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伍德羅一家人住在郊區獨棟住宅,建材是加工石料,鉛質窗戶具有仿都鐸式風格,同區房屋都有大型英式庭園,地處穆薩葛山頂郊區,環境清幽。穆薩葛俱樂部和英國高級專員公署官邸近在咫尺,此地住滿了你從來沒聽說過的國家的大使,只有在開車經過警衛森嚴的街道,看到門牌時纔會知道。這些大使官邸外盡是以斯瓦希里語註明“內有惡犬”的警告語。美國駐內羅畢大使館發生炸彈攻擊事件後,英國外交部爲伍德羅官階以上的所有使館人員提供防衝撞的鐵門,由精力充沛的巴魯亞族人及他們的衆多親朋好友日夜輪班站崗。設想周到的外交部也在庭園周邊圍牆上裝設高壓電線網,圍牆上面有刀片,整晚還開着防範入侵的探照燈。在穆薩葛,連保護措施都要視級別而定,就和很多其他事情一樣。最寒酸的房子在石牆上插着破瓶子,中層主管則架設刀片鐵絲網。但對於外交貴族來說,爲了保護周到,鐵門、高壓電鐵絲網、窗戶感應器以及防入侵燈一樣也少不了。

伍德羅的房子有三層樓高。二、三樓設有保安公司所謂的安全區,在樓梯轉彎歇腳處有個摺疊式的鋼鐵隔板保護門,只有伍德羅夫婦有鑰匙可以開。伍德羅夫婦將一樓的客房稱爲低地帶,由於房子位於山坡地帶,在庭園的一邊以屏風擋住,不讓伍德羅家的用人看到裡面。這個客房分成兩個房間,都漆成白色,感覺很簡樸,也由於窗戶加裝了鐵窗護欄,明顯有監牢的感覺。然而格洛麗亞在客人即將到來時,會從庭園剪下玫瑰花裝飾一番,也會從桑迪的更衣室搬閱讀燈過去,也把電視機和收音機搬過去,因爲偶爾沒有這些東西對他們比較好。就算如此裝飾,也稱不上是五星級——她是這樣對閨中密友愛蓮娜坦誠的。愛蓮娜是英國人,先生是希臘官員,服務於聯合國,握起手來軟弱無力。她還對愛蓮娜說,即使這樣,那位可憐的鰥夫至少能獨處,因爲不管是誰,失去了心愛的人的話,都一定要獨處一陣子。格洛麗亞自己在母親過世時也有同樣的需要,只是話說回來,特莎和賈斯丁的婚姻再怎麼說——再怎麼說也是非傳統婚姻,不知道有沒有人這樣稱呼。只不過就格洛麗亞來說,她是從來不曾懷疑兩人之間確實存在真愛,至少就賈斯丁這方來說如此。反過來說,就特莎那一方,老實講,親愛的愛蓮娜,只有上天知道,因爲我們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了。

愛蓮娜具有豐富的離婚經驗和俗世智慧,這兩點格洛麗亞都欠缺。她聽了格洛麗亞的話後說道:“你呀,裙子可要拉緊一點,小亞。剛死了老婆的花花公子啊,有的非常好色呢。”

格洛麗亞·伍德羅是典型的外交官好太太,決心在所有事物中找到光明的一面。就算是一眼看不出光明面,她還是會開懷大笑一下,說:“我們同在一起!”——等於是呼叫所有相關人士共聚一堂,在沒有怨言的情況下分擔人生的苦痛。她以前就讀於私立學校,現在忠實地負責編寫通訊簿,定期將個人近況寄給老同學,同時也熱心收集同窗的最新消息。每回舉辦創校人紀念餐會,她都會發給老同學一封妙語連珠的電報來祝賀,最近則改發妙語連珠的電子郵件,通常是以詩的形式呈現,因爲她絕不願意老同學忘記她在學校曾經贏過新詩大獎。她大方直率的作風頗具吸引力,流利的口才更顯無所不知,特別是在沒太多話好說的時候更是如此。她走起路來受到英國皇室婦女的影響,腳步蹣跚,難看至極。

儘管如此,格洛麗亞·伍德羅並非天生蠢材。她十八年前在愛丁堡大學就讀時,曾被評爲該屆學生中頭腦相當好的一位,據說要不是那麼迷戀伍德羅,政治學和哲學可以獲得接近滿分的風光成績。然而,大學畢業之後她結了婚,生了小孩,再加上外交工作調動頻繁,以前即使胸懷大志,現在也一無所有了。有時候,讓伍德羅私底下很難過的是,她顯然是故意放着聰明才智不用,爲的只是全力做妻子的角色。不過伍德羅對她這種奉獻犧牲的做法也很感激,也感激她故意不去看穿先生的心思,反而擺出柔軟的身段來符合丈夫的意願。有時伍德羅突然感到罪惡或是窮極無聊時,會強迫她去深造,叫她去讀法律、讀醫學。“我想要擁有自己的生活時,我會讓你知道的。”她會這樣跟伍德羅保證。拜託你行不行,至少看點什麼書也好嘛。“如果你不喜歡我的本色,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嘍。”她會這樣響應,巧妙地將他對小事兒的怨言轉爲概括性的怨言。“可是,我喜歡你啊,我愛你,愛你的本色!”他會如此抗議,熱切抱着她。而且,他多少會相信自己的話。

賈斯丁成了低地的秘密囚犯,時間是同一個黑色星期一的晚上,那天他接到特莎的死訊。他到達的時分,大使官邸車道上的大轎車正在鐵門裡開始噗噗作響,即將開往當晚選定的社交場所。今天是盧蒙巴紀念日?還是馬來西亞獨立紀念日?或是法國獨立紀念日?管他的!國旗照樣在庭園裡飄揚,灑水器會關上,紅地毯會鋪好,戴上白手套的黑人侍從會四處奔走,就跟我們絕口不提的殖民地時代一樣。另外,主人的前門也會播放出合適的愛國音樂。

伍德羅和賈斯丁共乘黑色的大衆麪包車。伍德羅從醫院的停屍間一路護送他到警察總部,看着他用純淨無瑕的學院派字跡寫下指認出妻子遺體的聲明。伍德羅先從總部打電話通知格洛麗亞,如果沒有塞車的話,特別來賓將於十五分鐘後抵達——“不準讓別人知道,親愛的,不得張揚出去。”——這樣說,卻也沒有阻止格洛麗亞緊急撥電話給愛蓮娜,一直撥到找到愛蓮娜本人爲止,爲的是討論晚餐要煮什麼——可憐的賈斯丁是喜歡還是討厭吃魚?她記不得了,不過她的感覺是賈斯丁喜歡追求流行——天啊,愛蓮娜,桑迪不在家的時候,我跟這個可憐人要獨處好幾個小時,究竟能談些什麼東西?我是說,真正能談的東西都碰不得哪。

“別擔心了,親愛的,到時候自然會找到話題的。”愛蓮娜請她放心。這話講來並不完全出自善意。

然而格洛麗亞還是能抽空跟愛蓮娜細說她接到媒體打來令人心驚膽戰的電話,有些她不接,讓她那位瓦卡姆巴族的男僕朱馬去接,說伍德羅先生或夫人目前無法接聽電話。惟一例外的是有個年輕人,能言善道到嚇人的程度,他是《電訊報》的記者,格洛麗亞倒期望能跟他聊聊,可惜桑迪說人剛過世讓他很難過,不願多談。

“不能聊,就用寫的吧。”愛蓮娜以安慰的口吻說。

貼有遮陽紙的大衆麪包車開進伍德羅家的車道停下,伍德羅跳下車來檢查是否有記者,然後立刻讓格洛麗亞首度看到甫成鰥夫的賈斯丁。賈斯丁在短短六個月裡先後失去了妻子和幼子。頭戴綠帽的賈斯丁再也不會綠帽罩頂。身穿定做的輕便西裝的賈斯丁,習慣以溫柔眼光看人的賈斯丁,就要成爲她的秘密逃犯,深藏在樓下房間。賈斯丁背對着觀衆,取下草帽,從後門爬下車,接着感謝每個人——包括司機利文斯頓、保鏢傑克森、沒事做也照常徘徊不去的朱馬。他們列隊站在前門,他感謝的方式是茫然一鞠躬,彎下英俊而又黑髮的頭,一面以優雅的姿態朝前門走去。她看到賈斯丁的臉時,先是在黑色陰影中,隨後纔在短暫的夜晚微光中出現。他向格洛麗亞走去,說:“晚安,格洛麗亞,多謝你們好心招待我。”強打起精神的語氣讓她差點哭出來。後來她的確哭了。

“能夠稍盡綿薄之力,我們也感到心安,親愛的賈斯丁。”她一邊喃喃說,一邊以謹慎的溫柔親吻他。

“還是沒有阿諾德的消息吧,應該對吧?我們在路上的時候,沒人打電話來嗎?”

“很抱歉,半個都沒有。我們當然全都如坐鍼氈。”應該對吧,她心想。廢話。說得那麼英勇。

在背景的某處,伍德羅以悲慟的嗓音告訴她,老婆,我還要在辦公室待一個小時,我會打電話回來,只不過格洛麗亞根本懶得理。他家死了什麼人啊?她毫不留情地想着。她聽見車門關上,黑色大衆車開走,卻不去注意。她的眼睛全在賈斯丁身上,這人要受她保護,是個悲劇英雄。她這才瞭解到,這場悲劇中,賈斯丁其實和特莎同樣是受害者,因爲特莎雖然死了,賈斯丁卻承受喪妻之痛,至死方休。這件事已經讓他臉頰灰白,改變了他走路的模樣,也改變了他行進時觀看的物體。格洛麗亞珍愛的草本植物按照他指點的方式種植於花壇邊緣,他經過時一眼也沒瞧,漆樹和兩株蘋果樹也一樣。賈斯丁送給她種的時候她想付錢,卻被他以溫柔的態度回絕了。因爲賈斯丁具有衆多優秀的特質,讓格洛麗亞一直無法真正適應的——同一天晚上,格洛麗亞不厭其煩地對愛蓮娜描述他的履歷——就是賈斯丁對花草庭園的知識非常豐富。愛蓮娜,我是說,這樣的知識是從哪裡來的呢?大概是他母親教的吧。他母親不是有一半達德立家族的血統嗎?是啊,達德立家族上上下下都愛種花,愛得發瘋,幾世紀來都是這樣。可是,愛蓮娜,我們談的是古典英國植物學,不是你在週日版報紙上看到的東西。格洛麗亞帶領貴賓走上前門的階梯,走過大廳,步下用人的樓梯來到低地,然後帶他參觀“監獄”。在他服“刑”的這段時間,這裡就是他的家:你的西裝,就掛在這個扭曲變形的三夾板衣櫥——她怎麼會沒有多給艾比嘉五十先令,請他上一層油漆?你的襯衫和襪子,就放在這些被蛀蟲咬穿的抽屜櫃裡。她怎麼從來沒想到要爲抽屜鋪上襯裡?

不過一如往常,還是賈斯丁在連連道歉。“我恐怕沒有太多衣服可以放了,格洛麗亞。新聞記者緊追不捨,包圍我家,而且穆斯達法一定是把電話線也拔了。桑迪很好心,說不管我需要什麼,他都可以借我,等到可以安全‘走私’什麼東西進來後再說。”

“噢,賈斯丁,我真笨。”格洛麗亞嘆氣說,臉也紅了起來。

之後不知道是她不願意離開,或是因爲不知道怎麼離開,她堅持要讓賈斯丁看看老舊的爛冰箱,裡面塞滿了罐裝水和調酒用飲料——橡皮墊爛了,她怎麼從來都不換掉?——還有,冰塊在這裡,賈斯丁,用自來水去衝就會裂成小塊——還有她一直討厭的塑料電熱水壺,還有伊爾弗勒科姆鎮買來的黃蜂條紋鍋,裡面出現一道裂縫,有狄得利茶包,還有Huntley&Palmer’s牌餅乾盒裡的砂糖餅乾。晚上如果想吃點心的話可以拿去吃,因爲桑迪習慣吃消夜,儘管要減肥他還是照吃不誤。最後——感謝上帝,她終於做對了一件事——五顏六色的金魚草花插在花瓶裡很亮眼,是她依照賈斯丁指示,從種子一路培育成功的。

“好了,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她說——等到她快走到門口時纔想到,竟然還沒請他節哀順變,頓時感到慚愧不已。“賈——”她開口說。

“謝謝你,格洛麗亞,真的沒有必要了。”他插嘴說,口氣堅定得令人驚奇。

感性的一刻就這樣被剝奪了,格洛麗亞拼命想恢復現實的口吻。“好吧,如果你想上來的話,隨時歡迎。晚餐理論上定在八點。晚餐前若想喝一杯的話也行。想做什麼別客氣,什麼都不想做也行。桑迪什麼時候回來,只有老天爺才知道。”說完,她心滿意足地上樓,回到臥室,衝了澡,換好衣服,保養皮膚,然後看看兩個兒子有沒有好好做功課。因爲有人死了,他們不敢造次,變得很用功,或者只是假裝在用功而已。

“他看起來很傷心嗎?”哈利問,哈利是弟弟。

“你明天可以見到他。對他要很有禮貌,很嚴肅才行。瑪蒂達正在幫你們做漢堡。到遊戲房去吃,別到廚房去,懂嗎?”她連想都沒想,就冒出後面這些話,“他是個非常勇敢正直的人,要極爲尊敬地對待他。”

下樓到客廳時,她驚訝地發現賈斯丁搶先一步。他接下一大杯威士忌加汽水,她則幫自己倒杯白酒,坐在扶手椅上。這椅子其實是桑迪的,不過她現在不去想桑迪。有好幾分鐘的時間——實際上過了幾分鐘,她也不清楚——兩人不發一語,不過時間拖得越久,格洛麗亞就感到兩人之間這段以寂靜搭起的橋樑更加堅固。賈斯丁啜飲着自己的威士忌,她則鬆了一口氣,注意到他還沒有桑迪新養成的惡習,就是喝酒時閉上眼睛,撅起嘴,彷彿倒酒給他是請他品酒。這種習慣讓格洛麗亞厭惡到極點。他一手端着酒杯,走向落地窗,向外看着大燈照亮的庭園——二十隻一百五十瓦的燈泡接上房子的發電機,發出的光線照亮了他半張臉。

“或許大家都是那樣想。”他突然說出這句話,像是繼續一段他們剛纔沒有進行的對話。

“怎麼個想法,賈斯丁?”格洛麗亞問。她不確定賈斯丁講話的對象是不是她,不過還是乾脆問,因爲他顯然是需要談心的對象。

“以爲對方愛你的原因不在你本身,以爲你是什麼騙子,愛情大盜。”

是不是大家都這樣想,格洛麗亞並不清楚,不過毫無疑問的是,那樣想是不應該的。“賈斯丁,你當然不是什麼騙子,”她以剛強的口氣說,“你是我所認識的最真實的人之一,你一向都是。特莎很仰慕你,也仰慕得很有道理。她這個女孩子真的是非常幸運。”至於愛情大盜嘛,她心想,他們那一對之中的哪一個不倫,猜中了也不會有好處!

賈斯丁並沒有響應她隨口說出、讓他安心的話,或者是有所反應,只是她看不出來而已。好長一段時間,她只聽到狗叫聲產生連鎖反應——一隻開始吠叫,然後所有狗跟進,穆薩葛這個黃金地段附近的狗全數加入。

“賈斯丁,你一直都對她很好,你也知道,不應該爲了自己沒有犯下的罪過自責。很多人在心愛的人過世時都會自責,這樣做對自己並不公平。人與人相處時,不能以假設對方隨時可能離開人世的方法來對待,不然怎麼相處得下去?你說是不是?她在世的時候,你對她很忠誠,一直都是。”她加重語氣,以這個方式同時暗示這樣的說法不適用在特莎身上。她很確定的是,賈斯丁並非不懂這樣的暗示。賈斯丁正要提起那個可惡的阿諾德·布盧姆,這時讓她很惱火的是,她聽見丈夫用鑰匙開門的聲音,知道兩人間的情迷氣氛遭到破壞。

“賈斯丁,可憐的老兄,還好嗎?”伍德羅大喊。他幫自己倒了一小杯酒,少得不太尋常,然後跌

坐在沙發上。“恐怕沒有進一步的消息了。好消息壞消息都沒有。沒有線索,沒有嫌疑犯,目前爲止沒有。也沒有阿諾德的蹤跡。比利時那邊提供了直升機,倫敦方面也加派一架。錢啊、錢啊,是我們所有人的詛咒。他好歹也是比利時公民,沒有理由不派直升機。親愛的,你看起來真美。晚餐吃什麼?”

格洛麗亞心懷嫌惡地想着,他剛纔喝過酒。他假裝加班,其實是坐在辦公室裡灌酒,把看小孩寫功課的責任丟給我。她聽到窗戶傳來聲響,看到賈斯丁起身準備離去,這讓她很失望——一定是被嚇到了,被她先生大象般的扁平足嚇到了。

“不吃點東西嗎?”伍德羅抗議,“老兄啊,不保持體力也不是辦法。”

“多謝你關心,只是我恐怕沒胃口。格洛麗亞,我要再謝謝你一次。桑迪,晚安。”

“對了,佩萊格里從倫敦傳來大力支持的消息。整個外交部都哀傷不已,他說。不想幹涉私人事務。”

“佩萊格里講話一直都非常有技巧。”

她看着門關上,聽見賈斯丁的腳步聲走下水泥階梯,看見他喝完的杯子放在落地窗旁的竹桌上。她一時之間惶恐起來,以爲永遠再也看不到賈斯丁了。

伍德羅大口吞下晚餐,模樣笨拙,和往常一樣沒有細細品味。格洛麗亞和賈斯丁一樣沒有胃口,看着先生吃飯。小男僕朱馬踮腳在兩人之間不斷走動,也看着他吃飯。

“我們情況怎樣?”伍德羅壓低聲音,鬼鬼祟祟地喃喃說,一面指着地板,警告她也要壓低嗓門。

“還好,”她說,音量配合丈夫,“以他的遭遇來說是還好。”你在下面做什麼?她心想。你是躺在牀上,在黑暗中鞭打自己嗎?還是盯着鐵窗外的庭園看,跟她的靈魂對話?

“有沒有說出什麼具有意義的話?”伍德羅在問的時候對“意義”一詞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儘量以暗語對話,提防朱馬。

“怎麼說?”

“有關情人啊,”他邊說邊以羞愧的眼神看着老婆,以大拇指對着她的秋海棠指指,以嘴型說出開花,朱馬一看,連忙跑去拿水壺澆花。

有好幾個小時的時間,格洛麗亞躺在牀上睡不着,身旁的丈夫在打鼾,後來覺得聽見樓下傳來聲響,她悄悄走到樓梯歇腳處,望向窗外。恢復供電了,市區發出的橙色光輝直通天上星光。但打了燈光的庭園裡卻沒有躲着特莎,也沒有賈斯丁。她回到牀上,發現哈利斜躺着,嘴巴含着大拇指,一手橫跨父親的胸口。

一家人和往常一樣早起,不過賈斯丁比他們更早,穿着壓得皺皺的西裝四處晃盪。他的臉色紅潤,格洛麗亞心想,有點過度慌張的樣子,棕色的眼睛下眼袋沉重。兩個兒子跟他握手,和母親教他們的一樣保持沉重心情,賈斯丁也以一絲不苟的態度響應他們的問候。

“噢,桑迪,你早。”伍德羅一出現他立刻說,“小事情,是不是能跟你私下談談?”

兩人離開客廳,進入日光浴室。

“是跟我的房子有關。”沒有旁人時,賈斯丁立刻開始說。

“這裡的房子還是倫敦的房子,老兄?”伍德羅自以爲是地想讓語氣顯得快活,字字句句都被格洛麗亞透過廚房送菜口聽了進去,聽得直想打他的腦袋。

“內羅畢這邊的房子。她私人的文件,律師的信件,她的家庭信託的資料,還有對我們兩人都很重要的文件。特別是她私人的信件,我不能留在那裡,讓肯尼亞警方去隨意掠奪。”

“老兄,你想出了什麼辦法?”

“我想回去一趟。馬上就去。”

口氣真堅定!格洛麗亞遐想着。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還能說得如此震懾人心!

“親愛的老兄,不可能。新聞媒體會把你生吞活剝的。”

“其實我纔不相信。我猜他們大概是會想拍拍我的照片。他們會對我大吼,如果我不響應,他們也無可奈何。趁他們還在刮鬍子的時候溜過去。”

格洛麗亞完全清楚丈夫的謊言。他馬上會打電話給倫敦的伯納德·佩萊格里。每次他有必要跳過波特·科爾裡奇越級呈報,得到他想聽的答案時,他都會打電話回倫敦。

“這樣好了,老兄,你想要什麼,乾脆列出來給我,由我來想辦法交給穆斯達法,叫他帶來這裡?”

典型做法,格洛麗亞邊想邊火大起來。每次都發抖、說廢話、尋找簡單的解決之道。

“叫穆斯達法去找,他會不知道該拿什麼纔對。”她聽見賈斯丁回答,語氣如先前一般堅定,“列出一張表,對他一點用處也沒有。連購物清單他都會搞錯。桑迪,我對她有所虧欠。這是榮譽債,必須由我來償還。你要不要一起去都一樣。”

風格終將戰勝一切!格洛麗亞靜靜站在邊線鼓掌。精彩!然而即使在這個時候她也沒有想到,雖然她朝各種意想不到的方向去設想,但還是沒想到她丈夫或許有他自己的原因想親自去特莎的房子一趟。

記者沒有在刮鬍子。賈斯丁料錯了。就算有,也是在賈斯丁家外面的草坪上刮,因爲記者把租車停在這裡過夜,垃圾就倒在繡球花叢裡。有兩個非洲攤販身穿山姆大叔的長褲和大禮帽,擺了一個賣茶的攤位。其他人都用煤炭在烤玉米。幾個無精打采的警察逗留在一輛破舊的巡邏車旁打呵欠、抽菸。他們的老大是個胖到不像樣的警察,繫了一條擦得鋥亮的棕色皮帶,戴着勞力士金錶,攤開四肢躺在前座上,雙眼緊閉。時間是早上七點半。雲層低垂,遮住了市區。大黑鳥在頭上的電線上逗留,等待機會俯衝下來搶食物。

“開過去,然後再停車。”軍人之子伍德羅從麪包車後座發號施令。

座位的安排和前一天雷同:前座是利文斯頓與傑克森,伍德羅和賈斯丁壓低身子坐在後座。這輛黑色大衆車掛的是外交使節車牌,只是穆薩葛一帶掛這種車牌的車子多的是。眼睛精明一點的人可能會注意到車牌上代表英國的開頭,不過這麼精明的眼睛不在現場,利文斯頓鎮定地開車通過大門開上緩坡時,沒有人表現出一丁點興趣。他煞車慢慢停下來,拉起手煞。“傑克森,你先下車,慢慢走到奎爾先生的房子。你的警衛叫什麼名字?”後面這句話是在問賈斯丁。

“歐馬利。”賈斯丁說。

“告訴歐馬利,麪包車接近的時候,要等到最後關頭纔開門。車子一通過,馬上關起來。你留在他身邊,確定他完全照吩咐做。快去。”

傑克森天生就是做這件事的料。他爬下車,伸展四肢,撥弄一下皮帶,最後信步往下走到賈斯丁的安全鐵門,在警察和記者的監視下,在歐馬利身邊站住。

“好了,往回開。”伍德羅命令利文斯頓,“儘量慢。別急。”

利文斯頓放下手煞,引擎還在運轉,讓麪包車緩緩倒車向下,直到後擋板進入賈斯丁家車道的出入口。他是想轉彎,他們可能會這麼想。果真如此的話,他們也沒法思考太久,因爲接下來他猛踩油門,往後衝向大門,車子兩旁的記者大吃一驚,紛紛四散奔逃。大門轟的一聲打開,一邊由歐馬利拉着,另一邊則由傑克森負責。麪包車通過大門,大門再度重重關起。在大門裡面的傑克森跳回車子上,而利文斯頓則繼續一直開到賈斯丁家的門廊,開上兩階,在距離前門只有幾英寸的地方停下。賈斯丁的小男僕穆斯達法具有可圈可點的預知能力,這時從裡面開門出來,伍德羅則將賈斯丁包圍起來,讓他走在前面,然後跳起來跟在他後面走進大廳,進去之後用力關上前門。

房子漆黑一片。不知是爲了向特莎致意或是爲了躲避緊追不捨的記者,工作人員將窗簾都拉上了。三個人就這樣站在大廳裡,賈斯丁、伍德羅、穆斯達法。穆斯達法靜靜地啜泣着。伍德羅隱約看得出他歪斜的臉孔,牙齒慘白,眼淚在臉頰上縱橫,幾乎流到耳朵下方。賈斯丁抱抱穆斯達法的肩膀安慰他。賈斯丁以這麼沒有英國風格的動作來表達情感,伍德羅看了之後不免心驚,同時也覺得不舒服。賈斯丁將穆斯達法拉過來,讓他緊縮的下巴靠在自己肩膀上。伍德羅感到尷尬,移開視線。沿通道一路走下去,從用人區出現了幾個身影:只有一條手臂的田莊男孩,協助賈斯丁整理庭園,是烏干達來的非法移民,伍德羅一直記不住他的名字;非法入境的南蘇丹難民艾絲莫妲,老是和男人惹出感情問題。特莎一碰到令人一掬同情之淚的故事,對當地法規就視若無睹了。有時候她家像極了爲殘障貧民設立的泛非洲青年旅館。伍德羅不止一次就這個問題規勸賈斯丁,卻碰了一鼻子灰。惟一沒有在哭的人是艾絲莫妲。她一臉木然,常讓白人誤以爲她粗野無禮或漠不關心。伍德羅知道她沒有這個意思。她只是看慣了,這是真實人生的一部分,那份表情如是說。這是哀傷,是仇恨,是被砍死的人。打從出生的那一天我們就知道,對我們是家常便飯,你們白人才不懂。

賈斯丁輕輕將穆斯達法推開,以雙手和艾絲莫妲握手,這時她以垂掛着小辮子的額頭側靠在賈斯丁頭上。伍德羅感覺到他們接受他進入一個做夢也沒想到的真情世界。如果格洛麗亞也被割喉,朱馬會不會哭成這副德性?會纔怪。艾比嘉會嗎?格洛麗亞新請來的女傭,叫什麼名字來着?她會嗎?賈斯丁將烏干達園丁拉過來抱緊,摸摸他的臉頰,然後轉身背對所有人,右手抓住樓梯的扶手。他的年歲不小了,但現在一時之間益顯蒼老。他開始拖着身子往上走。伍德羅看着他步入樓梯轉角處的陰影中,消失在伍德羅從沒進入過的臥室裡。他是沒進去過,卻在心底千思萬想過。

伍德羅發現四下只剩他一人,閒晃之餘覺得備受威脅。每次他走進特莎的家,都會產生這種感覺,像是鄉下小孩進城。如果是雞尾酒會,這些人我爲什麼不認識?今天晚上要贊助的善行是什麼?她會在哪一個房間?布盧姆到哪裡去了?最有可能是在她身邊吧。或者是在廚房裡,逗得用人笑到直不起腰。伍德羅想起了自己的任務,一步步走在微明的走廊來到客廳門口。門沒鎖。晨曦如刀鋒般刺穿窗簾縫,照亮了盾牌和麪具,也照亮了磨損的手織小地毯。地毯是由半身不遂的人制作的,特莎嫌政府佈置的傢俱太沉悶,因此用這些地毯來增添活力,頗具效果。用這些像垃圾一樣的東西,她是怎麼有辦法讓所有傢俱看起來這麼漂亮?紅磚壁爐和我們家一樣,裡面包的同樣是鐵樑,假冒復古的橡木材質。所有東西都和我們家類似,只是小了點,因爲奎爾夫婦還沒有孩子,職位也比較低。話說回來,爲什麼特莎的家總是顯得如此真實,我們家卻像是她家又醜又缺乏想像力的小妹?

他走到房間正中央停下腳步,受到往事的鉗制而無法動彈。就在這裡,我站着對她說教,而她是女伯爵的女兒,站在她說她母親生前喜歡的精緻鑲嵌的桌子旁,而我則緊抓着這把輕巧椴木椅的椅背,像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父親神氣活現地對她說教。特莎站在窗戶前面,陽光直接射穿她的棉質洋裝。她知道我講話時面對的是她的**側影嗎?光是這樣看着她,等於是目睹對她的遐想成真,看到海灘上的美女,將她幻想成火車上的陌生人。這一切,她知道嗎?“我認爲我最好還是親自過來一趟。”他口氣嚴肅地開始說。

“爲什麼這樣想,桑迪?”她問。

上午十一點。辦事處會議結束,安然將賈斯丁支往康帕拉,去參加某個爲期三天的無聊會議,主題是救濟與效率。我過來這裡是有公事在身,卻把車子停在小巷裡,活像充滿罪惡感的情夫去找袍澤弟兄年輕貌美的妻子。天哪,她真美。天哪,她真年輕。年輕激凸的胸部一動也不動。賈斯丁怎能讓她離開視線範圍?年輕杏眼圓睜的灰色眼珠,年輕睿智卻超出年齡的微笑。伍德羅看不到她的微笑,因爲燈光從背後打過來。不過從她的嗓音能判斷得出來。她的嗓音誘人、勾魂、典雅。這樣的印象,他隨時能從記憶中提取出來。提取出**側影裡她腰際與大腿的線條,提取出她柔媚似水、令人瘋狂的走路姿態。難怪她和賈斯丁彼此看上對方——他們出身於同一個“純種馬廄”,只是相隔了二十年。

“特絲,老實說,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別叫我特絲。”

“爲什麼不行?”

“這個稱呼保留給別人了。”

保留給誰?他很納悶。布盧姆,還是另一個情人?賈斯丁從來沒叫她特絲。吉妲也沒有,就伍德羅所知是沒有。

“你不能繼續這樣任意表達自己的看法。”

隨後他說出事先準備好的講稿,提醒她,她的職責所在:是當個負責的妻子,支持爲國服務的外交官丈夫。但是他沒機會講完。職責一詞電到了她。

“桑迪,我的職責是幫助非洲。你的職責是什麼?”

他很驚訝,自己竟然要回答自己的問題。“幫助祖國,如果你能容許我誇大其詞的話。賈斯丁也一樣。幫助外交部,幫助單位首長。這樣的答案你滿意嗎?”

“不滿意。你也應該知道,一點也不滿意。差太遠了。”

“我又怎麼會知道呢?”

“我還以爲你來這裡,是想談談我給你的那些精彩絕倫的文件。”

“不是,特莎,不是爲了那些文件。我來這裡是要求你別再亂講話,不要在內羅畢每個人面前數落莫伊政府的缺失。我來這裡是要求你改變一下,配合團隊,不要再——我接下來要講什麼,你自己接吧。”他很粗魯地畫下句點。

要是我早知道她有了身孕,還會用那樣的態度跟她講話嗎?大概就不會那麼兇了吧。可是我還是會跟她談談。我儘量不去注意她的**側影時,猜到她懷孕了嗎?沒有。我對她垂涎到無法控制的地步,她從我起了變化的嗓音和欲行又止的動作也能察覺出來。

“照你這麼說,那些文件你還沒看嘍?”她說,她緊咬着文件的話題不放,“接着你馬上要告訴我,你抽不出空來看。”

“我當然看過。”

“看過後有何感想,桑迪?”

“上面寫的東西我早就知道,裡面的東西我全都無可奈何。”

“桑迪啊,

你未免也太悲觀了吧。比悲觀還糟糕,你根本是優柔寡斷。你爲什麼無可奈何?”伍德羅以他自己痛恨的口氣說:“因爲我們是外交人員,不是警察,特莎。你告訴我,莫伊政府腐敗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了。這點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這個國家快被艾滋病拖垮,現在已經破產,從觀光業到教育到交通到社會福利到通訊,全都沒有轉機,全都因詐欺、無能和疏失而每況愈下。你觀察力很強。你說啊,一卡車一卡車的救濟糧食和醫療用品,本來是用於救濟飢餓的難民,部長和官員卻中飽私囊,有時連救濟單位的工作人員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當然視若無睹了。肯尼亞的醫療經費每年每人是五美元,然後上從最高層下到最低層,人人都要分一杯羹。這些事情,如果有人笨到想引起社會大衆注意,經常會遭到警方從中阻撓。我沒有騙你。他們的手法,你也研究過了。你說他們用水來折磨人,他們先將人浸泡在水裡,然後毒打一頓,這樣做可以減少看得見的傷痕。你說的對。他們的確都這樣做。他們一視同仁,而我們也不會抗議。他們也會出租槍械給友好的殺人幫派,隔天天亮時歸還,否則沒收押金。高級專員公署也和你同樣感到不齒,不過我們還是沒有抗議。爲什麼不抗議?因爲我們駐在這裡要看他們臉色,是來這裡代表我們的國家,而不是他們的國家。在肯尼亞,我們有三萬五千名土生土長的英國人,在這裡過着戰戰兢兢的生活,莫伊總統突然不爽起來,他們就倒黴了。他們的生活已經夠苦了,高級專員公署的工作不是讓他們的日子更難過。”“而且呀,你還要維護英國企業界的利益。”她以調皮的口氣提醒他。

“特莎,那樣做又不是什麼罪過。”他反脣相譏,一面儘量將視線的下半部往上提升,儘量不去看蓬鬆的洋裝裡面胸部的陰影。“商業行爲又不是罪過,跟新興國家做生意也不是罪過。貿易其實能幫助他們蓬勃發展。貿易能推動改革,我們全都樂見的改革。貿易能讓他們進入現代世界。貿易讓我們有辦法幫助他們。如果我們本身不富裕,又怎麼去幫助窮國?”

“鬼話連篇。”

“你說什麼?”

“如果你要我講得明白一點的話,你講的是似是而非、精純無雜質、驕矜自大的外交部鬼話,只配得上佩萊格里那種人。你看看周圍,貿易並沒有讓窮人富有,貿易收益並不能用來購買改革,只能買到貪官污吏和瑞士銀行賬戶。”

“你講的每個字我都能辯解——”

特莎打斷他的話。“那麼,文件被你歸檔後遺忘了,對不對?暫時不採取行動,桑迪簽名。太好了。民主國家之母再度被揭發出愛撒謊、假道學的一面,對天下倡導自由與人權,到她希望賺點錢的地方時,又是另一套說法。”

“那樣講一點也不公道!好吧,莫伊的手下都是壞人,莫伊那老頭的任期還有兩年。不過眼看就快雨過天晴了。只要找對了人,講講悄悄話——捐獻國聯合起來扣住救濟物資——悄聲外交——一向都能產生效果。何況內閣也延攬理查德·利基進行肅貪,讓捐獻國安心,可以再度展開救濟活動,錢不會流進莫伊政府的口袋裡。”他的說法越來越像上面發下來的指導方針,他自己也聽出來了。更糟糕的是,特莎也聽出來了,還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來表明。“肯尼亞或許沒有什麼現在,不過肯尼亞有的是未來。”他的結論下得漂亮。他等着特莎作出響應,以表示兩人正朝向坎坷的停戰協議邁進。

然而他想到時已經太遲了,特莎纔不是調停人,她的閨中密友吉妲也不是。她們年紀都太輕,誤以爲簡單的真理這種東西確實存在。“我給你的文件上列出了姓名、日期和銀行賬戶,”她無怨無悔地繼續說下去,“裡面點出個別部長,對他們不利。這樣做,不也是找對人講悄悄話?還是這裡沒人想聽?”

“特莎。”

他來這裡是想接近她,而她卻慢慢離他而去。

“桑迪。”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聽進去了。可是,看在老天爺的分上,頭腦清醒點,難道你是在暗示,代表英國政府的伯納德·佩萊格里應該像除巫行動一樣揪出你點名的幾個肯尼亞部長!我是說,天哪——我們英國人自己又不是不搞貪污。駐倫敦的肯尼亞高級專員公署難道也要叫我們整頓一下?”

“全是胡說八道,你自己也清楚。”特莎發飆了,目光如炬。

他沒有注意到穆斯達法。穆斯達法悄悄走進來,站在門階前。他首先十分講究地在兩人之間地毯的中央擺了一小張桌子,然後端來銀盤,上面有銀色咖啡壺,還有她已經過世的母親用來裝蜜餞的銀籃,裡面裝滿了酥餅。穆斯達法的到來,顯然激發了特莎一直都想發揮的表演慾,因爲她在小桌前直挺挺跪下,肩膀往後撐,洋裝在胸口的部位向兩側緊繃,詢問他的喜好時幽默帶刺。

“桑迪,是黑咖啡,還是加一點糖即可,我忘了?”她用假裝上流的口氣問。我們過的就是這種僞善的生活——她向桑迪表示——整個非洲大陸躺在我們門口奄奄一息,我們卻或站或跪地端着銀盤喝咖啡,而外面走沒多遠的地方就有兒童餓着肚子,有人病重死亡,更有心術不正的政客騙到選票然後害國家破產。“除巫行動——既然你提到了——倒是很棒的開端。點出名來,讓他們難堪,斬下頭來,然後釘在城門上,我說了就算數。問題是,這樣做不會有效。同樣的黑名單,每年內羅畢的報紙都會刊出,每年都是相同的肯尼亞政客。結果沒有人被開除,沒有人被拖進法庭。”她遞給他一杯咖啡,以膝蓋爲軸心伸手端給他。“可惜你看了也無動於衷,對不對?你是安於現狀的人。你決定這麼做。別人沒有強迫你接受。你卻接下來了。你,桑迪。哪天你照鏡子時心想:‘喂,你給我聽好,從現在開始,我會以自己對世界的看法來對待整個世界。我會爲英國爭取最好的條件,這是我的職責所在。就算這樣的職責支持了全球貪污最嚴重的政府之一也在所不辭,我仍然照做不誤。’”她問他要不要砂糖,他不吭聲地回絕了。“看來,我們恐怕找不到共識吧?我想大聲說出來。你要我把頭埋在你躲的地方。我這個女子的職責,卻是你這男子的怯懦。我沒講錯吧?”

“賈斯丁呢?”伍德羅問,他打出最後一張沒用的牌,“他的立場是什麼,我想知道。”

她緊張起來,感覺到有陷阱。“賈斯丁就是賈斯丁,”她謹慎地回答,“他作他的決定,我作我的決定。”

“那麼,布盧姆就是布盧姆嘍。”伍德羅冷笑着。他本來自我約束過,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準說出這個名字,然而受到嫉妒心和怒氣的驅使,仍然忍不住說了出來。而她顯然也發過誓,對這個名字要充耳不聞。她心懷不滿地壓制住自己,緊閉雙脣,等着他出更大的醜。而他果然也乖乖出醜了。出了個大丑。“你難道不認爲你自己在危害賈斯丁的工作,恕我直言?”他以高傲的口氣詢問。

“你來這裡的目的就是這個?”

“基本上來說,是的。”

“我還以爲你是來解救我,不想讓我自毀前途。原來你是來解救賈斯丁,不讓我壞了他的前途。你未免也太孩子氣了。”

“我一直認爲對賈斯丁有好處的事,對你也有好處。”

她發出緊繃而嚴肅的一笑,怒氣再度上升。但是和伍德羅不同的是,她沒有喪失自制力。“拜託你行不行,桑迪,全內羅畢一定只有你一個人會這樣想!”她站起來,遊戲結束,“我覺得你最好馬上走,不然別人會開始講我們的閒話。我不會再寄其他文件給你了,你聽到一定鬆了一口氣。總不能害公署的碎紙機過度操勞吧,而且可能會害你少了幾分晉升的機會。”伍德羅回味當時情境。事情發生至今已過了十二個月,他不斷重複回味。他再度感受到羞辱與挫折,在他離去時感覺到特莎輕蔑的眼光燒灼着他的背部。這時伍德羅偷偷摸摸拉開她母親生前喜愛的鑲嵌花紋桌的小抽屜,伸手進去亂翻一陣,碰到什麼東西都拿出來。我喝醉了,我發瘋了,他這樣告訴自己,以求減輕罪行。我突然衝動起來,想做點沒頭沒腦的事。我是想讓屋頂坍塌在我頭上,如此才能看見晴朗的天空。

找到一張紙——他狂亂地翻箱倒櫃,就只想找這樣的東西——是政府文具室一貫使用的藍色紙張,沒有重要性,一面是我的筆跡,寫的是無法訴諸言語的話,一掃過去作風,寫得毫不含糊其辭,寫的不是一方面來說是這樣,不過另一方面來說,我就無可奈何了——簽名用的不是前綴字母,而是以公整的字體寫出桑迪,差點也接着用印刷體大寫寫出伍德羅,好讓全世界和特莎·奎爾知道。當天晚上他回到辦公室後,他有五分鐘的時間處於精神失常的狀態,她**的側影依舊在回憶中撥動心絃。手肘邊放了一杯特大號的公家威士忌,有位名叫桑迪·伍德羅的人,身爲英國駐內羅畢高級專員公署的辦事處主任,執行了一件特殊、刻意而算計過的瘋狂舉動,冒着丟官的風險,不顧妻兒,儘管註定不成功,他還是盡力讓自己的人生更加貼近真情。

寫完了上述的信,將信放入公家的信封,以沾有威士忌的舌頭封好信封。他仔細寫好住址,不去理會所有通情達理的良知,敦促他再等一個小時、一天、一輩子,再喝一杯威士忌,申請返鄉假,或是最少最少也先等一個晚上,明天早上再寄。他帶着信,飛步前往公署的郵件室,一個當地僱用的基庫尤族職員正在上班。他名叫丘莫,和偉大的首任總理肯雅塔同姓。爲什麼堂堂辦事處主任要親手交遞一封註明爲“私人”的信,收件人還是同事兼部屬年輕貌美的妻子。丘莫連問也懶得問,直接扔進註明“國內,無機密等級”的袋子裡,一面用諂媚的口氣對着伍德羅離去的背影說,“晚安,伍德羅先生。”

陳舊的聖誕卡。

陳舊的邀請函上打了個叉代表“不”,出自特莎之手。另外的邀請函上註明的語氣更加強硬,“絕不”。

吉妲·皮爾遜寄來的舊卡片,祝她早日康復,上面畫的是印度鳥類。

捲曲的緞帶,葡萄酒的軟木塞,一疊外交人員的名片用大鋼夾固定在一起。

卻沒找到單獨的一小張公家藍色信紙,最後以潦草的字跡大膽地寫着:“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桑迪敬上。”

伍德羅悄悄沿着最後一個架子迅速移動,隨手翻書,打開裝飾品的盒子,承認失敗。振作一點,他督促自己,一面還奮力將壞消息轉爲好消息。好吧,找不到信。怎麼可能找到信?特莎?事隔十二個月?大概是收到那天就被她一把扔進垃圾桶裡了。像她那樣的女人,動不動就打情罵俏,老公是個孬種,她每個月就有兩個人對她示愛。每個月三次!每個禮拜一次!每天都有!他汗水直流。在非洲,他一流汗就像是洗了個油膩膩的澡,然後幹掉。他頭朝前站着,讓大批汗水滴落,傾聽着。

那傢伙在樓上幹什麼?輕輕來回走動?私人文件,他是這麼說的。律師信。什麼文件那麼隱私,非得拿到樓上放不可?客廳電話一直在響。他們一進屋子裡,電話就響個不停,只是他到現在才注意到。是記者嗎?情夫?誰管那麼多?他放任電話一直響。他回想着自家樓上的設計藍圖,以此類推這裡樓上的配置圖。賈斯丁在他正上方,上樓梯之後左轉。上面有個更衣室,浴室在那邊,主臥室在那邊。伍德羅記得特莎告訴過他,她將更衣室改爲工作室:又不只有男人才有小書房,桑迪。我們女人也有。她以挑逗的口氣對伍德羅說,彷彿她在上性器官結構的課。節奏改變了。現在你正在房間四處收東西。什麼東西?對我們兩人都很寶貴的文件。或許對我也很寶貴吧,伍德羅心想,一面回想起自己一時愚蠢的後果,越想越難受。

這時他發現賈斯丁正站在窗前向下看着後庭園,他也稍微撥開窗簾,看到花團錦簇的矮叢,讓賈斯丁在“開放日”引以爲榮,開放給資歷較淺的同事,端給他們享用草莓加鮮奶油與冰過的白酒,帶他們參觀他的樂園。“在肯尼亞的庭園下一年的工夫,等於在英國的庭園忙十年。”他喜歡一面這樣宣稱,一面在辦事處裡走動,以滑稽的小動作把他的鮮花分給男男女女。其實想想,就我們所知,他只有這件事值得拿出來吹噓。伍德羅眯眼斜看着小山的山肩。奎爾家距離他家不算太遠。以小山起伏的地勢,兩家人可以在晚上看見彼此的燈光。他的視線停留在他經常朝此方向凝神眺望的窗戶。突然間,他竟差點哭了出來。她的頭髮飄在他臉上。他可以在她眼睛裡游泳,聞着她的香水,聞到從她身上沾來溫甜的青草味。是聖誕節在穆薩葛俱樂部與她共舞時沾上的,還有在純屬意外的情況下鼻子擦過她的頭髮。原來是窗簾,他這才理解到。他等着自己收回半成型的淚珠。是窗簾保留住她的香味,而我正好挨着窗簾站着。衝動之下,他以雙手抓起窗簾,正要捂住臉。

“謝謝你,桑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他轉身,一把推開窗簾。賈斯丁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神色和伍德羅的心情一樣慌張,手裡握着橙色的格拉斯東臘腸形皮箱,沉甸甸的,磨損得很嚴重。包的兩端都有黃銅螺絲,黃銅包角,以及黃銅大鎖。

“都好了嗎,老兄?榮譽債還清啦?”伍德羅問。他是受到了驚嚇,不過身爲優秀的外交官,他立即恢復了原有的魅力。“那就好。就這樣了。你想拿的東西,全都找到了吧?”

“應該吧。對。差不多了。”

“你聽起來不太確定。”

“是嗎?我沒有那個意思。是她父親生前的東西。”他邊解釋邊指向皮箱。

“比較像是支持墮胎人士的東西。”伍德羅故作親密地說。

他伸手要幫賈斯丁拿,不過賈斯丁寧願提自己的戰利品。伍德羅爬進麪包車,賈斯丁隨後跟進,一手蜷曲在老舊的手提把上。記者的叫囂聲透過薄薄的車身穿進來:

“你認爲她是被布盧姆殺掉的嗎,奎爾先生?”

“嘿,賈斯丁,我老闆會給你很多很多錢啊。”

從屋子的方向,在電話鈴聲之外,伍德羅彷彿聽見嬰兒哭泣的聲音,後來才理解到原來是穆斯達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