分子。”她停了一下,循着他的視線望去。他凝神看着遠方,除了遙遠的小山頂探出雨霧之外,其他沒什麼好看。“特莎經常寫信說她很愛你,”她悄悄對着他偏開的臉孔說,“說得並不直接,因爲沒有必要。她說你是具有榮譽心的男人,有必要的時候你會挺身捍衛榮譽。”波姬準備離去。賈斯丁將揹包遞給她,兩人合力將卡爾綁在兒童座椅上,繫上塑料斗篷,讓他熟睡的頭從上部露出來。波姬半蹲在他面前。

“就這樣吧,”她說,“你走回去嗎?”

“我走回去。”

她從夾克里拉出一個信封。

“羅貝爾的小說,我就只記得這麼多。我寫下來給你的,我的筆跡非常難看,不過你應該能看懂。”

“你真的很好心。”他將信封塞進雨衣。

“那就走好吧。”她說。

她本來想握賈斯丁的手,卻改變主意,在他嘴邊親了一下。因爲手扶着腳踏車,這一吻是表達親近之意的道別之吻,親得嚴肅、刻意,也必然很笨拙。隨後賈斯丁幫她扶腳踏車,讓她在下巴上扣住貝殼形安全帽的扣環,這才跨上座椅,往山下騎去。

我走着。

他走着,保持在馬路中間,看着兩旁越來越暗的杜鵑叢。每隔五十米亮着一盞水銀燈。他掃視着水銀燈之間的黑地。夜晚的空氣帶有蘋果的香味。他走到山腳,走向停在一旁的奔馳車,在距離引擎蓋十碼的地方經過。車上沒有開燈。兩個男人坐在前面,不過從沒有動作的側影來判斷,這兩人和剛纔開車上山下山的兩人不一樣。他繼續走着,車子後來超前。他不去理會,不過在想像中,車上的人並沒有忽略他。奔馳車來到十字路口,左轉。賈斯丁向右轉,朝着小鎮的微光走去。出租車經過身邊,司機對他喊叫。

“謝謝,謝謝你,”他扯開嗓門響應,“我比較喜歡走路。”

對方沒有響應。他現在走在人行道上,靠着外緣走。他又走過一個路口,走進一條燈光很亮的小街。雙眼無神的年輕男女彎腰站在門口。幾個身穿皮夾克的男人站在街角,舉起手肘,正在打移動電話。他又過了兩條街,看到旅館就在前方。

旅館大廳一如往常,在晚間陷入混亂,逃也逃不掉。一個日本代表團正在登記,照相機的閃光燈到處閃爍,門房則將昂貴的行李推進惟一的電梯。賈斯丁乖乖排隊,脫下雨衣,搭在手臂上,將波姬的信封藏在裡面的口袋。電梯下來了,他往後站,讓女士先進入。他搭到三樓,是惟一下電梯的人。醜陋的走廊兩排燈光昏黃,讓他想起烏護魯醫院的情景。每個房間都傳出電視機音量大開的聲響。他自己的房間是311,房門鑰匙是平坦的塑料片,上面印了一個黑色箭頭。電視機競相比大聲,喧囂聲讓他很惱火,很想找個人訴苦。這麼吵,我怎麼寫信給漢姆?他走進房間,將雨衣襬在椅子上,看到原來大聲吵鬧的正是自己房間的電視機。一定是負責打掃的小姐在整理房間的時候打開,離開時懶得關掉。他往前走向電視機,播放的節目是他特別厭惡的一種,一個衣服半穿半脫的歌手對着麥克風以最大音量對一羣青少年咆哮,青少年則聽得手舞足蹈,畫面上亮眼的雪花四處飄落。

燈光熄滅之前,賈斯丁最後看到的東西就是這個:屏幕上亮亮的雪花紛紛落下。一片漆黑降臨在他身上,感覺到自己遭到重擊,同時也被捂住口鼻。有隻人類的手臂將他的雙臂鉗制在腰際,一團粗布塞進他的嘴巴。他的雙腳也被人以打橄欖球的阻截手法抓住,垮了下去,他認定自己是心臟病發作。他的理論獲得證實是在第二擊,這一次命中腹部,擊倒了他最後一絲氣息,因爲當他試圖喊叫時卻什麼聲音也沒有,沒有嗓音,沒有呼吸,而嘴巴被布團塞住。他感覺到膝蓋抵住胸口。有東西勒緊了他的喉嚨,他認爲是繩套,心想這下子要被吊死了。他腦海裡浮現出一幅清晰的影像,是布盧姆被釘在樹上的模樣。他嗅到男性潤膚液的味道,回想起伍德羅的體味,試着回想嗅着伍德羅的情書時,是否也聞到相同的氣味。短暫的一刻裡,他的回憶中少了特莎,這是很罕見的情況。他躺在地板上,側身躺在左邊,剛纔擊中腹部的東西又用力擊中他的下體。他的頭被罩住,不過還沒有人將他吊起來,而他仍然側躺着。嘴巴里的東西讓他嘔吐出來,但是他無法將嘔吐物從口中吐出,因此穢物流下喉嚨。有人用手將他翻身,讓他面朝上,將他的雙手伸展開來,指關節碰觸地毯,手心向上。他們想把我釘在十字架上,和阿諾德的下場一樣。不過他們並沒有打算將賈斯丁釘在十字架上,或者是時機未到;他們固定住他的雙手,同時扭轉,讓他痛苦得難以形容,手臂、胸口,以及雙腿的所有地方和下體,都痛楚難耐。拜託,他心想,不要對付我的右手,不然我怎麼寫信給漢姆?他們一定是聽見了這個禱告,因爲痛苦停止,他聽見男性的聲音,是德國北方口音,或許是柏林人,受過良好教育。那人下令把他翻身側躺,將雙手綁在背後,有人照做。

“奎爾先生,聽得見嗎?”

同樣的嗓音現在用英文問話。賈斯丁並沒有搭腔,不過他並不是缺乏禮貌,而是因爲他設法吐出了口中的布團,卻再度嘔吐,穢物在頭罩下的脖子上爬行。電視機的聲音逐漸變小。“夠了,奎爾先生。你給我住手,懂嗎?不然你會落得跟你老婆一樣的下場。聽到了沒有?你還想吃更多苦頭嗎,奎爾先生?”

他第二次提到奎爾時,有人再次猛力踢他的下體。

“或許你耳朵有點聾,我們就留給你一張小字條好了,放在你牀上。你醒過來後,看看上面寫些什麼,好好記住。然後回英國去,懂了嗎?別再亂問問題了。你回家,當個乖乖的小朋友。下一次,我們就用殺掉布盧姆的方法宰了你。那會是一個很長的過程。聽到了嗎?”

又踢了下體一下,不懂也不行。他聽見門關上。

他獨自躺着,有他專屬的漆黑和他自己的嘔吐物。他側躺在左手邊,膝蓋頂到下巴,雙手被綁在背後,頭蓋骨裡面因全身劇痛而產生灼熱感。他在黑暗中呻吟,對着被打得落花流水的部隊點名——雙腳、小腿、膝蓋、下體、肚子、心臟、雙手——就算不太對勁,也證實全員到齊。他扯動身上的繩索,感覺似乎滾進火燙的煤炭堆裡。他再度靜靜躺着,心中亮起一絲自覺,讓他有戰勝的喜悅。他們對我下手,我卻仍然保持自我。我有氣質。我有能力。在我內心,有個沒人碰觸得到的人。如果他們現在掉頭回來,剛纔的事情全部重新來過,他們也絕對沒辦法碰觸到我內心的這個人。我已經通過我一輩子都在躲避的磨鍊。我是痛苦學院的畢業生。

隨後,不知是痛苦減輕了還是獲得老天之助,因爲他打了個盹,閉緊嘴巴,在溼臭的頭罩形成的黑暗中以鼻子呼吸。電視機還開着,他聽得見。如果他的方向感正確,他正對着電視機。不過頭罩一定是雙層織布,因爲他只能看見一丁點閃光,然後在雙手付出重大代價後,他轉身朝天躺着,沒看見天花板有任何燈光的跡象,只不過他記得當時走進房間後曾順手打開電燈,而折磨他的人離開時,他也不記得聽見關燈的聲音。他滾到側躺的姿勢,恐慌了一陣子,等待自己內心較爲堅強的一面重新佔據上風。想想辦法啊,你動動你的呆頭腦,他們惟一沒動手摺騰的,就是你的頭部。爲什麼他們沒動手?因爲他們不想讓事情鬧大。換句話說,不管是誰派他們來,都不希望事情鬧大。“下一次,我們就用殺掉布盧姆的方法宰了你。”這一次不行,就算他們多想宰他也不行。所以我尖叫出來,我真的有嗎?我在地板上翻滾,到處踢着傢俱,踢着牆壁,踢着電視機,表現得像是瘋子,直到有人認定隔壁不是兩個打得火熱的情侶正進行無法收拾的SM大戰,而是一個遭到捆綁毒打的英國人,頭上還被罩了一個布袋。

不愧是訓練有素的外交官,他使盡吃奶的力氣勾勒出上述情況的後續發展。旅館打電話報警。警方找我作筆錄,打電話給本地的英國領事館,換言之就是漢諾瓦,如果外交部在這裡設有辦事處的話。值班代表走進來,爲了這通電話打斷晚餐而氣急敗壞,竟然要他過來探視又一個亟待援手的英國公民,而他的直接反應是察看我的護照——是哪一本不太重要。如果是艾金森的護照就有了問題,因爲那本是假的。打一通電話到倫敦就知道了。如果是奎爾的護照,問題又不一樣了,不過可能發生的結果大致相同:在沒有選擇餘地之下搭乘最近一班飛機回倫敦,機場則有一組不太樂意的歡迎回家委員會等着接機。

他的雙腿沒有被綁住。直到現在他都不願意張開來。他張開雙腿,下體和肚子如着火般劇痛,大腿和小腿則迅速跟進。不過他絕對是能張開雙腿,也能再度讓雙腳彼此接觸,聽見鞋跟發出聲響。他因此大膽起來,採取斷然措施,翻滾到面朝地板的位置,不由自主發出一聲尖叫。隨後咬緊雙脣,以便他不會再尖叫出來。

但是他還是很固執地趴着。他小心不打擾到兩旁客房的鄰居,開始耐心地設法解開繩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