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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上午九點三十分,消息傳到英國駐內羅畢高級專員公署。桑迪·伍德羅接到消息時宛如中了彈,下巴僵直,胸口暴凸,忐忑不安的英國心臟啪啪作響。當時他站着。他事後只記得這麼多了。內線電話鈴響時他正好站着,伸手想拿東西,這時聽到電話尖聲響起,因此停下來,順手向下從辦公桌上撈起聽筒說,“伍德羅。”不然也可能是,“我是伍德羅。”他能確定的是接電話的嗓門大了點,這一點他很肯定,因爲聽起來像是別人的聲音,感覺口氣很衝:“我是伍德羅。”他報出堂堂正正的姓,卻省略桑迪這個具有緩衝作用的綽號,以彷彿很痛恨的語氣脫口而出,因爲高級專員的例行祈禱會預定在三十分鐘後準時舉行,由身爲辦事處主任的伍德羅主持,即將面對一羣很難伺候的特殊利益團體代表,其中人人無不企盼高級專員全心全意關照。

簡而言之,這個星期一跟往常一月下旬的星期一沒什麼兩樣,在內羅畢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時節,灰塵滿天、缺水嚴重、草地幹黃、眼睛酸澀、熱氣從市區人行道蒸騰而上。淡紫鳳凰木也和所有人一樣,期待長長的雨季快快到來。

當時究竟爲什麼站着,他一直想不出答案。照理說,他應該是埋首辦公桌,忙着敲鍵盤,急着查看倫敦傳來的指示,翻看鄰近非洲國家使館傳進來的資料。結果他卻站在辦公桌前,進行意義重大卻主旨不明的動作——大概是將妻子格洛麗亞和兩名幼子的合照擺正吧。相片是去年夏天全家返鄉度假時拍的。高級專員公署位於斜坡上,相片如果一個週末不去整理,傾斜的地基就足以讓相片倒向一邊。

不是在調整相片位置的話,或許是在噴殺蟲劑吧。肯尼亞有一種昆蟲,連具有豁免權的外交官都難逃其魔掌。幾個月前發生過“內羅畢眼症”大流行,如果不小心打死這種蒼蠅,手又抹到皮膚上,就會產生膿腫和水皰,嚴重的話甚至會引起失明。他可能是在噴殺蟲劑,聽到電話鈴響,就將殺蟲劑放在辦公桌上,抓起話筒。這種可能性也無法排除,因爲事後回想起來,印象中有罐紅色的殺蟲劑擺在辦公桌的發件架上。就這樣,他一面說“我是伍德羅”,一面將聽筒貼緊耳朵。

“噢,桑迪,我是米爾德倫。你早。身邊沒有人吧?”

油光閃閃、體態臃腫、現年二十四的米爾德倫是高級專員的私人秘書,講話帶有艾塞克斯郡口音,剛從英國調過來,這是他首度外派。另外,資歷較淺的部屬都叫他小米德。

沒錯,伍德羅承認,身邊沒人。爲什麼要問?

“桑迪,恐怕是有狀況了,我在想是不是可以過去找你一下。”

“不能等到祈禱會結束嗎?”

“這個嘛,好像不太行——不行不行,”米爾德倫一面回答一面加強語氣,“桑迪啊,是特莎·奎爾出事啦。”

伍德羅一聽立刻改變態度,汗毛直豎,神經緊繃。特莎。“她怎麼了?”他問。他的語調刻意掩飾着好奇心,大腦則朝各種可能性狂推亂測。噢,特莎。噢,糟糕。你這次又搞了什麼名堂?

“內羅畢警方說她死了。”米爾德倫以每日例行公事一般的口氣說出。

“一派胡言,”伍德羅斷然以這句話回敬對方,連給自己思考的時間都沒有,“別亂講話了。在哪裡?什麼時候?”

“在圖爾卡納湖,在湖的東岸,上個週末。他們對細節語帶保留。在她的車子裡。根據他們的說法,是發生了不幸的意外事件。”他語帶歉意接着說,“我的感覺是他們不想讓我們太難過。”

“車子是誰的?”伍德羅以慌亂的口氣質問,拼命想排除這一切荒謬的想法,極力想壓制人、地、事以及其他想法與感覺,一直往下壓抑、壓抑,急忙刪除掉隱藏心中的對她的回憶,取而代之的是圖爾卡納湖畔荒蕪的“月球”景觀。對圖爾卡納的這番印象來自六個月前外出視察時,當時陪伴左右的是一板一眼的外交武官。“別走開,我立刻上去。還有,不準對任何人透露,聽到沒有?”

伍德羅這回一次一個動作,放回了聽筒,繞過辦公桌,從椅背上拿起西裝外套,一次穿上一隻袖子。平常上樓去之前,他是不會穿上西裝外套的。星期一開會的時候,並沒有硬性規定要穿西裝外套,更何況他只是要上樓到胖子米爾德倫的私人辦公室跟他聊天而已。然而,伍德羅心中專業的一面告訴自己,未來要走的路漫長艱辛。儘管如此,他一面上樓一面設法鼓足意志力,每次危機甫現時儘量遵守自己的最高原則,儘量以剛纔讓米爾德倫寬心的方式讓自己放心,當做全部都是一派胡言。爲了安慰自己,他回想起十年前轟動一時的案件,當時傳出有位年輕的英國女子在非洲鄉下慘遭分屍,事後證明是窮極無聊的騙局,那還用說。只是有人利用喪心病狂的想像力捏造出來的事件。原來是有個素行不良的非洲警察被遠放到沙漠中,吸食非洲大麻後精神恍惚,編造這個事件來追討積欠六個月的微薄薪水。

他上樓的這棟建築物剛落成不久,外觀樸素大方。這種風格他很喜歡,或許是因爲跟自己的外表很能搭配。整棟大樓與外圍建築設施配置得當,有小賣部、商店、加油亭以及清潔安靜的走廊,給人的印象是粗獷且自給自足。伍德羅的外表不管怎麼看,也給人相同的質感。今年四十歲的他,與妻子格洛麗亞婚姻生活美滿——就算不美滿,他猜也只有自己知道。他身爲辦事處主任,如果操作得當,下一次調派任務時,說不定可望掌管一個等級較低的領事館,然後往上爬到比較不是那麼卑微的領事館,進而受封爲騎士——封不封騎士,對他來說無關緊要,那還用說,不過封了騎士後格洛麗亞會臉上有光。他這人具有軍人風範,然而話說回來,他本來就是出身軍人家庭。他服務英國外交部十七年,曾經奉派前往六七個英國駐外單位爲國效勞。曾經隸屬英國的肯尼亞和之前他駐守過的國家沒有兩樣,同樣危險、腐敗、破落、受盡外人掠奪,在伍德羅心中激起的漣漪卻比先前多數國家的還大,只不過這樣的漣漪有多少要歸因於特莎,他就不敢捫心自問了。

“儘管說吧。”他以咄咄逼人的口吻對米爾德倫說。他開口前先關上門,放下門閂。

米爾德倫習慣嘟着嘴,坐在辦公桌前的模樣活像是調皮的小胖子,活像怎麼哄就是不肯把粥喝完的小孩。

“她過夜的地方是綠洲。”他說。

“什麼綠洲?講清楚一點行不行?”

米爾德倫的年齡和職位雖低,卻不像伍德羅認定的那麼容易被嚇唬。他一直有速記的習慣,在開口前先參考一下筆記才說話。最近受訓的學員一定都教這些,伍德羅以鄙夷的心態想着。不然像米爾德倫這個出身低微的人怎麼會有時間去學速記?

“圖爾卡納湖東岸有個小度假旅舍,在東岸南端,”米爾德倫宣佈,他的視線停在速記本上,“店名綠洲。特莎在那邊過夜,隔天早上搭旅舍主人提供的四輪驅動車離開。她說她想往北走兩百英里,去看看文明的發源地。利基遺址。”他改口說,“是理查德·利基挖掘古蹟的地點。位於錫比洛伊國家公園。”

“自己一個人嗎?”

“沃爾夫岡給她一位司機。司機的屍體也跟她一起出現在那輛四輪驅動車上。”

“沃爾夫岡?”

“他是旅舍的主人,姓氏待查。大家都叫他沃爾夫岡。顯然是德國人,很有個性。根據警方的說法,司機被殺的手法很野蠻。”

“怎麼個野蠻法?”

“斬首。不見了。”

“誰不見了?你不是說司機跟她一起在車上嗎?”

“頭不見了。”

不用你講我也猜得到吧?“特莎的死因大概是什麼?”

“意外。警方只說了這些。”

“有沒有被劫財?”

“根據警方的說法是沒有。”

沒有財物損失,加上司機慘遭謀害,伍德羅的想像力因此奔騰起來。“你接到什麼樣的消息,一五一十說來聽聽。”他命令道。

米爾德倫以雙手捧着大臉,一面參考着速記本。“九點二十九分,接自內羅畢警察總部飛行中隊,請高級專員接聽,”他讀出內容,“我解釋說高級專員到市區拜訪神職人員,預計最晚上午十點回來。值班警官聽上去很有效率,也報上姓名。他說報告是來自洛德瓦爾——”“洛德瓦爾?離圖爾卡納好幾英里啊!”

“最近的警察局就在那裡。”米爾德倫迴應,“發現一輛四輪驅動車,是圖爾卡納綠洲旅舍財產,發現地點是湖的東邊還沒到厄利亞灣的地方,是在前往利基古蹟的路上。兩人至少已經死亡三十六小時。其中一人是白人女性,死因不詳,另一人是無頭非洲人,經查證爲司機諾亞,已婚,有四名子女。馬飛仕圖的遊獵靴子一隻,七號。藍色野外夾克一件,特大號,沾有血跡,在車子地板上發現。車上的女子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黑髮,左手無名指戴有金戒指。車子地板上有條金項鍊。”

你戴的那條項鍊,伍德羅聽見自己說。他們兩人正在共舞,他以嘲諷的口氣提出質疑。

項鍊啊,是我母親結婚那天我外婆送她的。她回答,不管穿什麼衣服,我都會戴上,就算是別人看不見我也非戴不可。

連上牀都戴呀?

那就不一定嘍。

“這些東西是誰找到的?”伍德羅問。

“沃爾夫岡。他用無線電呼叫警方,也通知了在內羅畢的辦事處,也是用無線電。綠洲旅舍沒有裝電話。”

“如果司機的頭不見了,警方怎麼知道他的身份?”

“他一隻手臂曾經粉碎性骨折,就是這樣他纔開始當司機。沃爾夫岡在星期六的五點三十分看到特莎和諾亞開車離去,同行的人還有阿諾德·布盧姆。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他們活着的樣子。”

他還是一直看着速記本複述,就算不是,也是假裝邊看邊念。他仍用雙手捧着臉頰,似乎決心要讓臉頰一直待在掌心裡,因爲從他雙肩頑固僵直的模樣看來確有此意。

“你最後說的是什麼。”伍德羅停頓一下後命令道。

“和特莎同行的是阿諾德·布盧姆。他們一起住進綠洲旅舍,星期五晚上就在旅舍裡過夜,隔天早上五點三十分由諾亞開着吉普車上路。”米爾德倫捺着性子再講一遍,“布盧姆的屍體並沒有在四輪驅動車裡面,也沒有找到任何蹤跡。就算有,目前爲止也沒有接到報告。洛德瓦爾警方和飛行中隊都在現場,不過內羅畢總部想知道我們願不願意付錢請直升飛機。”

“現在他們的屍體放在哪裡?”伍德羅以軍人之子的口吻說,說得既乾脆又實際。

“不知道。警方是希望綠洲旅舍能負責,不過被沃爾夫岡拒絕了。他說收下屍體的話,工作人員會罷工,連客人也會走光。”遲疑一陣,“她登記的姓名是特莎·阿博特。”

“阿博特?”

“是她孃家的姓。‘特莎·阿博特,由內羅畢的郵政信箱轉交。’是我們的信箱。我們這裡沒人姓阿博特,所以我用這個姓查了一下數據庫,找到了奎爾,孃家姓阿博特,名特莎。我猜她從事救濟工作時用的就是這個姓。”他仔細看着速記本最後一頁,“我是想向高級專員報告,不過他去拜訪教會人士,而現在正好是交通尖峰期。”他說。所謂交通尖峰期的意思是:這裡是莫伊總統領導的現代內羅畢,撥一通市內電話可能要聽上半小時的對不起,所有線路處於忙線中,請稍後再撥。講話的人是一名中年婦女,口氣自滿,不斷重複,嘴巴也不會酸。

伍德羅已經走到門口。“你還沒告訴別人吧?”

“一個也沒有。”

“警方有沒有對外宣佈?”

“他們是說沒有。不過他們沒辦法叫洛德瓦爾那邊封口,而且我認爲警方自己的說法也不一定可靠。”

“就你所知,也沒有人跟賈斯丁說過吧?”

“是的。”

“他人在哪裡?”

“在他的辦公室裡,我猜。”

“別讓他出去。”

“他很早就進辦公室了。特莎外出實地勘查時,他都會提早上班。你要不要我取消會議?”

“等一等。”

就算伍德羅先前不太確定,現在他總算知道面對的是超級醜聞以及悲劇,因此箭步走上標明閒人勿進的後門階梯,然後走進陰暗的過道,通往一扇緊閉的鐵門,上面有個窺視孔和門鈴按鈕。他按下門鈴時監控錄像機掃描了他一下。開門的人是個纖弱的紅髮女子,身穿牛仔褲,上身是印花罩衫。希拉,他們的第二號人物,會說斯瓦希里語,他自然而然想到。

“蒂姆人呢?”他問。

希拉按下一個鈴,然後對着盒子講話。“是桑迪,有急事。”

“稍等,等我們確認一下數據。”有個男人以大嗓門說,音域雄渾。

他們等着。

“狀況完全解除。”同一個聲音宣佈,門也應聲吱呀開啓。

希拉往後站,伍德羅大步走過她身邊,走進裡面。駐地主任是蒂姆·多諾霍,身高六英尺六,高大的身形隱約出現在辦公桌前。他一定是收拾過,因爲桌上這時連一張紙也看不見。多諾霍的氣色比往常看來更差。伍德羅的妻子格洛麗亞堅稱他快死了。雙頰凹陷、毫無血色,雙眼泛黃、無力下垂,下方鬆垮的皮膚形成皮窩。散亂的小鬍子向下伸展,模樣絕望又滑稽。“桑迪。你好。有何貴幹?”他大聲說。他透過眼鏡朝下看着伍德羅,露出骷髏頭似的淺笑。他靠得太近了,伍德羅記得這一點。他會越界飛進你的領空,你的信號發出之前就被他攔截下來。“聽說特莎·奎爾在圖爾卡納湖附近被殺了,”他邊說邊感到有股想嚇壞人的衝動,希望藉此報復,“那邊有個地方叫做綠洲旅舍。我有必要用無線電跟店主通話。”

他心想,他們受的訓練就是這樣。第一條守則:絕對不能顯露出真情,就算你還有真情的話。希拉的五官雀斑點點,表情凍結,以沉思表示拒絕接受。蒂姆·多諾霍仍帶着傻乎乎的淺笑——只不過話說回來,那樣的淺笑本來也不具任何意義。

“她怎樣,老弟?再說一遍。”

“遇害了。被殺害的手法並不清楚,或者是警方不肯透露。開她那輛吉普車的司機的頭被砍掉。情況就是這樣。”

“謀財害命?”

“只有害命。”

“靠近圖爾卡納湖。”

“對。”

“她跑到那裡搞什麼鬼呀?”

“我也不清楚。據說是去參觀利基的古蹟遺址吧。”

“賈斯丁知道嗎?”

“還不知道。”

“我們知道的人當中,還有沒有人跟這件事有關?”

“我還在調查。”

多諾霍帶伍德羅走到一個他從來沒看過的隔音房間,是間通訊室。各種顏色的電話上設有插入密碼鎖的菱形凹洞。一臺傳真機擺在貌似油桶的物體上,有臺以點刻方式雕制的金屬盒做成的無線電,有局內印刷的通訊簿放在盒子之上。原來我們的間諜就是這樣從自己的大樓裡彼此悄聲對談的啊,他心想。這算陰謀還是暗算?他怎麼想也想不通。多諾霍在無線電前坐下,察看一下通訊簿,然後以顫抖的白皙手指胡亂撥弄着控制鈕,同時以單調的口吻說:“ZNB85,ZNB85呼叫TKA60。”活像是戰爭片裡的主角。“TKA60,聽見請回答,完畢。綠洲,聽見沒,綠洲?完畢。”

這時爆出一陣雜音,隨後傳出挑釁的聲音:“這裡是綠洲。聽得一清二楚,先生。你是誰?完畢。”——講話的人帶有德國口音,有無賴的味道。

“綠洲,這裡是英國駐內羅畢高級專員公署,我請桑迪·伍德羅跟你談。完畢。”

伍德羅將雙手杵在多諾霍的桌子上,希望能靠近麥克風一點。

“我是辦事處主任伍德羅。你是沃爾夫岡嗎?完畢。”

“像希特勒時代的辦事處嗎?”

“政府單位。完畢。”

“好吧,主任,我是沃爾夫岡。你想問什麼問題?完畢。”

“我想麻煩你描述一下在你旅舍登記爲特莎·阿博特小姐的模樣。沒說錯吧?她是用這個名字登記的嗎?完畢。”

“沒錯。特莎。”

“她的長相是怎樣的?完畢。”

“黑髮,沒化妝,高挑,二十過半,不是英國人,在我眼中看來不像。像是德國南方人,或是奧地利或意大利人。我從事旅館業,我會看人。還有,很漂亮。我好歹也是男人。像動物一樣性感,動作很誘人。穿的衣服像是被你吹一口氣就能吹散一樣。這樣說,聽來像不像是你找的阿博特還是其他什麼人?完畢。”

多諾霍的頭距離伍德羅的頭有幾英寸。希拉站在他另一邊。三人都盯着麥克風看。

“對。聽起來像是阿博特小姐。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她是什麼時候向你預約房間,怎麼預約的?我相信你在內羅畢有個辦事處。完畢。”

“她沒有。”

“什麼意思?”

“預約的人是布盧姆醫生。兩個人,兩間靠近游泳池的小木屋,一個晚上。我告訴他,我們只剩下一個小木屋。好吧,他就要這間。他真不是蓋的。哇,大家都在看他們,客人看,工作人員也看。一個是漂亮的白人女子,一個是漂亮的非洲醫生。很養眼。完畢。”

“一個小木屋有幾個房間?”伍德羅邊問邊無力地希望避開這個直衝着他來的醜聞。

“一間臥室,兩張單人牀,不太硬,柔軟有彈性。一間客廳。兩人都要在這本登記簿上簽名,不準亂籤,我告訴他們。人走丟的事,這裡經常發生,不知道他們的真名不行。那個名字是她的真名沒錯吧?是阿博特吧?完畢。”

“是她孃家的姓。完畢。她寫的郵政信箱是高級專員公署的信箱。”

“她丈夫人在哪裡?”

“在內羅畢這邊。”

“哇。”

“好吧,布盧姆是什麼時候預約的?完畢。”

“星期四,星期四晚上。是從洛基用無線電跟我聯絡的。他說他們預計星期五天一亮就離開。洛基是洛基丘莒的簡稱,在北邊的國境附近,負責南蘇丹的救濟單位都聚集在那裡。完畢。”“洛基在哪裡我知道。去那邊做什麼,他們有沒有說?”

“救濟之類的事。布盧姆也是從事救濟工作的吧?去洛基的人,就只有這檔事。他告訴我,他是幫某個比利時的醫藥單位工作。完畢。”

“這麼說來,他是從洛基預約房間,星期五一大早就離開洛基。完畢。”

“他告訴我,他們預計在中午左右到湖的西岸。要我幫他們訂艘小船,帶他們渡湖到綠洲來。‘你聽好啊,’我告訴他,‘從洛基丘莒到圖爾卡納這段路,開車會遇到很多麻煩的。最好是跟糧食特遣隊一起過來。山路不好走,而且會遇上強盜,那邊的幾個部落會互相偷走對方的牛,那很正常,只不過十年前他們拿的是矛,現在是人手一把AK47。’他聽了之後笑笑,說他可以應付,結果還真的能應付。他們最後是安全抵達,沒問題。完畢。”

“這麼說來,他們住進來,在登記簿上簽名。然後呢?完畢。”

“布盧姆告訴我,他們想租吉普車附帶司機,隔天早上天一亮就要前往利基遺址。爲什麼預約的時候不講,這個你可別問我,因爲我沒問,也可能是臨時才決定的吧,也可能他們不喜歡在無線電上討論行程。‘好吧,’我告訴他,‘算你們走運。可以給你們諾亞。’布盧姆很高興,她也很高興。他們到花園散步,一起游泳,一起坐在吧檯前,一起用餐,跟每個人說晚安,走回他們的小木屋去。早上他們一起離開。我看着他們走的。他們早上吃什麼,你想不想知道?”

“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看到他們離開?完畢。”

“醒着的每個人都看見了。他們帶了午餐、幾箱水、備用瓦斯、緊急口糧、醫藥。三人都坐前座,阿博特坐在中間,像是快樂的一家人。這裡是個綠洲,懂嗎?我有二十個客人,多半都在睡覺。工作人員有四十個,多半都醒着。有大約一百個我不需要的人老在我的停車場逗留,想賣動物皮毛、手杖和狩獵刀。看到布盧姆和阿博特離去的人都揮手說拜拜。我揮手,賣皮毛的人也揮手,諾亞也揮手,布盧姆和阿博特也揮手,他們沒有微笑,他們的表情嚴肅,好像有重大的事情要辦,像有重大決定,是什麼事我就不清楚了。主任,你要我做什麼?殺掉目擊證人嗎?你聽好,我是伽利略。把我抓去關起來,我就發誓她從沒來過綠洲。完畢。”伍德羅全身麻痹了半晌,講不出進一步的問題來,或者可能是有太多問題要問。我已經進監牢了,他心想。我的無期徒刑在五分鐘之前開始生效。他一手遮住雙眼,移開後看到多諾霍和希拉以面無表情的臉看着他。他向他們報告特莎的死訊時,他們就是這副表情。

“你是什麼時候發覺事情可能不太對勁?完畢。”他的問題很差勁——“你整年都住在那邊嗎?完畢。或是,貴旅館經營多久了?完畢。”

“四輪驅動車上面有無線電。諾亞載客人出去時,都會打回來說他很高興。這次諾亞並沒有打回來。好吧,當做是無線電壞掉,或是司機忘記打回來。如果要聯機的話很費事,要先停下車子,拿出無線電,架好天線。你在聽嗎?完畢。”

“洗耳恭聽。完畢。”

“只是啊,諾亞從來不會忘記打回來。就是這樣我才愛僱他,可是他就是沒打回來。下午沒打,晚上也沒打。好吧,我心想,大概是他們在什麼地方紮營,給諾亞喝太多酒之類的。晚上打烊之前,我發無線電給利基遺址附近的管理員。沒有蹤跡。隔天早上我一起牀就到洛德瓦爾報案。吉普車好歹是我的,OK?司機也是我的。他們不讓我用無線電報案,所以非得親自去洛德瓦爾。跑那一趟累死人,不過法律就是法律。民衆有了麻煩,洛德瓦爾警方真的很熱心提供協助。我的吉普車不見了?真糟糕。車上有兩個客人和一個司機?爲什麼自己不去找?今天是禮拜天,他們不用上班。他們要上教堂。‘給我們一點錢,借我們一輛車,我們纔有可能幫你忙。’他們是這麼說的。我回到家,自己找了幾個人組成搜尋隊。完畢。”

“有哪些人?”伍德羅逐漸恢復了精神。

“有兩個隊伍。我自己的人馬,兩輛卡車、水、備用油料、醫藥物品、口糧、蘇格蘭威士忌,以防必要時用來消毒或是什麼的。完畢。”這時有人插拔進來,沃爾夫岡叫對方滾蛋。令人驚訝的是,對方竟然照辦。“那邊現在熱得很,主任。氣溫有華氏一百十五度,另外胡狼和土狼多得像你們的老鼠一樣。完畢。”

他停頓一下,顯然是等伍德羅講話。

“我還在聽。”伍德羅說。

“吉普車翻到一邊,別問我原因。車門關着,也別問我原因。有扇窗戶打開約五公分。有人關上車門,把門鎖起來,然後拿走鑰匙。光從那一小道縫傳出的氣味就是說不出來的難聞。車身被土狼抓得到處都是刮痕,它們想衝進去時撞出大大的凹痕。它們繞了又繞,在四周留下腳印。土狼如果厲害的話,十公里外就聞得到血的味道。如果靠近屍體的話,一口就能咬穿,把骨頭裡的骨髓吸出來。不過它們無法靠近屍體。有人把車門鎖起來,不讓土狼進去,只留下一小道車窗縫,讓土狼抓狂。換成是你的話你也會抓狂。完畢。”

伍德羅拼命想去理解他說的話。“警方說諾亞被斬首。是真的嗎?完畢。”

“沒錯。他做人很不錯。家人擔心得快發瘋了,他們派人到處找他的頭。如果找不到,就沒辦法好好下葬,**魂不散的。完畢。”

“阿博特小姐呢?完畢——”浮現的影像是缺了頭的特莎,不堪入目。

“他們難道沒跟你說過嗎?”

“沒有。完畢。”

“喉嚨被割了。完畢。”

浮現了第二個影像,這次看到的是殺害特莎的人,一把扯斷她的項鍊,爲刀子清除障礙物。沃爾夫岡正在解釋他接下來做了些什麼。

“首先,我告訴手下,別去開門。裡面沒有活口。誰去打開車門的話,一定會受不了。我留下一組人生火看守,然後開車載另一組人回到綠洲旅舍。完畢。”

“問題。完畢。”伍德羅拼命穩定情緒。

“你想問的問題是什麼,主任?請再問一次,完畢。”

“吉普車是誰打開的?完畢。”

“是警方。警方一趕到,我的手下就鳥獸散了。沒有人喜歡警察,沒有人喜歡被逮捕,這裡的情形就是這樣。洛德瓦爾警方先到,現在又來了飛行中隊,再加上莫伊的幾個私人護衛隊員。我的手下正在鎖抽屜藏銀器,可惜我什麼銀器也沒有。完畢。”

伍德羅再度停頓不語,絞盡腦汁想說出具有理性的話。

“布盧姆和特莎出發前往利基遺址時,布盧姆有沒有穿遊獵夾克?完畢。”

“當然有。舊的,比較像是背心。藍色。完畢。”

“命案現場有沒有找到兇器?”

“沒有。兇器一定是刀子,相信我。嵌了威爾金森刀鋒的大砍刀。砍諾亞時就像切奶油一樣順。一刀斃命,她也一樣。刷。女的全身被剝光。有很多淤青。我剛纔是不是說過了?完畢。”沒有,你沒說,伍德羅靜靜地對他說。她死時一絲不掛,你卻完全略去不提,淤青也是。“他們從你旅舍出發時,車子上是不是放了一把大砍刀?完畢。”

“非洲人外出狩獵時一定會隨身帶大砍刀,主任先生。”

“屍體現在放在哪裡?”

“諾亞,缺了頭的屍體,警方發還給他的族人。至於阿博特小姐,警方派了馬達小艇去接。不把吉普車的車頂割開還不行呢。他們跟我們借切割器具,然後把她綁在甲板上。樓下沒有地方放她。完畢。”

“爲什麼沒地方?”話一出口他已經後悔了。

“主任啊,發揮一下想像力嘛。天氣這麼熱,屍體會怎樣,你應該清楚吧?如果想用飛機運她回內羅畢,最好先肢解開來,不然裝不進貨艙。”

伍德羅的大腦麻木了一小段時間,回過神來後聽見沃爾夫岡說沒錯,他以前見過布盧姆一次。這樣說來,伍德羅一定是問了他這個問題,只不過自己卻沒聽見。

“九個月前。大搖大擺帶一團從事救濟事業的金主。世界糧食、世界醫藥、全球消費報告。那些混賬花了一大堆錢,想要我開兩倍的收據。我叫他們去吃屎。布盧姆很欣賞我的做法。完畢。”

“這一次,你覺得他怎麼樣?完畢。”

“什麼意思?”

“有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情緒比較激動還是怪異之類的?”

“主任先生,你在講什麼啊?”

“我是說——你覺得他是不是吃了什麼東西?我的意思是,他有沒有吸食什麼?”他講得語無倫次,“這個嘛,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可卡因之類的東西。完畢。”

“拜託。”沃爾夫岡說。說完通訊中斷。

伍德羅再度察覺到多諾霍刺探性的視線。希拉已經不見人影。伍德羅的印象是她去處理什麼緊急的事。不過,到底是什麼事?爲什麼特莎一死,這些間諜必須採取緊急行動?他覺得有點冷,但願自己多穿一件羊毛衫,然而冷汗卻直流而下。

“老弟,還有沒有需要我們服務的?”多諾霍問。他的口氣帶有特別關懷的意味,羸弱無神的雙眼依舊向下盯着他看。“要不要來杯什麼?”

“謝謝你。現在用不着。”

他們早就知道了,伍德羅一面下樓往回走一面憤怒地告訴自己。他們早在我之前就知道特莎死了。但是,間諜都希望給你這種印象:所有事情,我們間諜都比你們知道得多,而且消息來得更快。

“高級專員回來了嗎?”他邊問邊將頭塞進米爾德倫的門裡。

“馬上就到。”

“取消會議。”

伍德羅並沒有直接前往賈斯丁的辦公室。他先去找吉妲·皮爾遜,她是辦事處資歷最淺的一員,也是特莎的閨中密友。吉妲雙眼黝黑,金髮,是印度與英國的混血兒,額頭印有種姓階級符號。伍德羅回想,她是在本地招募的員工,卻希望能長久從事外交部的工作。她看見伍德羅關上門進來時,眉宇間閃過一絲不信任的神色。

“吉妲,我接下來講的事情千萬別說出去,行嗎?”她直直看着伍德羅,等着他開口。“布盧姆,阿諾德·布盧姆醫生。知道這人嗎?”

“他怎麼了?”

“是你的好朋友。”沒有迴應,“我是說,你跟他很要好吧。”

“我接觸過這個人。”吉妲掌管的業務讓她有機會每天接觸到救濟單位。

“顯然也是特莎的好朋友。”吉妲的黑眼珠不置可否。“布盧姆單位的人,你認不認識?”

“我有時候會打電話給夏綠蒂,她是布盧姆的職員,其他都是外勤人員。爲什麼要問這個?”他以前覺得吉妲輕快的英印口音很誘人,不過以後不會有這種感覺了,以後對任何人也不會有這種感覺了。

“布盧姆上禮拜到過洛基。有人跟着他去。”

第三次點頭,卻點得稍慢,視線往下滑。

“他去那裡做什麼,我想了解一下。他從洛基一路開車到圖爾卡納湖。我需要知道他是不是已經回到內羅畢了,不然看看他是否回到了洛基。能不能在不驚動太多人的情況下幫我問問看?”

“大概不行。”

“好吧,儘量就是了。”這時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在他認識特莎這麼多個月的時間裡,竟然一直沒有想過。“布盧姆是已婚還是未婚,你知道嗎?”

“我猜是已婚吧,遲早的事。他們通常都要結婚的,不是嗎?”

他們指的是非洲人嗎?或者指的是有情人?所有的有情人嗎?

“可是,他在這裡沒有老婆吧?沒在內羅畢。或者就你所知不在這裡。布盧姆根本沒結過婚。”“爲什麼?”——口氣輕柔,語氣急促,“特莎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可能吧。我們正在瞭解中。”

伍德羅伸手在賈斯丁的辦公室門上敲了一下,不等他迴應就走了進去。這一次他沒有鎖上門,不過卻將雙手插在口袋裡,將寬大的肩膀倚在門上。只要他保持這個姿勢,也與上鎖具有相同的作用。

賈斯丁站着,以優雅的背部朝向伍德羅。他的頭髮梳理整齊,面向牆壁,正在研究一張圖表。這樣的圖表在他辦公室裡掛了好幾幅,每幅都以黑體縮寫字母標明,每幅都以不同的漸近色彩來表示,不是漸深就是漸淺。吸引他注意力的圖表標題是“二〇〇五至二〇一〇年相對基礎建設”。從伍德羅所站的地方能看出來,圖表預測的是非洲國家未來的展望。賈斯丁左邊的窗臺上擺了一列他種在花盆裡的植物。伍德羅認得出茉莉和鳳仙花,不過這只是因爲賈斯丁曾經買這兩種花送給格洛麗亞當禮物,他才認得出來。

“嗨,桑迪。”賈斯丁說。他把嗨拖得有點長。

“嗨。” шшш▪ ⓣⓣⓚⓐⓝ▪ C〇

“我猜今天早上不用開會了吧。總部出了問題嗎?”

聞名遐邇的金嗓,伍德羅心想。每一個細節他都注意到,彷彿對他來說是第一次碰到似的。只要你認爲講話的語調比內容重要的話,這個嗓門儘管稍受歲月摧殘,仍能保證聽了讓人意亂情迷。我正要改變你的一生,爲什麼現在要鄙視你?從現在開始,一直到你過世的那天,這一刻之前和之後會爲你形成截然不同的兩個時代。你爲什麼不脫掉那件爛西裝?全外交部一定就只剩下你一人,還跑到裁縫那裡定做熱帶西裝。繼而一想,他纔想起自己也還穿着西裝外套。

“相信你們都還好吧?”賈斯丁以很講究的拉長音問,這是他慣用的語調。“天氣真熱,格洛麗亞沒有因此枯萎吧?兩個兒子都欣欣向榮吧?”

“我們都還好。”伍德羅刻意停頓一下,“特莎到北方去了。”他透露。他是想給特莎最後一個機會,好證明這一切消息是錯得離譜。

賈斯丁一聽,立刻變得大方起來。每次有人對他提到特莎的名字,他便有如此反應。“對,沒錯。最近她的救濟工作真是馬不停蹄。”他雙手抱着聯合國的巨冊,足足有三英寸厚。他再度彎腰將大部頭書擺在旁邊的小桌上。“照這種速度,在我們離開之前,她就已經解救了全非洲。”

“她究竟到北方去做什麼?”——還緊抓着最後一根稻草不肯鬆手——“我還以爲她在內羅畢這裡處理什麼事,在貧民窟裡。不是在基貝拉嗎?”

“沒錯,”賈斯丁與有榮焉,“夜以繼日,她累壞了。小從擦嬰兒的屁股,大到教法律助理認識自己的民權,據說她大小全包了。當然了,她多數的客戶都是女人,她也感到很有興趣,就算她的做法讓她們的男人不太高興也一樣。”他的微笑帶有想念的意味,表示着“要是這樣就好了”。“財產分割、離婚、肢體虐待、婚姻強暴、女性割禮、安全**,全套上場,日復一日。她們的丈夫因此有點不悅,你也看得出原因何在吧?要是我習慣強暴自己妻子的話,我也會因此不悅。”

“照你這麼說,她到北方去做什麼?”伍德羅緊咬不放。

“噢,誰知道。去問阿諾德醫生好了。”賈斯丁丟出這句話,說得太隨意,“到北方去,阿諾德是她的嚮導兼哲學老師。”

伍德羅記得,這是賈斯丁的一貫說法。用一個說法掩護三個人。阿諾德·布盧姆,醫生、她的道德導師、黑人騎士,在救濟事業的叢林中保護她。怎麼講都行,就是不能說布盧姆是她的情人,賈斯丁默許的情人。“到底是北方的哪裡?”他問。

“洛基。洛基丘莒。”賈斯丁以雙手杵在辦公桌邊緣,或許是在不自覺之中模仿伍德羅站在門口那種不經意的姿勢,“世界糧食計劃署的人在那邊舉辦性別意識研習班,你能想像得到嗎?他們從蘇丹南部用飛機載來沒有女性意識的村姑,讓她們上穆勒。速成班,再用飛機送她們回去,她們就有了女性意識了。阿諾德和特莎是去那邊看戲的,算他們運氣好。”

“她現在人在哪裡?”

賈斯丁顯得不太喜歡這個問題,或許他這才理解到伍德羅這番閒聊其實另有目的,但也有可能是——伍德羅心想——他不太情願被人鎖定在特莎的話題上,因爲他本人也無法搞定特莎。“正在回來的路上吧。爲什麼要問?”

“跟阿諾德在一起嗎?”

“大概吧。他不會把特莎留在那裡。”

“她有沒有跟你聯絡?”

“跟我?從洛基嗎?怎麼個聯絡法?他們那邊又沒電話。”

“我是想,她可能會用救濟組織的無線電來聯絡。其他人不都是用這種方式來通訊嗎?”

“特莎又不是普通人,”賈斯丁頂嘴回去,這時眉頭開始深鎖起來,“她有非常堅定的原則。比如說,她不會亂花別人捐獻的錢。怎麼了,桑迪?”

賈斯丁現在臭着一張臉,將自己推離辦公桌,直挺挺站立在辦公室中央,雙手放在背後。伍德羅觀察到他在日光中認真俊美的臉龐以及轉白的黑髮,這時想起了特莎的頭髮。兩人的髮色完全相同,後者的頭髮卻少了他的年歲,或者說是少了節制力。伍德羅記得第一次同時看見他們兩人的情境。當時特莎和賈斯丁是新人,也是一對亮麗的新婚夫妻,是高級專員公署在內羅畢的迎新宴會中的貴賓。伍德羅也記得自己如何走向前去跟他們打招呼,內心還以爲他們是父女,想像自己在追求特莎。

“這麼說來,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沒和特莎聯絡了?”他問。

“星期二。我開車送他們到機場。問這做什麼,桑迪?如果阿諾德跟她在一起,她就不會有事。別人吩咐她做的事,她會照辦的。”

“你認爲他們會繼續往圖爾卡納湖走嗎?她和布盧姆——阿諾德?”

“如果他們有交通工具而且也想去的話,怎麼不會?特莎很喜歡這些荒郊野外,她對理查德·利基很欣賞,欣賞他的考古工作,也欣賞他這個很不錯的非洲白人。利基在那邊一定有個診所吧?阿諾德大概有工作要做,所以帶她一起去。桑迪,你到底想知道什麼?”他口氣憤慨地重複。

伍德羅擲出致命一擊後別無選擇,只好觀察自己的話對賈斯丁的五官產生何種影響。青春在賈斯丁臉上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這下子連最後一點都不剩了,好像某種海洋生物,漂亮的臉孔合起變硬,只留下宛如珊瑚般的顏色。

“我們接獲報告,在圖爾卡納湖東岸發現一名白人婦女和非洲司機。遇害。”伍德羅很有技巧地開始,避免用“謀殺”兩字,“車子和司機是向綠洲旅舍租的。旅舍主人宣稱認出該名婦女是特莎。他說特莎和布盧姆在綠洲過夜,然後前往利基的遺址。布盧姆仍行蹤不明。他們找到了特莎的項鍊,是她從不拿掉的那條。”

這一點,我怎麼會知道?糟糕,她佩戴項鍊的習慣這麼隱私的內容,我怎麼會選這種時機拿出來炫耀?

伍德羅仍看着賈斯丁。他內心懦弱的一面很想移開視線,然而軍人之子的另一面卻覺得,如果移開視線,不就等於判處某人死刑,卻在行刑時避不到場?他看着賈斯丁的眼睛睜大,露出受到傷害的失望神情,彷彿朋友從後突襲他,那種神情隨後又消失得幾乎看不見,彷彿剛偷襲他的朋友把他打得失去意識。他看着賈斯丁雕塑般精美的嘴脣因遭受劇痛而張開,然後緊閉成強有力的直線,將事物排除在外,因壓力而失去血色。

“謝謝你過來通知,桑迪。太麻煩讓你跑這一趟了。波特。知道嗎?”波特是高級專員,這個名字取得也太不湊巧了。

“米爾德倫在找他。他們找到一隻馬飛仕圖牌靴子。七號。有沒有印象?”

賈斯丁會意不過來。首先他必須等待伍德羅的聲音進入大腦,隨後加以理解。然後他連忙以倉促而辛苦擠出來的句子迴應。“皮卡迪利街上有家店,她上次放假回家時買了三雙。從來沒看過她那樣揮霍。她平常不太愛花錢,錢的問題,她向來都不用操心。所以也沒擔心花多少錢。衣服都儘量在救世軍二手店裡買。”

“還有某種遊獵短袖上衣。藍色。”

“噢,那種野蠻東西她最痛恨了。”賈斯丁反駁。言語的能力如洪水般涌回他的口中。“她說,要是我看到那種大腿上縫了口袋的卡其服裝,一定要拿去燒掉,不燒掉也要送給穆斯達法。”穆斯達法是她的小男僕,伍德羅想起來。“警方說是藍色。”

“她以前最厭惡藍色,”——如今顯然瀕臨發脾氣的邊緣——“任何跟軍用品類似的東西,她都鄙視。”已經用過去式了啊,伍德羅注意到。“她以前有一件綠色的野外夾克,是在史坦利街的法畢洛商店買的。是我帶她去的,原因不明,大概是她叫我帶她去的吧,她痛恨逛街買東西。她穿上之後馬上抓狂。‘你看看我,’她說,‘我是巴頓將軍扮人妖。’不對,親愛的,我告訴她,你不是巴頓將軍。你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只是穿了醜不拉唧的綠色夾克而已。”他開始整理辦公桌,一絲不苟。以準備搬家的方式整理打包。抽屜打開關上,將公文架放進鋼櫃鎖上。一個動作停下來,進行另一個動作之前先漫不經心地向後抹平頭髮。他這個小動作一直讓伍德羅看了特別不順眼。他謹慎兮兮關掉最討厭的計算機屏幕——用食指戳着計算機,彷彿害怕被咬到似的。外面謠傳他每天早上吩咐吉妲·皮爾遜來幫他開機。伍德羅看着他以無神的眼睛對辦公室作最後一次巡禮。到此結束,生命到此爲止,請爲下一位使用辦公室的人整理乾淨。走到門口時,賈斯丁轉身看了一眼窗臺上的植物,或許在考慮是否應該帶走,不然至少也要交代如何照料它們,但是他什麼動作也沒有。

伍德羅陪賈斯丁在走廊上走,本來想伸手去碰賈斯丁的手臂,卻體會到某種嫌惡感,因此在碰觸到對方前把手縮回來。儘管如此,他還是小心翼翼緊挨着他走,以防他癱軟下去或是跌倒,因爲這時賈斯丁已經無異於穿着整齊的夢遊者,漫無目標地行走。他們兩人緩慢前進,沒有發出太多聲響,不過吉妲一定是聽見他們走過來的聲音,因爲他們經過吉妲門口時她正好打開門,踮着腳尖靠在伍德羅身旁走了兩三步,悄悄對着他的耳朵說話,一面將金髮固定在腦後,以免撩到伍德羅。

“他不見了。他們到處在找人。”

然而,賈斯丁的聽力比這兩人預料的來得靈敏。也可能是,他在情緒極端的時候感官異常敏銳。

“我猜你是在擔心阿諾德。”他對吉妲說。他的語氣像是熱心助人的陌生人在指點方向。

高級專員波特·科爾裡奇的性格沉悶卻絕頂聰明,永遠在學新東西。他的兒子任職於商業銀行,小女兒叫蘿西,大腦嚴重受損。他的妻子在英國時曾擔任治安法官。這三人,他疼愛的程度相當,週休兩日時會把蘿西綁在肚子上。不過科爾裡奇本人不知爲何,一直卡在青少年和成年人之間的階段。他穿着年輕人的吊帶,下面是鬆垮垮的牛津西裝褲。門後用衣架掛了一件相配的外套,上面印有他的姓名與貝利爾學院。他的辦公室很大。他靜止不動地站在正中央,頂着蓬亂頭髮的腦袋生氣地傾向伍德羅聽着他敘述。他的眼眶裡有淚水,臉頰上也有。“他媽的。”他怒火沖天地大聲說,彷彿一直在等待這個字眼從胸口蹦出。

“就是嘛。”伍德羅說。

“可憐的女生。她纔多大?才那麼幾歲!”

“二十五,”我怎麼會知道?“左右。”他補充說,以增加模糊度。

“她看起來大概才十八歲。可憐的賈斯丁,那個愛種花的傢伙。”

“就是嘛。”伍德羅又說了一遍。

“吉妲知道嗎?”

“一點。”

“他怎麼辦?他才待沒多久。這次考察結束後,他們都準備趕他走。要不是特莎產下死胎,他們準會在下一次選秀時甩掉他。”科爾裡奇厭煩一直站在同一個地方,因此轉身走到辦公室另一邊。“蘿西上禮拜六釣到一條兩磅重的鱒魚,”他突然以指責的口氣說出,“你覺得怎樣?”

這是科爾裡奇的習慣,冷不防轉移話題以爭取時間。

“厲害。”伍德羅以順從的態度喃喃說。

“特莎要是活着,一定會高興得半死。她老是說蘿西一定會有起色,而蘿西也很喜歡她。”

“我一點都不懷疑。”

“我們沒有殺了吃。不得不整個週末灌氧氣救它,最後還是拿到花園裡埋起來。”他挺直肩膀,意味着言歸正傳,“桑迪,這件事背後另有玄機,恐怕很棘手。”

“我很清楚。”

“那個狗屎佩萊格里老早就打電話來,嚷嚷着要儘量減低傷害,”——伯納德·佩萊格里是外交部官員,特別負責非洲事務,也是科爾裡奇的頭號敵人——“是哪門子的傷害,我們都不清楚,怎麼個儘量減低法?我猜這下子害他連網球都沒得打了。”

“她死之前的四天四夜都是跟着布盧姆,”伍德羅邊說邊瞥向門口,確定門還是關着。“如果所謂的傷害是指這個的話。他們去了洛基,然後去了圖爾卡納。他們共住一間小木屋,天知道還共享什麼東西。有一大堆人看見他們兩人在一起。”

“謝謝。非常感謝你。我最想聽的就是這個。”科爾裡奇將雙手**入寬鬆的褲袋,拖着腳步繞着辦公室走。“他媽的布盧姆死到哪裡去了?”

“根據他們的說法,他們正在到處找他。最後看到他的時候,他和特莎正要坐吉普車前往利基遺址,他就坐在特莎身邊。”

科爾裡奇悄悄走到辦公桌後,癱坐在椅子上,雙手向外一翻,背向後靠。“看來是黑人管家乾的。”他大聲說,“布盧姆忘了自己受過教育,頭腦失常,幹掉兩人,還帶走諾亞的頭顱當做紀念品,讓吉普車側翻過去,鎖起來,然後逃之夭夭。換成是我們,有誰不趕快逃命?他媽的。”

“對他了解的程度,你和我一樣。”

“我對他纔不瞭解,我跟他保持距離。我不喜歡救濟事業裡的大明星。他究竟是跑到哪裡去了?他現在人在哪裡?”

伍德羅的腦海中播放着錄像帶。出身西方世界的非洲人布盧姆,是內羅畢酒會的常客,留鬍子的大帥哥,具有羣衆魅力,機智、俊美。布盧姆和特莎肩並肩坐着,熱情招呼來賓,而賈斯丁這個名媛駙馬則在一旁面帶微笑,殷勤侍奉。布盧姆醫生曾是阿爾及利亞的戰爭英雄,站在聯合國演說廳的講臺上探討過災難時醫療的優先級。酒會接近尾聲時,布盧姆癱在椅子上,顯得茫然又空虛,整個人變得無聊無趣,不值得去攀談。

“桑迪,我當時沒辦法請他們走路啊。”科爾裡奇開始用比較嚴肅的口吻說。他先確定一下自己是不是憑着良心講話,現在放心了一點。“他的老婆樂於找情人,我不能因爲這樣就斷送他的前途,我從來都不認爲這是我分內的事。時代不一樣了,如果有人喜歡惡搞自己的人生,應該有權利惡搞纔對。”

“當然。”

“她在貧民窟做得有聲有色,別去管風言風語說她在穆薩葛俱樂部的舉止。就算她是惹到了莫伊手下那些人,非洲的重要人士都認爲她做得比男人好。”

“那還用說。”伍德羅附和。

“好吧,她是喜歡扯性別方面的東西,那樣做其實有必要。讓女人來治理非洲,這地方也許會變得更好。”

米爾德倫沒敲門就走進來。

“禮賓司打電話來,長官。特莎的屍體剛送到醫院停屍間,對方要求我們立刻前去指認。記者一直吵着要我們發表看法。”

“她這麼快就送到內羅畢了?怎麼個送法?”

“用飛機載的。”伍德羅邊說邊回想起沃爾夫岡的說法,將她的遺體切割後放進飛機貨艙裡。“確認屍體身份前不發表看法。”科爾裡奇氣得脫口而出。

伍德羅和賈斯丁一起過去,兩人彎腰坐在公署大衆麪包車的板條長椅上,車窗貼有深色玻璃紙。開車的是利文斯頓,身邊擠了虎背熊腰的基庫尤人傑克森,多了大塊肌肉,以備不時之需。麪包車的冷氣開到極限,裡面還是熱如熔爐。市內交通差到極點,擠滿人的馬圖圖迷你巴士在他們兩側橫衝直撞,猛按喇叭,噴出廢氣,揚起灰塵和沙粒。利文斯頓繞道成功,最後停靠在鋪了石子的門口外面,四周圍滿了搖動身體吟唱的男男女女。伍德羅誤以爲他們是示威羣衆,一氣之下破口大罵,隨後才明白這些人其實是悲傷的死者家屬,等着領回屍體。路旁停了生鏽的麪包車和轎車待命,上面繫了送葬隊伍的紅色緞帶。

“桑迪,你實在沒有必要跟着來。”賈斯丁說。

“當然有必要。”軍人之子以貴族的口氣說。

一羣看來應該是醫療人員的人,身穿沾了泥巴的白色連身服,和警察七嘴八舌講話,站在門階上等着他們到來。他們的目的之一是要提供服務。有位名叫穆朗巴的警探自我介紹,面帶愉悅的笑容,與英國高級專員公署來的兩位貴賓握手。有位身穿黑色西裝的亞洲人自我介紹,他是外科醫生班達·辛格,有事儘管吩咐。他們一行人走在淚水滴啊滴的水泥走廊上,一路排着滿出來的垃圾桶,頭上則是水管,伴隨他們一直走下去。水管通往冰庫,伍德羅心想,不過冰庫由於停電沒有發揮作用,而停屍間也沒有發電機。班達醫生帶路,但是伍德羅其實自己也找得到。左轉的話,就聞不到臭味;右轉的話,氣味就更重。麻木不仁的那一面再度佔據全身。軍人的任務是勇往直前,而非感受氣氛。職責。爲什麼她老是讓我想到職責兩字?他心想,會不會有什麼古老的迷信,讓想偷情的男人看着渴望對象的屍體時發生什麼事。班達醫生帶着他們走上一小段樓梯,走進一個不通風的接待廳,裡面充滿了死亡的惡臭。

他們前方有道緊閉的生鏽鐵門,班達以咄咄逼人的態度猛敲門,重心移往腳跟,敲了四五下,間隔彷彿在傳送什麼暗號。鐵門吱嘎開啓一點,裡面有三個年輕男子,蓬頭垢面,面帶愁容。不過一看到外科醫生班達,他們立刻後退,讓他側身而過,結果伍德羅被留在臭氣沖天的接待廳裡,被迫欣賞眼前的影像:貌似他學校宿舍房間的地方,停放着艾滋病患屍體,老少都有,了無生氣的屍體成雙擺在一牀。牀鋪間的地板上也放了屍體,有的穿了衣服,有的全身精光,朝天或是側身平放。有的雙膝屈起,做無謂的自我保護狀,下巴則往後仰,以示抗議。在這些屍體上方是大批蒼蠅形成的薄霧,搖擺不定、混沌不明,以單一音符打着鼾。

在“宿舍”中間,有張家庭主婦的熨衣板放在兩牀中間的走道上,下面還有滾輪。熨衣板上擺了有如北極冰山似的屍布,從中伸出兩根巨大的半人類腳丫子,讓伍德羅想起去年聖誕節他和格洛麗亞送給兒子哈利的鴨腳形臥室拖鞋。一隻手不知爲何竟然能伸出屍布停留在外面,手指上覆蓋了一層黑血,在關節部位最厚。指尖呈現如玉石般的藍綠色。動動想像力嘛,主任,天氣這麼熱,屍體會有什麼反應,你應該清楚纔對。

“賈斯丁·奎爾先生,請指認。”班達·辛格醫生點名。中氣十足得有如皇室接待貴賓的典禮司儀。

“我跟你一起去。”伍德羅喃喃說。賈斯丁站在他身邊,兩人勇敢向前走,這時班達醫生正好拉下屍布,露出特莎的頭,狀極惡心,下巴到頭頂綁着污穢的布條,延伸繞過喉嚨,位置是她以前掛着項鍊的地方。伍德羅像是個溺水的人,最後一次浮上水面,胡亂看了其他部位一眼:殯儀館人員將她的黑髮梳好,固定在頭頂。她的臉頰鼓起,宛若天使正鼓頰吐氣造風。她的雙眼緊閉,眉毛揚起,嘴巴張開,伸舌表示不敢置信,黑血在裡面凝結成硬塊,彷彿牙齒在一口氣之間全被拔光。你?兇手下手的時候她迷糊地吹着氣,嘴巴停留在一字形。你?只是,她講話的對象是誰?緊閉的白色眼皮之下的眼珠,當時是在對誰送秋波?

“先生,這位女士您認識嗎?”穆朗巴警探細心詢問賈斯丁。

“對。對,我認識。謝謝你。”賈斯丁回答,每個字在說出口前都經過細心推敲,“她是我妻子特莎。桑迪,我們得料理後事了。她一定希望儘快在非洲入土爲安。她是獨生女,已沒有父母親。除了我之外,不必跟任何人商量。最好儘快下葬。”

“這個嘛,我認爲要先看看警方的意思怎樣。”伍德羅講得口齒不清,差點來不及衝到有裂縫的洗手盆邊吐個稀里嘩啦,而儀態永遠保持合宜的賈斯丁則在一旁扶着他,低聲請他節哀。米爾德倫身處鋪有地毯、氣氛安詳的私人辦公室,緩緩對電話另一端的年輕人念出以下字句。對方的口氣不帶感情。

辦事處主秘賈斯丁·奎爾夫人特莎·奎爾慘遭毒手,高級專員公署感到遺憾,特別在此宣佈:奎爾夫人去世於圖爾卡納湖岸,地點靠近厄利亞灣。司機諾亞·卡覃嘎先生也遭殺害。奎爾夫人在非洲盡心推廣女權,本署將銘記在心,同時也永懷其青春與美貌。本署希望藉此對奎爾夫人的先生賈斯丁與衆多友人表達深切悼念。高級專員公署將無限期降半旗。本署將印製追思紀念冊陳列於會客大廳。

“什麼時候發佈?”

“剛發佈了。”年輕人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