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你怎麼在這裡?”那個男子進屋後立即就認出了華中陸。
“嗯……你是……是……對了,你是沈兄?!”華中陸初見此男子,只是覺得非常眼熟,感覺在哪裡見過。再仔細觀察後才認出他正是自己初涉江湖時,薩迪玥介紹自己認識的,宣和幫幫主的孫子沈岱!此時的他,沒有德華樓初見時的英姿颯爽、意氣風發,而是滿臉掛着憔悴,眼神裡瀰漫着疲憊,這才讓華中陸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他來。
“沒想到此時此刻遇到了你。”沈岱嘆了一口氣,找了張椅子癱坐了下來。
“沈兄,出了什麼事情嗎?”華中陸試探性地問。
沈岱沒有回答,還是呆呆地坐在那裡,時不時身體還會抽搐一下,像是在想着什麼讓他十分緊張的事情。
“沈兄,雖然我們只有一面之緣,老實說我和你的交情也不算深,但你有什麼想說的,可以向我傾訴,也許這樣你會好受點。”華中陸剛受了別人的幫助,想通了困擾他許久的問題,又恢復了原本的修爲,心情實屬不錯。他也希望有機會可以幫助到他人。
沈岱依舊沒有開口,直愣愣地盯着空氣中的一個點,過了好一會,他微微擡起頭,打量了幾眼華中陸後,又底下頭來摳他纖細的手指。華中陸沒有着急,讓高江姑娘幫自己和沈岱各泡了一壺茶,坐在一旁徐徐品茗等待着。
“我是一個膽小的懦夫!”沈岱說話了,“我猜想,白菜腐爛有一個臨界點,在這個點之前,它還死撐着想要散發出一點好聞的味道,可是過了那個點,就全然不顧了,爛就爛吧,垃圾桶纔是它的歸宿!”
華中陸感受到了沈岱的那種絕望和無助,本是衆星捧月的幫派未來接班人,幾年不見緣何如此?他沒有開口問,靜靜做一名合格的聆聽者。
“今晚過後,也許就沒有宣和幫了!”沈岱憤憤地說。
“什麼?!宣和幫人多勢衆,江湖的十大幫派之一,怎麼就沒有了呢?”此言一出,華中陸還是大吃一驚,忍不住地問了出來。
“那天你用水運儀像臺駁了我的面子,按照我那時的性格,事後一定會找補回來,你知道爲何我沒來找你?”沒等華中陸回答,沈岱繼續說道,“我收到了我爺爺去世的消息!他是宣和幫的幫主,死的時候非常突然,更沒留下傳位給誰的指令,我當然不顧其他,連夜就趕回了總舵。
我們宣和幫主要由三個堂的兄弟組成,善於器械營建的麒麟堂,精於書畫雕樂的辟邪堂,和擅長天文算學的天祿堂。因爲我爺爺原本兼任麒麟堂的堂主,所以麒麟堂一直在幫中地位最高,誰知他突然一死,天祿堂的蘇堂主就成爲幫內資格最老的人,也是幫主的最有力爭奪者。
說實話,我曾不止一次想過未來成爲宣和幫的幫主,然而就我當時在幫中的地位和閱歷,遠遠無法和蘇堂主競爭,我也有些自知之明,原本就想整理完我爺爺的遺物後,樂天知命算了。
誰知道,造化弄人。那些在麒麟堂的叔叔伯伯們,不甘心讓天祿堂騎到自己頭上,就慫恿我當麒麟堂的堂主,以爭幫主之位。那時候我一方面被麒麟堂的叔叔伯伯們的糖衣炮彈衝昏了頭腦,另一方面,爺爺遺留下的好多著作,像《渾儀議》、《蘇沈良方》、《夢溪筆談》、《樂論》等,從詩書到營造到算學樂理,包羅萬象、無一不全,也給我增添了很多信心。
可自從我坐上麒麟堂堂主的位置後,就是噩夢的開始!孔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幾年間的明槍暗箭、勾心鬥角,原本那個協力同心的宣和幫不見了,雖然麒麟堂最終贏得了幫主爭奪戰,我順利當上了幫主,可那是一場慘勝!天祿堂幾乎分崩離析,蘇堂主死了,麒麟堂也沒好到哪裡去,探眼望去,人丁奚落精英盡失,只剩下辟邪堂獨善其身。
曾經傲骨震天動,世事無常轉頭空!那時的我,曾沉下心來、勵精圖治,希望重整宣和幫昔日輝煌。然而人生最大的悲哀是,你對世界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然而世界告訴你的是你的無能。我接手後的宣和幫不僅沒能重獲輝煌,反而一步步走向衰敗和凋零……哎,一言難盡啊!我確實不是當幫主的材料,早知道就讓給蘇堂主算了……”
華中陸看着眼前槁木死灰般的沈岱,感覺周圍的空氣也變成徹底的黑白。華中陸緩緩伸出手來,給沈岱遞上了一杯熱茶。
沈岱沒有去接,深吸了一口空氣,繼續說:“半年前,仕合門盯上了我們宣和幫,我們原本實力就不如對方,失去兩堂精銳後更只有辟邪堂孤木獨支。而辟邪堂的米堂主本對幫內事物就不甚關心,整日醉心於書法繪畫,仕合門就投其所好,找人與他習字品畫,還將幫內四大長老的位置許給他。昨日,米堂主已經答應成爲仕合門四大長老之一——掌印長老,辟邪堂也將全部併入仕合門之中。”
華中陸早就知道這個仕合門,它在十大幫派中一直穩居第一,是衆多官員暗地裡組成的幫會組織,成員每個都寒窗苦讀過,書法繪畫各個精通。因此他們對於宣和幫善於書畫的辟邪堂虎視眈眈,希望把這幫匠人納入幫中,充實實力。過去一直忌憚於宣和幫的精巧機關,這次有這麼好一個機會,他們當然不會放棄。
“今晚在這樊樓之上,就是我們麒麟堂僅剩的那些菁英做最後一博的機會,可悲的是,我這個一幫之主,連面對的勇氣也沒有,我害怕宣和幫從我手中消亡,我害怕面對幫衆那一雙雙對我充滿希望的眼。好不容易發現自己平庸,但卻爲時已晚,這是最殘忍的事情!就讓我做那顆腐爛的白菜吧。”沈岱低下頭,將手指插入到頭髮中使勁地搓揉着。
“沈兄,既然你最後還是來到了樊樓,說明你心中仍然掛念着幫中的兄弟。我不太會安慰人,可生活中總有很多坎,你有你自己的選擇,可如果是我,我會直面它,哪怕之後是萬劫不復。”
沈岱沒有吭聲,擡起頭來,兩眼空洞盯着前方,無動於衷。
華中陸回憶起自己科舉落榜那晚的黯然,有些感同身受,他走到一邊,坐上了琴臺,輕輕撫琴開始彈奏起來。
還是那首的《平沙落雁》,熟悉的曲調躍然耳畔,同那日彈奏於杏兒姑娘時的心境完全不同,華中陸將他在《靜觀圖》中學到的雨點皴法和捲雲皴法的意境也同時融入曲中。
這種神奇的意境既然可以應用於武學,當然也能應用在樂曲中。只聽一小段恬靜悠遠的曲調後,狂風驟雨頃刻而至,好似搖曳在巨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將船翻人亡,一番奮力抗爭之後,這才雨止風停,撥雲見日。
一曲結束,沈岱哭了,哭得如大壩決堤,像是某種宣泄,許久都沒停下。半柱香的時間後,沈岱抹乾了眼淚,開口道,“華兄弟,你願意和我做一個交易嗎?”
“對不起,我沒這個能力也沒這個時間。”久經世故的華中陸怎麼會猜不透此刻沈岱的想法?可今晚如此關鍵的時刻,他不想節外生枝,趟這個自己力不能及的渾水。
“你相信命運嗎?”沈岱話鋒一轉,“我都不相信世間竟有如此巧的事情。”
看着沈岱的眼神重新煥發出的生機,華中陸完全不知所云。
“你剛纔彈奏的曲子,用了皴法。而且不止一種吧!”沈岱平靜地說。
華中陸大吃一驚,《靜觀圖》是吳乞丐之物,自己從中領悟的皴法神秘之極,連見多識廣的薩迪玥和向太后對此也不甚了了,沈岱還是第一個認出此法之人。
“什麼皴法?我只是普通彈琴罷了。”《靜觀圖》是華中陸最大的秘密,他心底一直不希望別人知道,甚至連華中臺都沒有教授,他當然不會主動承認的。
“世間知道皴法之妙的不足兩手之數,而我恰是其中之一。”沈岱捋了捋衣襟,繼續道,“傳說皴法一共有十二種,如果全部學會,就能有通天合道之能。我幫第一任畢幫主,也是機緣巧合之下,學會了其中的三種。將它藏於本幫的幫主信物中,它是隻有幫主才能學習的秘籍。而我給你的條件就是這三種皴法,相信學過其他幾種皴法的你很難拒絕吧。”
華中陸陷入了沉默,他已不是那個初涉江湖什麼也不懂的毛頭小子,他學會了道家的內流,趙家的太祖長拳真諦,甚至還自創了手筋擒拿手。唯獨對於皴法這個東西他完全無法一探其廬山真面目,除了剛離開家鄉時學會的兩種皴法,之後不管他怎麼臨摹《靜觀圖》,再也無法學會第三種。越是如此,他越覺得皴法的高深莫測、玄妙異常。它有種無形的吸引力,促使華中陸對它欲罷不能!此時這麼好的機會放在他面前,可以一口氣學會三種皴法,這個誘惑不可謂不大。更何況三年多的苦練,他順利踏入‘人’境界,又剛剛恢復了內流,他也想檢驗下自己的實力。
深思熟慮良久後華中陸開口了,“你要我做什麼?”
“積重難返,辟邪堂併入仕合門已是事實。我只求你保住擁有麒麟堂和天祿堂的宣和幫。”沈岱嗟嘆道。
“好。我答應你。”華中陸既然下定決心,就沒有任何猶豫,一口允諾下來。
沈岱見狀,即刻從懷裡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物件,交到了華中陸的手裡,“這也許就是命,你精於打鐵,又善於寫字作畫,甚至連本幫不傳之謎‘皴法’也會,沒有人比你更像宣和幫的人了,看樣子你就是上蒼註定來救它於水火的那個人。”
華中陸尷尬一笑,仔細想想自己確實和宣和幫有緣,不管結果如何,自己盡力嘗試挽回就是。於是他接過此物,低頭一看,此物做的精巧無比,由諸多碧玉長方體小棍組成,每個棍頭各面都陽刻着一個蠅頭小字。
“沈兄,這是?”華中陸問。
“這是本幫幫主信物——活字鎖。此物是第一代畢幫主用八十一根碧玉柱所制,它通過榫卯結構拼接而成,每一側的柱頭都刻有五個漢字,一共有八百一十個常用字,拆開後即當做字模印刷書籍所用。你帶着這信物過去吧,見物如見幫主,這樣才能讓幫裡的弟兄認可你的身份。”
“你不和我一起去嗎?”華中陸又問。
沈岱搖了搖頭說,“算了,我心氣已喪,不想再見大家,只求宣和幫能保存下來,不辜負我爺爺一番心血罷了。”
“行,那讓高江姑娘陪你在此。我這就過去。”說完,華中陸就撕下袖口的一大塊布,綁在臉上。
“華兄弟,你不想被人認出來?”沈岱問。
華中陸點了點頭,仕合門裡大都是官員組成,而自己是王爺的身份,他並不希望此事影響到他和向太后的約定。
“這個也給你用吧。”沈岱從懷裡又掏出一物,遞給華中陸。
是一個皮質的面具,此物製作細緻,華中陸帶上並換了一套衣服後,活脫脫就變成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壯漢,絲毫看不出任何破綻。
“這是出自我們麒麟堂的巧匠之手,也一併送給華兄弟你吧。”沈岱望了一眼即將離去的華中陸,伸手行了一個禮說,“不管兄弟你是否能辦到,只求你盡力就好。等你回來,我就將《夢溪筆談》中藏着的解活字鎖方法給到你。三種皴法就藏於其中。”
華中陸向沈岱還了一個禮,沒有再說什麼,就走出了頂樓的閣間,走下樓去,去面對他早已習慣了的不確定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