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瘋了似的下呀!(2)

三年之後的今兒個,蹚着白羊峪的大雪和年味兒,範少山回

來了。

娘見了範少山一個勁兒流淚:“俺的小祖宗啊,你可回來了。可想死個人了!”範少山抱住娘,只感受到娘乾瘦的軀幹和空空的袖管。娘叫李國芳。她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啊!自打嫁到白羊峪她就被苦水泡了,鹽水淹了,她就像山地裡的一棵芥菜,從下種那天起,就命中註定要做鹹菜。範家窮得叮噹響,範德忠婚後沒出一個月,就去了天津打工。後來範少山出生了。李國芳又是沒到一個月,就放下嗷嗷待哺的範少山,下地收莊稼。那回李國芳下山砍柴,半路下起大雨,她躲在了一棵大樹下。突然,一道賊亮的閃電之後,一個火球兒滾了過來,接着就是轟隆隆的炸雷,在樹上爆炸了,那雷聲震天撼地啊!大樹咔嚓一聲折斷,轟然倒下!李國芳也暈死過去了!後來範老井找到李國芳,李國芳已經奄奄一息。範老井把李國芳背出山林,送到了醫院。等李國芳醒來時,才發現兩條袖管都空了,空得啥都沒了。李國芳只是流淚,不出聲,心裡頭卻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呀!李國芳說:“老天爺呀,你瞎了眼了,俺李國芳沒做過一樁傷天害理的事兒啊?俺咋就遭雷劈了呢?”娘哇地哭了,範老井也成了淚人兒。

範少山是依偎在母親雙腿間長大的。從那天起,李國芳的雙腳代替了雙手,凡是動手能做的,她就動腳。像洗臉、刷牙、吃飯、織毛衣,褪苞米……對,她還有雙肩,能挑水,扛口袋……她織的毛衣,花色多,厚厚的,暖暖的,範老井拿到鎮上去賣。鎮上也知道了白羊峪有個“無臂女人”,她織的毛衣搶手,有的扔下幾百元鈔票就走,範老井叫不住,兩眼直轉淚花兒。

雙手乾的活兒能用雙腳做,這得花多大的心思和工夫啊,那是汗水攪着淚水呀,把範家這個農家院都淋透了。沒有了雙手,李國芳反倒練足了腿上功夫。那年,白羊峪舉辦運動會,李國芳賽跑拿了第三名,獎品是一條花牀單,她捨不得用,給兒子範少山鋪

上了。

今兒個天一擦黑兒,闊別了三年的兒子,重又走進了這個院子,範少山緊緊抱住母親,又撲通跪在雪地裡,帶着哭腔叫了聲:“娘——”

就在這時,六歲的女兒小雪跑出屋子,怯生生看着跪在地上的範少山。

這天晚上,範家點了三根紅蠟燭,把屋子照得紅彤彤的。屋子裡熱熱鬧鬧,桌上的飯菜熱氣騰騰。父親不住往母親嘴裡夾菜,母親不好意思,還是用腳夾筷子方便。懂事兒的小雪說:“奶奶臉紅了。俺給奶奶夾菜,奶奶不害羞。”小雪就夾了塊雞肉送進奶奶的嘴裡,又問,“奶奶香不香?”李國芳嘴裡邊嚼邊說:“香!俺的好孫女。”人們都笑了,太爺爺範老井更是樂得合不攏嘴。

和遲春英離婚後,小雪判給了範少山,少山去了北京闖蕩,小雪就由爺爺奶奶拉扯着。那時小雪還不到兩歲,活蹦亂跳,不好看啊。三年不見,小雪大了,都會背《三字經》了。一直不在身邊,小雪跟爸爸生分了許多。聽奶奶勸,小嘴好不容易纔蹦出個“爹”字。這讓範少山覺得對不住女兒,心裡愧得慌。

範少山是挨着父親坐的。父親用左手拿筷子,“左撇子”嗎?不是,他的胳膊不能打彎兒,像條木棍,右手也就不聽使喚,成了個擺設。村裡有人叫他“一把手”,範德忠好脾氣,不惱,只是說:“一把手官最大,你們都得聽俺的!”

在外打工期間,範德忠遭了一場車禍。那年冬天,紡織廠進貨,他坐在一輛敞篷卡車上。冷風颼颼地颳着,凍得他耳朵跟貓咬似的。其他三個工友都坐在駕駛樓裡,說着葷笑話,司機也時不時插兩句,幾個人嘻嘻哈哈樂翻了天。範德忠聽得真切,凍得全身都快僵住了。他心裡不由得罵:“王八操的,忒欺負人!”看範德忠好欺負,每回拉貨,領班的都讓他坐在外邊。汽車拐了彎兒,裡面還在說笑,就在這時,只聽咣噹一聲巨響,車被撞翻了,範德忠騰空而起,打了捆的面紗咚咚摔了出來,掉在路上,一捆面紗砸在了範德忠的右胳膊上,範德忠疼昏過去了。耳旁還能聽到汽車衝進山崖的聲音。

在車外挨凍的範德忠右胳膊斷了,撿回一條命;在車樓子裡有說有笑的四個人,死了仨,一個成了植物人。老天有時候不講理,有時候也公平。

老闆去了醫院,放下一點錢,跑了。範德忠的胳膊接上了,神經線卻沒接上。沒錢,耽誤了。範德忠出車禍那陣子,正趕上李國芳失去兩條胳膊。範德忠想想自己個,只有一條胳膊,再想想老婆,就剩兩個肩膀……範德忠就流眼淚,流完眼淚又嘿嘿笑了:“這兩口子,就一條胳膊,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啥願許的?”

後來,範德忠和李國芳兩口子有了一個共同的稱號“神鵰俠侶”。這可是人家楊過和小龍女的專利呀!這麼好的名字,白羊峪的鄉親能隨隨便便地送嗎?當然不能。這兩口子的神奇故事,後邊再跟您嘮。

一家人正吃着飯,小雪往窗外一看,說了一聲:“又下雪了!”

範少山愣了。雪不是停了嗎?咋又下起來了?天氣預報還說明天晴呢!這老天爺翻臉比翻書都快,也忒不靠譜啦!

爺爺會觀天象,晚飯前還說夜裡還要來一場兒,範少山不信,還說天氣預報說明天晴啊。爺爺說:“明兒個是明兒個。如今這天氣預報有準兒了,比過去強多了。”李國芳說:“可不?那些年,公社廣播氣象預報笑話多了。聽到遠處有敲鑼打鼓聲,廣播員就說,午後可能有雷陣雨。有人開玩笑,推門將幾顆豆子丟到廣播員頭上,廣播員趕緊說,雷陣雨夾冰雹。”聽這話,一家人的笑聲震得窗格子嗡嗡直響。範德忠不笑。他說:“如今你說啥有準兒,俺信;就是當官的說話,俺不信。那叫瞎子打靶,沒準兒。”範少山問咋回事,媽媽說:“還不是那條‘鬼難登’?鎮上老是答應給修給修,幾年過去了,還不是老樣子?”範老井說:“不說這個啦,不說啦。讓少山拉點北京的事兒吧!咋着?聽說北京霾啦?”少山說:“爺爺,是霾啦,霧霾嚴重呀!”範少山的心思還停在“鬼難登”上。看得出,這是爹孃和爺爺的一塊心病啊!可也不光是他們的心病,自己個從小到大走了多少回“鬼難登”,記不清了。今兒個也是奓着膽子從樑上爬過來的。想到這兒,範少山的心裡像壓了塊石頭,墜得慌。

爺爺穿上羊皮襖,蹬上靰鞡出了門。他要去鹿場看看。

範少山也走出屋外,站在鵝毛大雪裡,擡起頭,看着被雪花舞亂的黑暗天空。一時回不過神兒來。

爺爺回來的時候,已是大半夜,他揹回一頭鹿,是凍死的。爺爺把鹿撲通往院子裡一丟,說了聲:“好好的鹿,愣給凍成餃子

餡了。”

夜裡,躺在爺爺暖暖的狗皮褥子上,範少山睡不着,大雪還在下。後來,範少山想想杏兒,想想“鬼難登”,倆眼皮掐架,眯

着了。

第二天早晨,大雪封了門,足有兩尺多高。雪真的不下了,日頭出來了,金燦燦地掛在東天邊,天空瓦藍瓦藍的,比剛從染缸裡抽出來的靛藍布還好看。山村的空氣新鮮,在北京花錢都買不着啊!

範少山握着鐵鍬剷雪,鏟遠了。一般是從自家院子鏟到街上,再鏟到東西鄰居的分界,就中了,這樣的話,整個一條街就全通了。範少山鏟到東鄰二槐家,見通了,就轉身往西鏟,本來鏟到東臨“白腿兒”家就該“收工”,可看到“白腿兒”家隔壁還沒鏟,就接着鏟了下去。他俯下身去,把鍬頭插進雪裡,端起一鍬鍬白雪,唰唰地拋向街邊,時而向左,時而向右。一鍬鍬白雪在兩邊飛揚,他的身後,街道已經露出了石板,乾乾淨淨。就這樣,範少山剷雪鏟到了村西頭。扔出最後一鍬雪,他直起腰,拄着鍬柄喘口氣,轉身看看身後,雪牆中開出一條長長的通道,心裡頭舒展,笑了。

站在村西頭,範少山看着白羊峪。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白羊峪的人住的是石頭房,走的是石板街,牛馬豬羊住的也是石頭圈。在這兒,看一眼是石頭,再看一眼,還是石頭。雖說這石頭上有水有樹有長城,可這景再好,又不能吃,不能嚼,又換不來鈔票。一些人死了心,搬到山下討生活去了。聽說離開白羊峪,混的光景好,又有一些人下了山。就這樣,走了一批又一批,丟下一座座空蕩蕩、破爛爛的石頭房子。聽爺爺說,如今的白羊峪就剩下三十幾戶人家了,老弱病殘佔了一半,在村裡人眼裡,每塊石頭上都刻了個“窮”字。他們也死心了,死死活活就守着白羊峪了。

這時候,家家戶戶都出來剷雪了,看到街已經剷出了一條通道,省了好多事兒。不知誰幹的,都站在門口看,東張張,西望望。

村西頭住的是範德安,老了,村裡人都叫他老德安。老德安一個人住,四周二三十米沒人家。他就像在後山頂上落腳的那一棵松樹,孤天孤地。老德安家關着門,沒人出來掃雪。敲敲門,沒回音兒,範少山本想順便幫老人把院子裡的雪鏟乾淨,一想老人可能還睡着,就別打擾了。回家,家家門口都站着人,等着看誰是“活雷鋒”。一見是範少山,挺意外,都親親熱熱和他打招呼,都誇少山做的好人好事。範少山擺擺手:“這都不叫事兒。”

範少山過去“家暴”的影子,也就這樣淡了。

回到家,範老井正對那頭凍死的鹿動刀子。他邊剝皮邊唸叨:“俺範老井虧待你了,沒讓你住上暖和房子。下輩子俺託生鹿,你託生人,你養俺……”範少山在北京闖蕩,在飯店幫過廚,很快就將鹿肉剁成了餡兒,又喊來鄰居“白腿兒”和“快嘴”倆嫂子幫着包餃子。範德忠一隻手也能包,餃子皮放在案板上,放進肉餡,一隻手就將兩邊的皮兒捲了,嗖嗖捏起來,很快就將一個餃子包好了。李國芳用腳邊往竈膛添柴邊說:“多包點兒,讓鄉親們嚐嚐鹿肉餡兒餃子。”

餃子熟了,範少山提溜着送飯的籠屜挨家挨戶地跑。最後到了村西頭,老德安的院門還是關着。範少山敲敲門,鏽透了的鐵門發出咚咚的沙啞聲。敲了,沒人應,又敲,還是沒人應。老德安耳背,腿腳不利索,再等一會兒。範少山站在門口,點顆煙。籠屜裡的餃子飄出鹿肉的香味兒,範少山咽口唾沫。東跑西顛,他還沒顧上嘗一個呢!咋回事兒?一顆煙抽完了還沒動靜?範少山的心一沉:該不是……不敢多想,他跳過石牆,進了院子。

推開門,範少山嚇得魂飛魄散!

老德安呢?死了!

78歲的老德安死在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死在了大年二十八,再過兩天就過年了。他不想過這個年了。過年有啥好?在他眼裡,啥都不如一條繩子。那條繩子好啊!是他在後院種的麻,剝的皮,曬乾,又將一撮麻劈兒固定在門閂上,搓繩子,他邊搓邊把一劈兒一劈兒的麻續上,繩子粗了,長了,從屋子南頭到北頭,夠了。他扥了扥,筋道,結實。這條繩子最後派上了用場,老德安把自己個掛在了房樑上,也一了百了了。

老德安是個睜眼瞎,不識字,當然也就沒留下遺書;老德安沒有左鄰右舍,平常裡,跟村裡人也很少走動,人們也就沒法子知道他自殺的原因。

老德安的老伴兒前些年走了,瘋病。瘋起來滿村跑,胡言亂語,追雞趕鴨。老德安攆不上,只是嘆氣搖頭拍大腿。後來老伴兒追一隻野兔,一直追到懸崖邊,兔子猛地剎住腳,嚇傻了,站住不動。她還追,掉進了山澗。兔子沒事兒,不慌不忙,蹦蹦跳跳,走了。

老德安想老伴兒,半夜裡唱山歌:

走了一樑又一樑

妹妹俺等你在老地方

一等等到一更天

哥哥想妹妹心發涼

走了一樑又一樑

妹妹俺等你在老地方

一等等到二更天

哥哥想妹妹想斷腸

……

悲涼的山歌在白羊峪的夜空回來蕩去,聽得人們流眼淚兒,聽得貓頭鷹都不叫了。

老德安想老伴兒,一顆心像是從黃連湯裡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扛不住了,乾脆去找老伴兒吧!是這個緣由嗎?

好像有道理。

老德安不是絕戶,他是有兒子的。兒子呢?兒子娶了媳婦,早就搬到城裡過日子去了。自打兒子也有了兒子,兒子就沒音信了。老德安找過,找不到;別人也幫着打聽過,打聽不到。有人說在唐山,有人說在秦皇島,還有人說早就漂洋過海了。兒子到底在哪兒,誰也說不準,反正,挺大一個活人,就這樣沒了。老德安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兒子,娶了媳婦,離開了白羊峪,就跟他一點兒牽扯都沒有了。老德安從四十多歲到七十多歲,三十年裡沒有人管他叫過一聲爹,沒有人管他叫一聲爺爺。可他是有兒子,有孫子的人啊!如今他老了,一身的病,身邊連一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他還有啥活頭兒?

好像也有道理。

白羊峪窮啊,老德安更窮!養了兩隻雞,快要下蛋了,讓黃鼠狼叼走了;種的苞米囤在院子裡,也讓耗子啃得差不多了。種了點兒土豆,賣不出去,只能上頓吃,下頓吃;白羊峪沒有小麥,不種水稻,吃白麪大米要下山去買。錢呢?得用雞蛋、蘋果、山楂去換。咋換呢?“鬼難登”在那橫着呢!不能車運,只能提着籃子翻過那段險路去賣。老德安本來山貨就少,又是老胳膊老腿兒下不了山,只能整天吃土豆,連苞米都接不上來年的。讓土豆埋沒的一顆心,看不到指望,上吊了。

好像又有道理。

今年秋後,鎮上動員過白羊峪的鄉親搬遷,搬到山下去,搬到布穀鎮。有人去看了,樓房離着鎮上四五里地,孤零零一座樓,窗子還沒封好,沒有玻璃。眼見就要冬天了,咋住人?再說了,孤零零一座樓,跟哪兒也不挨着,明明是把白羊峪人當外人嘛!當時,餘來鎖領了鎮上的任務,挨家挨戶動員,沒人去。走的早就走了,留下的也就這樣了。去老德安家做工作,老德安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搖頭。故土難離,老德安想想自己個這把老骨頭,搬到山下去,就在他鄉立墳頭了,還是死後埋在白羊峪的好。是這樣嗎?

想想,更有道理。

鹽從哪兒鹹,醋從哪兒酸。讓老德安自殺的主要來由是啥?老伴兒死了多少年了,山歌也早就不唱了。老德安把對老伴兒的念想埋在了心底,過去的苦水裡已經長出了花骨朵,念想也就淡了。漸漸地,老德安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兒子不孝,多年都沒音信了,日子久了,老德安也就只當沒有這麼個兒子,也犯不上去抵命。那麼,窮呢?老德安一年到頭吃不到大米白麪,起碼有土豆吃,餓不死。他都吃了一輩子土豆了,早也該“順口”了。再說了,在白羊峪常年吃土豆的也不光他一家,老了老了,還要因爲土豆拼命?還有,白羊峪搬遷,範少山家和那些老住戶大多沒走,又不是光剩下他這孤老頭子。人家又沒強拆,又沒逼得你喝“百草枯”,你老德安就這麼想不開?

到底啥來由呢?範少山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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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德安姓範,和範德忠平輩,是本家,但早就出了五服。老德安老實本分,平常三槓子壓不出一個屁來,見人光是點頭。老德安家成分不好,富農。“**”時生產隊分派他淘茅房,他將村裡的茅房淘得乾乾淨淨,將一桶桶大糞挑到梯田,撒進莊稼地,勻勻溜溜。那時白羊峪人多,出了一幫紅衛兵。紅衛兵脾氣都不好,看着“地富反壞右”都不順眼。有一回,範德安挑糞走在山路上,正巧有幾個紅衛兵經過,一陣風颳來,臭氣撲向了紅衛兵的鼻子,紅衛兵急了,對着範德安一頓拳打腳踢,範德忠怕踢灑了糞湯,死死抱住糞桶。第二天,紅衛兵押着他遊街示衆。範德忠脖子上掛了塊牌子:“用臭氣薰革命小將罪”。

老德安怕了,對村裡人都是點頭哈腰。開放後,他摘掉“帽子”,還是老樣子。範德忠對他說:“德安哥,如今不論成分了,你別老那樣兒。你誰都不欠。”

範德安稀罕少山。範德安家有棵棗樹,秋天樹上掛滿棗子的時候,小夥伴們知道範德安一家人下地了,就翻過牆,爬上樹摘棗子。那天,正巧挑糞的扁擔開裂了,範德忠回家取新扁擔,打開院門,看到範德安拿着一根扁擔走了進來,小夥伴們連滾帶爬下了樹,四散而逃。範少山反應遲鈍,還在貓着腰撿落在地上的棗子,擡頭一看,範德安扛着扁擔站在他的面前,範少山愣了愣,把棗子丟在地上,就要開溜。剛跑兩步,範德安喝道:“站住!”少山站住了,兩腿直打哆嗦,生怕扁擔打過來。“過來,過來。”範德安口氣溫和多了。少山轉過身,只見範德安掄起扁擔朝着棗樹的樹杈打去,嘩啦啦,棗子如雨點般掉了下來。範德安說:“撿吧,衣兜褲兜都裝滿。”

範德安會唱山歌,範少山愛聽,就跟着學。到了談對象的年紀,唱山歌就成了範少山的“看家本領”。唱得遲春英心癢癢。遲春英說:“少山,你這一唱,俺心裡樂開花了。”範少山趁機動手動腳:“花兒在哪兒?讓俺看看。”就去解遲春英的衣釦兒。

範少山離開白羊峪到北京闖蕩之前,沒少幫這個孤零零的老人。每回下山都幫他捎些個油啊米啊面的。少山也時不時地去串門兒,聽範德安講些過去的事兒。範德安跟別人不愛說話,在少山面前卻是打開話匣子收不住,說到緊要處,唾沫星子亂飛。範德安說:“侄兒啊,白羊峪,就你懂俺啊!”

說實在的,老德安的話,有時候少山也不太懂。絮絮叨叨的時候,他也就那麼聽着,聽着聽着就走神,想些個別的。對老德安來說,有人坐在他對面就好

老德安的葬禮風風光光,全村人都來了,自發爲老德安守靈。範少山把那碗鹿肉餡餃子供在靈堂。範少山就哭得收不住,嗓子都啞了。出殯的時候,範少山披麻戴孝,打了幡兒。範老井爲侄子老德安送行,他端起獵槍,朝着天空扣動了扳機,砰砰砰……老德安院子裡那棵棗樹上的雪噗噗地往下落。村民組長餘來鎖是個“土秀才”,號稱白羊峪著名詩人,他現場賦詩一首:

你是誰?

因爲你

老天爺的眼淚都凍成了雪

紛紛揚揚落下

都是悲啊!

你是誰?

因爲你

鄉親們的哭聲傳遍了燕山

回回蕩蕩不去

都是情啊!

你是誰?

你就是老德安

一個白羊峪的厚道人!

朗誦到最後,餘來鎖渾身顫抖,止不住抽泣。鄉親們都哭成了一片。

老德安沒有備下壽材。壽材用的範老井的。白羊峪一帶,有個鄉俗,老人到了一定年紀,壽材都是提前備好的。老德安窮,沒錢備下這靈物兒。人又死得突然,咋辦?總不能卷席筒下葬吧?這時候,範少山想到了爺爺的壽材。範老井的壽材十年前就備好了,每年老爺子都要上一遍漆的。每回上漆,他總要和壽材說說話的。說啥呢?“老夥計,讓你等了這麼多年,俺範老井臊得慌啊!再等等吧,總有一天俺會躺在你這窩窩裡,咱倆一塊到土裡享福去。”範老井可憐老德安,也老淚縱橫的,但就是不樂意動自己個的壽材。範少山知道,在爺爺眼裡那可是自己個的親兄熱弟啊!捨不得!爲說服爺爺,範少山拍下胸脯,說開春請布穀鎮的徐木匠,給他打一口更好的壽材。知道徐木匠的手藝精,能雕龍描鳳的,爺爺這才鬆了口。範老井獻出自己個的壽材,轟動了白羊峪。人們都誇老爺子有胸懷。範老井說:“這是範少山孫子的主意,要誇誇他。”

老德安死後三天,範少山端着供品去圓墳。點燃燒紙,範少山靜靜地看着火苗,看着老德安墳頭的新土,心裡突然蹦出兩個字:希望!

對!比貧窮更可怕的是看不到希望!因爲看不到自己個活着的指望在哪兒,因爲看不到白羊峪的希望在哪兒,老德安上吊自殺了!對他來說,死纔是指望,死了,纔是真的享福了。

一個人活得沒指望,一個村活得沒希望,那就是生不如死!

鄉親們的指望在哪兒?白羊峪的希望在哪兒?

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2)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2)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3)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2)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2)第九章 好好的,做一個蘋果(3)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4)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1)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3)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3)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1)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3)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3)第九章 好好的,做一個蘋果(1)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3)第一章 雪瘋了似的下呀!(4)第七章 這人生啊,就是一場奔跑(3)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1)第二章 在城裡討生活容易嗎?(3)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4)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2)第十一章 山村的房頂銀行(3)第四章 夢裡的金谷子,你在哪兒(2)第七章 這人生啊,就是一場奔跑(2)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2)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2)第十章 把土地捧在手心裡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1)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4)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4)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3)第十四章 最見人心的日子(1)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4)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4)第九章 好好的,做一個蘋果(3)第二章 在城裡討生活容易嗎?(2)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1)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4)第十六章 無邊無際的早晨(1)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2)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3)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2)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4)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4)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4)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3)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1)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1)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3)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1)第九章 好好的,做一個蘋果(2)第一章 雪瘋了似的下呀!(2)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5)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3)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2)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4)第一章 雪瘋了似的下呀!(3)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3)第十一章 山村的房頂銀行(2)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3)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5)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4)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3)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4)第二章 在城裡討生活容易嗎?(3)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5)第十章 把土地捧在手心裡第十一章 山村的房頂銀行(1)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1)第二章 在城裡討生活容易嗎?(3)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2)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3)第二章 在城裡討生活容易嗎?(1)第十章 把土地捧在手心裡第十四章 最見人心的日子(3)第十一章 山村的房頂銀行(2)第十一章 山村的房頂銀行(2)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2)第二章 在城裡討生活容易嗎?(1)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5)第四章 夢裡的金谷子,你在哪兒(3)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5)第十四章 最見人心的日子(1)第四章 夢裡的金谷子,你在哪兒(3)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1)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4)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2)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2)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3)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1)第十一章 山村的房頂銀行(2)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5)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3)第十四章 最見人心的日子(3)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2)第七章 這人生啊,就是一場奔跑(2)第一章 雪瘋了似的下呀!(3)
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2)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2)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3)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2)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2)第九章 好好的,做一個蘋果(3)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4)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1)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3)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3)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1)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3)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3)第九章 好好的,做一個蘋果(1)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3)第一章 雪瘋了似的下呀!(4)第七章 這人生啊,就是一場奔跑(3)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1)第二章 在城裡討生活容易嗎?(3)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4)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2)第十一章 山村的房頂銀行(3)第四章 夢裡的金谷子,你在哪兒(2)第七章 這人生啊,就是一場奔跑(2)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2)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2)第十章 把土地捧在手心裡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1)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4)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4)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3)第十四章 最見人心的日子(1)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4)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4)第九章 好好的,做一個蘋果(3)第二章 在城裡討生活容易嗎?(2)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1)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4)第十六章 無邊無際的早晨(1)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2)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3)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2)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4)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4)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4)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3)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1)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1)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3)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1)第九章 好好的,做一個蘋果(2)第一章 雪瘋了似的下呀!(2)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5)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3)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2)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4)第一章 雪瘋了似的下呀!(3)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3)第十一章 山村的房頂銀行(2)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3)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5)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4)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3)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4)第二章 在城裡討生活容易嗎?(3)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5)第十章 把土地捧在手心裡第十一章 山村的房頂銀行(1)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1)第二章 在城裡討生活容易嗎?(3)第六章 春天,你總是不讓人省心啊!(2)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3)第二章 在城裡討生活容易嗎?(1)第十章 把土地捧在手心裡第十四章 最見人心的日子(3)第十一章 山村的房頂銀行(2)第十一章 山村的房頂銀行(2)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2)第二章 在城裡討生活容易嗎?(1)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5)第四章 夢裡的金谷子,你在哪兒(3)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5)第十四章 最見人心的日子(1)第四章 夢裡的金谷子,你在哪兒(3)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1)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4)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2)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2)第三章 山野裡的春天才叫春天啊(3)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1)第十一章 山村的房頂銀行(2)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5)第十五章 手心手背都有情啊(3)第十四章 最見人心的日子(3)第五章 生活,會把人心磨成繭子(2)第七章 這人生啊,就是一場奔跑(2)第一章 雪瘋了似的下呀!(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