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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多哪裡去了?”他一面跟着她走進房子,一面以意大利文問。

她打開裡面的門指給他看。奎多坐在一張長桌前,頭上方垂掛着木質的十字架,一個十二歲的小老頭,彎腰駝背、氣若游絲、臉色蒼白、皮包骨、眼神驚恐。他瘦弱的雙手擺在桌上,空着手,房間低矮陰暗,天花板下有橫樑,很難想像賈斯丁走進來之前他一個人在做什麼,不是在讀書或玩耍,也不是在看什麼東西。奎多長長的頭偏向一邊,嘴巴張開,看着賈斯丁走進房間,然後以桌面支撐站起來,向賈斯丁撲去,以宛若螃蟹的姿勢擁抱住他。可惜他距離太遠沒有抓準,雙臂鬆垮放回腰際,這時賈斯丁抓住他,穩住他的身體。

“他想跟他父親和小姐一樣死掉。”他母親訴苦,“‘所有的好人都上天堂了,’他告訴我,‘所有的壞人都留下來。’我是不是壞人,賈斯丁先生?你是壞人嗎?小姐帶我們離開阿爾巴尼亞,送他去米蘭治病,把我們安頓在這個房子裡,只是要我們爲她哀傷至死嗎?”奎多以雙手遮住空洞無神的臉。“一開始他昏倒,然後他上牀睡覺。他不吃東西,給他藥他也不吃。不想上學。今天早上他一出來洗臉,我馬上鎖上他的臥室門,把鑰匙藏起來。”

“這是好藥哪。”賈斯丁靜靜說,眼睛看着奎多。

她一面搖搖頭一面走進廚房,傳出鍋盤碰撞聲,然後將水壺放在爐子上燒。賈斯丁牽着奎多坐回桌子前,自己在他身邊坐下。

“你有沒有在聽,奎多?”他以意大利文問。

奎多閉上眼睛。

“所有事情都和以前一樣,”賈斯丁語氣堅定,“你的學費、醫生、醫院、你的藥,你養病所需要的東西,一樣也少不了。房租、伙食、以後上大學的學費。她幫你計劃好的事情,我們一項一項都要做,完全按照她的計劃進行。她的心願,我們一樣也不能打折扣,對不對?”奎多眼睛向下看,想了一下,然後才很不情願地搖搖頭:不能,不能打折扣,他承認。

“會不會下西洋棋?要不要來玩一盤?”

他又搖頭,這一次搖得不太乾脆:特莎小姐剛過世,下西洋棋對她不尊敬。

賈斯丁拿起奎多的手握着,然後輕輕搖動,等着他微微笑起來。“如果你不會馬上就死,你會做什麼事?”他用英文問,“我們寄給你的書,你看了嗎?我以爲你這個時候早就變成了福爾摩斯專家呢。”

“福爾摩斯是個了不起的偵探。”奎多同樣以英文回答,不過臉上沒有微笑。

“小姐給你的計算機呢?”賈斯丁改以意大利文問,“特莎說你是個大明星。她告訴我,你是個天才。你跟她通電子郵件通得很勤,害我好吃醋。你該不會把你的計算機也扔在一邊了吧,奎多!”

這個問題引來廚房突如其來的回答。“扔到一邊去了,那還用說嗎?他啊,什麼東西都扔到一邊去了!四百萬里拉呀,花了她這麼多錢!他以前整天就坐在計算機前敲呀敲的。‘你呀,眼睛會瞎掉,’我告訴他,‘用腦過度會生病的。’結果現在什麼也不做了。就連計算機也非死不可。”

賈斯丁仍握住奎多的手,仔細看着他閃躲開來的眼睛。“是真的嗎?”他問。對。

“太糟糕了吧,奎多。真的是浪費天分。”賈斯丁抱怨,這時奎多的微笑開始綻放開來。“全人類急需像你這麼聰明的腦袋瓜呀。聽到了嗎?”

“大概吧。”

“你還記得特莎小姐的計算機嗎?她教你用的那臺?”

奎多當然記得——顯露出高度優越感,難聽一點是驕矜自傲。

“好吧,比不上你那臺。你的更新,而且更厲害,對不對?”

對。當然對。他的微笑逐漸展開。

“好吧,我是白癡,奎多,不像你,我動她的計算機時一點都不放心。我的麻煩是,特莎小姐在計算機裡留下一大堆信件,有些是給我看的,可是我很怕一不小心全弄丟了,擔心得要死。我認爲她一定希望由你來帶我,這樣我就不會把那些信件弄丟。好嗎?因爲她很希望能生個像你一樣的兒子,我也是。所以現在的問題是,你願不願意陪我到別墅去,幫我看看她筆記本電腦上的東西?”

“有打印機嗎?”

“有。”

“磁盤驅動器?”

“也有。”

“CD驅動?調制解調器?”

“還有說明書、變壓器,還有電線和轉接器。可是我還是計算機白癡一個,如果不小心我保證會搞砸。”

奎多已經站了起來,可是賈斯丁以溫柔的姿勢拉他回桌子旁邊。

“不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你乖乖睡覺,明天早上一大早,如果你願意的話,我開別墅的吉普車過來接你,可是弄完計算機後,你一定要去上學,好不好?”

“好。”

“你太累了,賈斯丁先生,”奎多的母親喃喃說,將咖啡端到他前面放下,“傷心過度對心臟不好。”

他來到島上已經兩天兩夜,然而如果有人能證明他已經待了一個星期,他也不會感到驚訝。他搭乘海峽渡輪到法國的布倫,以現金買火車票,在抵達目的地之前,中途下車又買一張到不同目的地的車票。他出示過護照,這一點他謹記在心,只有一次,檢查得很隨便,時間是在他越過瑞士邊境進入意大利時,地點是地形險峻風景優美的山谷。他用的是自己的護照。這一點,他也很確定。他遵照萊斯莉的指示,先透過漢姆將艾金森先生帶過去,以避免同時帶兩本護照。然而,當時的山谷叫做什麼,搭乘什麼火車,他就得看地圖才能猜出自己是在哪個小鎮上的車。

旅途上大部分時間,特莎都在身邊,不時談天說地——通常是特莎輕聲發表令人泄氣又不相干的意見之後。沒有說笑的時候,他們肩並肩,頭往後仰,閉目冥思,像一對老夫老妻似的,直到她突然再度離開他身邊,這時哀傷的苦痛如已知的癌細胞般佔據全身,賈斯丁·奎爾此時哀悼亡妻的激烈程度遠超過他在格洛麗亞家最低潮的時刻,也超過在朗噶塔舉行喪禮之時,超過到停屍間認屍,更超過在四號閣樓時的哀傷。

不知不覺中,他站在杜林火車站的月臺上,住進旅館洗澡,然後從二手行李商店買了兩隻不知名的帆布行李箱,將文件和物品裝在這個他當做是特莎遺物箱的行李箱中。身穿黑色西裝的年輕律師,也是漢姆曼澤事務所一半合夥權的繼承人,不厭其煩表達慰問之情,由於表達得誠摯,更加讓人心酸。他對賈斯丁說,對,帽盒已經準時安然抵達,也附有漢姆的指示,親手將五號與六號在沒有打開的情況下交給賈斯丁。如果以後還有任何事需要吩咐,只要在他能力範圍之內,如果有關法律或專業或任何其他事務的問題,對曼澤尼家族的忠誠並不因小姐慘遭橫禍而終止。噢,對了,錢當然不能忘記,他以輕蔑的口氣說,然後數了五萬美元的鈔票,讓賈斯丁簽收。之後賈斯丁進入空的會議室,將特莎的遺物和艾金森先生的護照裝進剛買的帆布行李箱中,迅速搭出租車到皮翁比諾,之後湊巧搭上一艘華麗的高層旅館型遊船,前往厄爾巴島上的費拉約港。

賈斯丁坐在巨大的六樓餐廳,儘可能遠離特大號的電視機,用的是塑料餐盤,客人只有他一個,行李箱擺在兩旁,好心招待自己享用海鮮色拉、法國麪包加臘腸、半瓶口感極差的紅酒。船在費拉約港靠岸時,他走向船身內部沒有燈光的停車場,一陣熟悉的無重力感朝他襲來。沒有禮貌的司機呼呼空轉引擎,或是正對着他衝過來,衝得他和行李箱撞在有螺栓固定的鐵殼船身上,讓旁觀的失業搬運工哈哈大笑。

天色昏黃,隆冬嚴寒,他以紊亂的步伐踏上碼頭,不住發抖,情緒憤怒,僅有的幾個行人以不尋常的速度匆忙移動。他擔心被認出來,也擔心更糟的是又有人要可憐他,所以將帽子壓低到額頭,將行李箱拖到最靠近他的一輛出租車,看到不熟悉的司機面孔,讓他鬆了一口氣。在二十分鐘的車程中,司機只詢問他是不是德國人,賈斯丁回答說自己是瑞典人。這個沒有預想過的答案回答得好,因爲司機接下來就不再多問。

特莎家族的別墅位於厄爾巴島北岸低處。強風直接從海面吹來,刮動棕櫚樹,抽過石牆,掃動窗簾與屋瓦,讓附屬房屋像條舊麻繩般吱嘎作響。下了出租車後,賈斯丁單獨佇立在忽明忽暗的月色中,站在鋪有石板的天井入口處,天井裡有古老的汲水機和榨橄欖器。他在等眼睛適應黑暗。別墅矗立在他眼前。兩行白楊木,由特莎外祖父種下,從前門一直通往海邊。賈斯丁逐一看出下人的小屋、石階、門柱以及羅馬石雕的陰影。四處都看不到燈光。根據漢姆的說法,管理人去了那不勒斯陪未婚妻,管理的工作交代給兩個四處旅遊的奧地利女子,自稱是畫家,擠在別墅另一邊的廢棄小教堂裡。兩間工人房由特莎的母親改裝后冠以羅密歐與朱麗葉之名,討德國觀光客的歡心,由法蘭克福的出租公司負責。島上居民比較喜歡稱呼她母親爲貴婦,比較少用女伯爵這個頭銜。

歡迎回家,他對特莎說,以免她舟車困頓之餘理解遲鈍,不知道已經到家了。

別墅的鑰匙放在圍住汲水機的木板覆面橫架上。親愛的,第一步先掀開蓋子,像這樣,然後伸手進去,如果運氣好的話,啊哈,鑰匙就到手了。然後你打開房子前門的鎖,帶新娘進入洞房,跟她**,就像這樣。然而他並沒有帶她進入洞房,他知道有個地方更適合。他再度提起帆布行李箱,大步橫越天井,此時月亮很識相地將雲朵撥開,幫他照亮前進的路,在白楊木之間投下白色光柱。他走到天井最遠的一個角落,通過貌似古羅馬時代后街的窄巷,來到橄欖木門前

,門上雕刻了一隻拿破崙標誌的蜜蜂,以紀念偉大的拿破崙,特莎家族的傳奇就由此傳承下來。他一面走一面珍惜兩人的對話,更珍愛的是特莎曾祖母釀的葡萄酒。拿破崙在被放逐此地的十個月間坐立難安,經常過來做客。

賈斯丁選了最大的一把鑰匙插進去。門悶哼一聲打開來。我們數錢的地方就是這裡,特莎以嚴肅的口吻告訴他,此時她的身份是曼澤尼家族的繼承人、新娘和導遊。今天優良的曼澤尼橄欖即將運到皮翁比諾,和其他橄欖一起榨。但是在我貴婦母親的時代,這個房間仍是最神聖的地方。我們在這裡記錄下一罐罐橄欖油,然後拿到樓下酒窖以珍貴的保存溫度來儲存。就是在這裡——你沒有在聽。

“因爲你在跟我親熱。”

你是我丈夫,什麼時候跟你親熱隨我喜歡。專心一點。在這個房間,數好週薪,交到每個農夫的手裡,然後簽名,通常是打個叉,打在比你們英王土地調查清冊還大本的記錄簿裡。

“特莎,我沒辦法——”

什麼沒辦法?你當然有辦法。你頭腦靈活得不得了。我們這裡也有無期徒刑的囚犯,以鏈條串連住,監獄在島的另一邊。所以門上纔有窺視孔。所以牆壁上纔有鐵環,在他們等着被送到橄欖園時可以綁在鐵環上。你是不是對我感到很驕傲?我是奴隸領主的後代。

“無比驕傲。”

那你爲什麼又要鎖上門?你把我當囚犯嗎?

“直到永遠。”

橄欖油室設計低矮,上面有屋椽,窗戶太高,外人想偷看也難,不管裡面有人在數鈔票,或是鎖着囚犯,或是新婚夫婦悶着聲音在沙發上**都看不見。真皮沙發直立靠在朝海的牆壁上。數鈔票的桌子平坦方正。兩張木匠的工作臺擺在桌子後面,塞在拱形的凹陷處。賈斯丁使盡所有力氣將石板上的工作臺拖出來,左右邊各一張,以翅膀狀排着。有人從別墅搜刮來沒喝完的酒瓶,將酒瓶排在門上。他取下舊酒瓶,以手帕擦掉灰塵,然後放在桌子上當做鎮紙。時間早已停止。他不餓也不渴,也不需要睡眠。他把行李箱放在工作臺上,一邊一個,接着取出最寶貴的兩捆東西,放在數錢桌上,小心選擇最中心處放置,以免那東西因爲傷心或精神失常滑落桌下。他謹慎地開始鬆開第一捆,一層接一層——她的棉質家居便服,她的安哥拉羊毛衫,是她前往洛基丘莒那天之前穿的,她的銀色上衣,頸邊的氣味仍在——最後他纔將露臉的獎品握在手上:一個光鮮的銀盒子,長十二英寸,寬十英寸,蓋子上印有日本製造商的商標。日夜孤寂,長途跋涉,它毫髮無損。他從第二捆裡抽出了附屬工具,之後輕手輕腳將其中所有的物品一件件移到房間另一邊的舊松木桌上。

“再等一下,”他大聲答應她,“耐心一點,大小姐。”

這時他的呼吸比較勻稱了,從手提行李中拿出鬧鐘收音機,調整到當地波長,收聽BBC全球廣播。一路上,他持續收聽尋找阿諾德的新聞,仍然沒有下落。他設定好鬧鐘,以收聽下一次整點新聞,然後將注意力轉移到高低不平的幾堆東西,有信件、檔案、剪報、打印出來的材料,以及幾捆看似官方文件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在他另一個人生中,一直是他逃避現實的避風港。今晚就不是了,再怎麼說也不是。這些文件不是逃避任何東西的避風港,不管是萊斯莉的警察檔案,或是特莎對漢姆頤指氣使的記錄,或是她細心排列順序的信件、文章、剪報、製藥廠與醫學資料,或是從她工作室布告欄上拿來提醒她自己的字條,或是她在醫院狂亂寫下的東西,或是由羅布和萊斯莉從阿諾德·布盧姆的公寓搜出來的東西。收音機有聲音了。賈斯丁擡頭傾聽。播報員提到下落不明的阿諾德·布盧姆醫生,涉嫌殺害英國外交官妻子特莎·奎爾,案情沒有進一步的發展。聽完後,賈斯丁一頭栽進特莎的文件,一直到找出他決心在探索期間隨身攜帶的東西。這東西是她從醫院帶出來的——他們惟一沒有帶走的婉哲的東西。婉哲一去不回後,她從婉哲的病牀旁沒倒掉的垃圾桶中找到。她出院後的幾天幾夜,這東西就在她工作室的桌子上,猶如得理不饒人的哨兵般站着:一個小紙盒,有紅有黑,長五英寸寬三英寸,空無一物。盒子從桌上跑到中間抽屜,賈斯丁在急促搜尋她的物品時找到。沒有遺忘,也沒有拒收,卻被放逐,被壓平,在她忙着處理更爲迫切的事項時被推到一邊去。岱魄拉瑟(Dypraxa)這個名字印在橫條上,四面都有,盒子裡面的散頁印刷單註明各種適應症與禁忌症。盒蓋上印有三隻開玩笑似的金色小蜜蜂,排列成箭頭的形狀。賈斯丁打開它,恢復盒子原有的立體形狀,放在眼前牆壁上一個空架子的中央。肯尼K畫了三隻蜜蜂,就自以爲是拿破崙了,她發燒時對他低語。被他們叮到就死定了,你知道嗎?不知道,親愛的,我不知道,快睡吧。

看資料。

上路。

減緩大腦轉速。

加速動腦機制。

動如狡兔,靜如處子,和聖人一樣有耐心,和兒童一樣衝動。

賈斯丁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渴求知識。想要再準備也沒有時間了。自從特莎死後,他日夜準備。他有所保留,不過他已經作好準備。在格洛麗亞死氣沉沉的低地,他已經作好準備。在警方審訊時,有時候保留得讓他幾乎忍無可忍,將信息保留在腦海中無眠的部分,他也作好了準備。在返國那段永無休止的飛行航程中,在艾莉森·蘭茲貝利的辦公室,在佩萊格里的俱樂部,在漢姆的事務所,在四號寓所,腦中同時考慮着一百件事情時,他也作好了準備。他現在需要的,只是以大動作縱身一躍,跳進她秘密世界的核心;認出她歷程中每個路標以及里程碑;消滅自己的身份,讓她的身份復活;殺掉賈斯丁,讓特莎重見天日。

從哪裡開始?

哪裡都行!

走哪條路?

哪條路都行!

他內心裡屬於公務員的一面已經終止。在特莎不耐煩的表示之下,賈斯丁動了起來,停止對任何人負責,只對她一人忠實。如果特莎漫無目的,他也跟着漫無目的;特莎按部就班時,他也依循她行事;她直覺決定往下跳時,他也會牽着她一起跳;他餓不餓?如果特莎不餓,他也不餓;他累了嗎?如果特莎能穿着家居便服,埋首辦公桌,熬夜到兩三點,賈斯丁就能夠整晚不睡,隔天整天繼續下去,隔天晚上也一樣!

有一次,暫時離開工作,到別墅的廚房去掠奪一番,帶回臘腸、橄欖、薄脆餅乾、帕瑪森起司以及礦泉水。還有一次,忘記是黃昏還是日出,他的印象是天色灰沉,他正在看她在醫院寫的日記,記錄着羅貝爾和手下在婉哲牀邊出現的經過,看到一半,突然醒過來,發現自己在有圍牆的庭園裡漫遊。就是在這裡,在特莎充滿柔情的注視下,他種下了婚禮羽扇豆、婚禮玫瑰,以及少不了的婚禮鳶尾草,以表現對她的愛意。雜草長到他膝蓋,弄溼了長褲。開了一朵玫瑰花。他想起自己沒關上橄欖油房間的門,橫越鋪了石板的天井,衝回那裡才發現門已安安穩穩地鎖住,鑰匙則放在他的外套口袋。

《金融時報》剪報:

三蜂嗡嗡響

花花公子怪傑、也是第三世界投機家三蜂之家的肯尼思·K.柯蒂斯據傳正在準備舉行互惠式閃電結婚,對象是瑞士裔加拿大籍的製藥界大姐大凱儒·維達·哈德森(KVH)。KVH會現身婚禮嗎?三蜂拿得出聘禮嗎?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只要肯尼思·K以典型作風大膽投資藥品的這種豪賭能回收成本的話。製藥界盛傳三蜂在內羅畢即將與KVH合作,KVH預估投入五億英鎊研發最新抗結核病神藥岱魄拉瑟,而三蜂據傳將投資四分之一,以交換全非洲的銷售與經銷權,而該藥在全球的收益,三蜂也將提成,數目不詳。這次交易在行動隱秘、獲益極高的製藥界據說是前所未見。

總部位於內羅畢的三蜂發言人薇文·伊柏表現出審慎樂觀的態度:“這種做法很高明,完全是肯尼K的典型風格。既富有人道主義精神,對全公司有好處,對股東有好處,對非洲也有好處。岱魄拉瑟的療程與吃糖果一樣簡易。新變種的結核病菌肆虐全球,三蜂將站在最前沿抵抗結核病。”

KVH董事長狄特·寇恩立刻於昨晚在巴塞爾發言呼應伊柏的樂觀態度:“岱魄拉瑟能將六至八個月的辛苦療程縮減爲服用十二次的治療過程,我們相信能在非洲擔任岱魄拉瑟的前鋒,三蜂是不二人選。”

特莎手寫給布盧姆的信,據推測應該是從布盧姆的公寓搜出來的。

心愛的阿諾德:

我跟你說KVH有多黑心,你就是不相信。我調查過了。他們的確很黑心。兩年前他們被起訴,罪名是污染了半個佛羅里達州,他們在那邊建了一個很大的“設施”,結果檢方只提出警告了事。原告提出確鑿的證據顯示KVH排放的有毒廢水超出規定的百分之九百,毒害了保護區、溼地、河流和海岸,可能連牛奶都有毒。KVH也在印度做了類似的“公益活動”,在馬德拉斯地區據說有兩百個小孩死於相關病因。印度法院審理這個案子要等十五年,如果KVH繼續找對人進行賄賂,時間可能會拖得更久。製藥業進行人道援助時,喜歡利用延長病人的生命來讓白人億萬富翁賺到更多錢,KVH在這一方面也有過人之長,人盡皆知。晚安,親愛的。別再懷疑我說的每一個字。我冰心玉潔。你也是。T。

倫敦《衛報》金融版剪下來的報道:

快樂的蜜蜂

由於治療結核病的新藥岱魄拉瑟價廉物美又具革命性,三蜂內羅畢公司日前收購全非洲的經銷權,股價因此暴漲(十二個星期上揚四成),反映出股市對該藥品越來越具信心。三蜂執行長肯尼思·K.柯蒂斯於摩納哥家中表示:“對三蜂有好處的,對非洲也有好處。對非洲有好處的,對歐洲和美國以及全世界其他地方同樣也有好處。”

另外有個檔案夾以特莎的筆跡註明爲希波,裡面有四十份信件,一開始是傳統郵件,後來改爲打印出來的電子郵件,通信雙方是特莎和一個名爲波姬的女子。波姬在德國北部小鎮比勒弗爾德一家藥廠監察的組織工作。這個組織獨資運作。信紙最上面的商標解釋了該組織“希波”之名的由來。希波克拉底出生於公元前四六〇年,是希臘名醫,當今所有醫生宣誓行醫時,就是宣讀他的誓言。兩人的通信一開始很正式,不過改用電郵後,口氣逐漸軟化,也很快替案件主角取了綽號。KVH的綽號是“巨人”,岱魄拉瑟成了“丸子”,羅貝爾成了鍊金人。波姬在偵查凱儒·維達·哈德森動態方面的消息來源成了“我們的朋友”,我們的朋友必須隨時嚴加保密,因爲“她告訴我們的東西,在瑞士完全屬於違法”。

波姬寫給特莎的電郵打印如下:

……鍊金人手下有兩個醫生,分別是艾瑞奇和科瓦克斯,他爲這兩人在曼恩島上開了一家公司,也有可能是兩家,因爲當時還是共產黨統治的時代。我們的朋友說羅把兩家公司放在他名下,這樣那兩個女醫生就不會被當局盯上。之後兩個女人就一直吵架,吵得很兇,吵的事情是關於科學的,也與私事有關。巨人那邊不允許任何人知道其中細節。艾瑞奇一年前移民到加拿大。科瓦克斯留在歐洲,多半時間待在巴塞爾。你送給卡爾的大象吊飾讓他樂翻天了,現在每天早上他都學大象吹着喇叭,告訴我他起牀了。

波姬寫給特莎的電郵打印如下:

以下是有關丸子的更進一步歷史。五年前鍊金人在爲兩個女人的分子尋求資金援助時,並不是事事順心。他儘量去說服幾個德國大藥廠贊助,不過他們強力抗拒,因爲看不到能賺大錢的地方。窮人的問題是個老問題:他們的錢就是不夠買很貴的藥!巨人後來才介入,而且是先花很多人力物力去作過市場調研後才加入的。我們的朋友還說,他們在和三B談生意時非常精明。他們的做法很高明,出賣可憐的非洲,讓有錢人繼續有錢!計劃非常簡單,時機非常完美。他們先在非洲測試丸子兩年,KVH

估計這段期間結核病在西方會變成“嚴重的問題”。而且三年後,三B也會在財務方面出現危機,巨人就可以用小錢買下!因此根據我們朋友的說法,三B是下錯注,而巨人則是主掌全局。卡爾在我身邊睡覺。親愛的特莎,希望你的嬰兒會跟卡爾一樣好看。他會跟他母親一樣成爲偉大的戰士。我很確定!拜拜,B。

波姬和特莎之間的最後一封通信:

我們的朋友報告巨人方面正在進行非常機密的活動,有關三B和非洲。難不成是你拿棍子去搗馬蜂窩了?他們秘密派科瓦克斯搭飛機到內羅畢,鍊金人會去接她。大家都在講美女拉若的壞話。她是叛徒,是賤人一個,等等。一個本來很無聊的企業,怎麼突然變得情緒激動?!好好照顧你自己,特莎。我認爲你是有一點waghalsig,不過時間不早了,以我的英文能力也翻譯不出這個字,所以也許你可以求求你的好老公翻譯給你聽!B。

P.S.趕快來比勒弗爾德,特莎。這個小鎮很美,又很少人知道,你會愛死的!B。

天色已晚。特莎身懷六甲。她在內羅畢家中的客廳裡來回踱步,一會兒坐着,一會兒站着。阿諾德跟她吩咐過,在生產之前不准她南下基貝拉。就算只是坐在筆記本電腦之前,對她來說都是件很累人的差事。只坐了五分鐘,她又不得不起來走動。賈斯丁提早回家陪她,以減輕她的痛苦。

“waghalsig是什麼人還是什麼東西?”賈斯丁一開前門,特莎馬上詢問。

“什麼人跟什麼東西?”

她刻意以英文的發音念出那個德文字,講到第三遍,賈斯丁才聽懂。

“躁進,”賈斯丁以謹慎的口吻說,“盲勇。爲什麼要問?”

“我很躁進嗎?”

“不會。不可能。”

“可是有人那樣說我。我這副德性,要盲勇也難。”

“別相信。”賈斯丁以虔誠的語氣說,接着兩人同時爆笑出來。

來信者是位於倫敦、內羅畢和香港的歐奇、歐奇與法莫洛律師事務所,收件人是特莎·阿博特小姐,地址是內羅畢的信箱:

親愛的阿博特小姐:

本事務所代表三蜂之家。該公司轉交過來閣下致執行長肯尼思·K.柯蒂斯爵士以及其他董事與主管的幾封信件。

本事務所在此鄭重聲明,閣下指稱的產品經各項臨牀測試合格,其中幾項測試的標準甚至遠高於國家或國際標準。如閣下已正確指出的,該產品在德國、波蘭與俄羅斯皆已通過檢驗並註冊。在肯尼亞衛生當局的要求下,產品註冊也由世界衛生組織獨立驗證,證書複印件隨此信附上。

本事務所因此在此忠告閣下,未來若閣下或與閣下共事者針對此問題再度來信,無論對象是三蜂之家或是其他單位,本事務所將視之爲對此一高度獲得認可的產品進行之惡意詆譭,有損產品經銷商三蜂之家內羅畢的商譽與聲望。如果發展至此,本事務所在該公司委託下將全力提出法律行動。

謹此……

“老弟,佔用幾分鐘,可以的話。”

講話的人是蒂姆·多諾霍。老弟是指賈斯丁,事件經過則在賈斯丁本人的回憶中重演。大富翁遊戲經表決暫停進行,伍德羅的兩個兒子匆忙趕去上已經遲到的空手道課,格洛麗亞則從廚房倒些飲料來。伍德羅氣沖沖地趕回高級專員公署。因此只剩下賈斯丁和蒂姆兩人,面對面坐在庭園桌邊,周遭是數百萬玩具鈔票。

“爲了所有人好,不介意我大膽直言吧?”多諾霍壓低嗓門,不讓聲音傳送到不應到的地方。“如果非說不可的話。”

“非說不可。老弟,是有關這件難看的宿怨。是你亡妻與肯尼K之間的過節。直搗駐地,可憐的傢伙。三更半夜打電話。在他的俱樂部裡留下一些很無禮的信件。”

“你在講什麼,我聽不懂。”

“你當然聽不懂了。這並不是什麼聊天的好話題。特別是在有條子的地方。我們的建議是,掩蓋起來,當做沒看見。事不關己。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敏感時刻。包括肯尼在內。”他的口氣轉變,“你節制忍耐的表現令人讚賞。對他,真是無限景仰,對不對,格洛麗亞?”“他是徹頭徹尾的超人,對不對,賈斯丁,親愛的?”格洛麗亞一面同意,一面放下金湯力的盤子。

我們的建議,賈斯丁記得,視線仍逗留在來自律師事務所的信件。不是他的。是他們的。

特莎給漢姆的電郵打印如下:

小天使:我在三B的秘密消息來源發誓說,他們的財務狀況比任何人透露的還要嚴重一百倍。

她說公司內部有謠言說肯尼K正在考慮抵押全部非製藥類的生意給南美洲波哥大一家沒名的連鎖企業!問題是:他能不能在沒有事先告知股東的情況下賣掉公司?我對公司法所知比你更少,所以不用多說了。你不解釋的話我就完了!愛,愛,特莎。

然而,漢姆沒有機會解釋,就算是在當時或是稍後有能力解釋也是枉然,賈斯丁也一樣。一輛老爺車鏗鏘作響開進車道,之後門口傳來如雷的敲門聲,讓賈斯丁跳起來,從囚犯的窺視孔內向外看,看到艾米利奧·德洛羅營養充分的五官正對着門邊。他是本教區的神父。面帶憐憫關懷的表情。賈斯丁打開門。

“賈斯丁先生,你在做什麼?”神父以歌劇的大嗓門吼着,擁他入懷,“爲什麼要讓我從出租車司機馬力歐那裡聽說你哀傷過度精神失常的事呢,把自己關在別墅裡,還自稱是瑞士人?如果神父不能陪伴痛失親人的教友,如果一個父親沒辦法慰藉受到打擊的兒子,看在上帝的分上,要神父做什麼呢?”

賈斯丁喃喃說了一些需要獨處的話。

“可是你卻在工作!”——他瞥見賈斯丁背後一堆堆文件,散放在油房裡。“連現在這個時候,在節哀期間,你還是在爲國效命!難怪大英帝國比拿破崙時代的版圖還大!”

賈斯丁胡亂說了一些外交官的工作永不休止之類的話。

“跟神父一樣啊,我的兒子,就跟神父的工作一樣啊!如果有一個人信了上帝,就有一百個人不信!”他靠近賈斯丁,“可是啊,小姐她可是信徒,賈斯丁先生。和她貴婦母親一樣,她們再怎麼辯解也沒用。她們對同胞奉獻這麼多愛,怎麼可能對上帝置之不理?”

賈斯丁設法將神父從油房門口趕走,讓他坐在冰冷的別墅客廳裡,牆壁上是性早熟的天使圖案斑駁壁畫,強遞給他一個杯子,然後再倒一杯曼澤尼家族釀造的葡萄酒,自己也端着一杯啜飲。他接受了好心神父的保證,知道特莎安然投身上帝懷抱。神父表示即將在下一個聖徒紀念日爲特莎舉行追思彌撒,希望對教堂重建基金鼎立相助,也希望他捐款維修島上雄偉的山頂城堡,因爲該城堡是中古意大利的名勝之一,學術探勘人員與考古學家一致認爲,除非在上帝旨意下加強城牆與地基,該城堡很快就會倒塌,賈斯丁也無異議表示同意。賈斯丁將好心的神父護送到車前,爲了不多留他,被動接受了他的祝禱,然後才趕緊回到特莎身邊。她雙手叉在胸前,在等着賈斯丁。

上帝如果存在的話,怎麼會允許無辜的兒童受苦受難?我拒絕相信。

“那我們爲什麼要在教堂結婚?”

是爲了融化上帝的心,她回答。

賤婆娘。別再同你那個黑鬼醫生鬼混了!

滾回你那個窩囊太監老公身邊,乖乖聽話。

馬上停止管我們的閒事!不然你會死得很難看。

鄭重保證。

他雙手發抖,拿着這張素白的打印紙,而紙上的信息並不打算融化誰的心。上面的字體全部是粗黑大寫,每個字母都有半英寸高。簽名省略,不令人驚訝。拼寫則完美無缺,倒很令人驚訝。對賈斯丁造成的震撼極爲強烈,責怪意味濃厚,謾罵得狗血淋頭,讓他嚇了有幾秒鐘的時間纔想到要跟她大發脾氣。

你爲什麼不跟我講?爲什麼不給我看?我是你丈夫,應該要保護你纔對,是你的男人,是你另一半呀!

我放棄了。我鬆手了。你收到一封以死要挾的恐嚇信,從信箱裡拿出來。你打開來。你看了——一遍。呃!然後如果你像我一樣,會把信拿開來,因爲內容惡毒噁心得讓你不希望信紙接近自己的臉。不過你又唸了一遍。然後再看一遍。一直到你熟記了內容爲止。就和我一樣。結果呢,你怎麼辦?打電話給我——“親愛的,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趕快回家好嗎”?跳上車?以救火車的速度開到高級專員公署,拿着信在我面前揮舞,要我大步去向波特報告?纔怪。纔不是這樣。你和往常一樣,自尊心第一。你沒有讓我看信,也對我守口如瓶,也沒有燒掉。你當做是秘密。你劃分機密等級後歸檔處理。深藏在禁區辦公桌的抽屜裡。你處理的手法,跟你嘲笑我的做法一樣:你歸檔到其他文件裡,收藏起來。如果我以這種方式來處理,會被你嘲笑爲是望族的謹慎心態。收到了這封信後,你怎麼跟自己交代——怎麼跟我交代——任誰都猜不到了。只有上帝知道你在內心如何對待這封信,不過那是你自己的事。所以,謝啦。多謝你,可以嗎?多謝你將同牀異夢政策實行得如此徹底。漂亮。再次謝謝你。

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取而代之的是汗流浹背的羞愧與悔恨。一想到要讓別人看那封信,你就無法忍受,對不對?會因此觸發你無法控制的連鎖反應。關於布盧姆的說法,關於我的說法。太過分了。你是在保護我們,我們三個人,你當然是。你跟阿諾德講過嗎?當然沒有。有的話,他會盡量勸你別再追查下去。

賈斯丁逃脫這種溫和的理解方式。

太溫柔了。特莎的作風比較強硬。而且在她脾氣一來的時候,更加難纏。

想想看律師的頭腦。想想看冰冷的實用主義。想想看非常強硬的年輕女子,逼近獵物,準備捕殺。

她知道自己鮮血開始沸騰起來。恐嚇信證實了這一點。別人沒有威脅到你,你不會發出恐嚇信。

如果在這個階段大喊“犯規!”,等於是向當局自首。英國政府束手無策。他們沒有權力,沒有管轄權。我們惟一的希望是將恐嚇信交給肯尼亞當局。

不過特莎對肯尼亞當局沒有信心。她經常反覆說,她相信莫伊的帝國觸角遍及肯尼亞生活的各個角落。特莎的信心和她的婚姻職責一樣,不論好壞都投資在英國人身上:看看她私下投奔伍德羅就知道。

如果她向肯尼亞警方求救,她就得提出敵人的名單,不管是真正的敵人還是潛在的敵人都算在內。她追查大刑案的努力會因此而功虧一簣。她的追查行動會因此被迫喊停。她絕對不會那麼做。大刑案對她來說,比她自身的性命還要重要。

對我來說呢,也一樣。比我的生命還重要。

賈斯丁一面拼命恢復平衡感,視線此時落在一個手寫的信封上。是稍早前他倉促從特莎在內羅畢的工作室桌子的中間抽屜拿出來的。從同一個抽屜中,他也找出了岱魄拉瑟的空盒子。信封上的筆跡似曾相識,卻又不太熟悉。信封已經拆開了。裡面有一張摺疊好的英國政府藍色信紙,字跡匆忙,內容充滿了倉皇與激情。

我親愛的特莎,我對你的愛勝過其他人,永生不渝。

這是我惟一堅信的意念,也是我惟一自知的概念。你今天對我態度很差,不過並沒有比我對待你的態度還差勁。我們兩人今天講話時都身不由己。我熱愛你,崇拜你,超過我能控制的地步。如果你準備好了的話,我隨時奉陪。讓你我拋開彼此荒謬的婚姻枷鎖,隨你想到什麼地方我都願意,只要你一開口我們立刻就走。如果要到天涯海角,能走得越遠越好。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然而,這一次的簽名卻沒有省略。執筆人以清晰鮮明的字體簽了名,大小與恐嚇信相仿:桑迪。我的名字是桑迪,這人表示,你想昭告全天下隨便你。

日期和時間也註明了。即使是在熱戀癲狂的境界,桑迪·伍德羅仍然是個有良知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