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丈夫死後,馮氏難免要拋頭露面,可不是什麼深宅大院中的無知婦人,再加上後來又上了牧棠之的大船,見識更廣,深知掌教真人四字代表了什麼,說掌教真人下山,無異於說皇帝陛下南巡,都是足以讓無數人爲之震動的大事。
對於牧棠之的人脈渠道,馮氏還是很有信心的,畢竟有數代人的苦心經營,牧棠之的外祖牧人起和外曾叔祖牧觀更是一時風雲人物,牧人起曾與大齊武祖皇帝蕭烈一起架空把持前朝大鄭朝廷,當時武祖皇帝爲丞相,牧人起爲樞密使,王爵加身,可謂盛極一時。即便後來蕭氏勢大,橫掃北地,牧氏不得不臣服,可也沒像其他世家那樣淪爲皇室的戲子伶人,仍舊是割據一方,實力雄厚。牧人起死後,其父査莽娶了牧人起的女兒繼承王爵,同樣力保遼州、幽州、錦州三州不失,傳到他這一代,他隨母親改回牧姓,遼王府還是姓牧,可錦州和幽州卻是不再姓牧,而是改姓蕭了。
雖說如此,但老輩人積攢下來的香火情分卻是還在,尤其是鎮魔殿殿主,與牧棠之的父親乃是至交,幾乎將牧棠之視作是自家子侄,這消息是從鎮魔殿處得來,那麼應該是做不得假。
如此說來,這位三十餘年未曾下山的掌教真人是真要破例一次了?
又是一番雲雨過後,牧棠之恢復常態,閉着雙眼倚在女子的懷裡享受着她的素手揉捏,略微遺憾道:“公孫仲謀若是能挺過這一關,那麼結盟之事本王自當誠心竭力,可若是過不去,也不能怪本王背信棄義,只因世道如此,本王身在其中也是身不由己。”
馮氏默然不語。
有些話不是她可以多言的。
兩人就這般安靜地坐在錦繡大牀上,各自沉默。
此時的牧棠之,褪去了那層陰鬱氣和王侯薄涼氣,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就這般不知多久後,有熹微光亮透入室內,牧棠之睜開雙眼,在馮氏的服侍下開始起身穿衣。
蟒袍金冠,玉帶錦靴,冠冕上的七顆東珠熠熠生輝,他對着等人高的銅鏡自攬,又變回了平日裡的遼王殿下。
他推門出屋,望着初升的一輪紅日,沐浴在秋日的朝陽中,然後閉上眼睛,輕聲呢喃道:“人生如何得自在?”
另一邊的清漣居內。
已經早起的徐北遊正在緩緩行劍,空有形而無氣機。
宋官官則是抱着劍鞘站在一旁靜觀,不時給公子指正一二。
再怎麼說,她也是踏足鬼仙境界直逼人仙境界的高手,指點一個還不到一品境界的徐北遊還是綽綽有餘的。
走劍一百零八後,徐北遊停下,將手中天嵐拋到宋官官的手中,然後又接過一塊手巾擦拭雙手,搖頭感嘆道:“這次算是見識了公侯世家的做派,穿個衣服都要四個侍女侍候,難怪有些世家子弟一輩子都不會親手穿衣裳,還真不是誇大之辭。”
宋官官笑道:“遼王府這邊還算差點,帝都那邊的貴人才是真講究。”
徐北遊將手巾遞給宋官官,拿回自己的天嵐劍,道:“有機會一定要去帝都一趟,看看這個天下首善之地到底是個什麼光景。”
宋官官一雙眼睛眯成月牙,“早年間,帝都還叫東都,蕭皇離開東都時,曾言他年我若爲皇帝,東都盡帶玄黑甲,後來果不其然,蕭皇率十萬玄甲大軍返回東都,滿城上下盡是山呼之聲。還有我劍宗祖師上官仙塵,當年受大鄭神宗皇帝之邀前往東都,抗衡道門三位塵字輩大真人,便是腳踏萬千飛劍組成的劍龍,滿城可見。若是公子成了大劍仙后,再入帝都,那定是氣吞萬里如虎,極爲霸氣的畫面。”
徐北遊稍稍失神,回神後笑道:“你就知道給我灌迷魂湯,什麼大劍仙入帝都,我練我的劍。”
宋官官收斂了笑容,滿臉認真道:“奴家相信公子真的會有那一天。”
徐北遊握住天嵐,手掌輕輕摩挲着劍首,輕笑道:“那就借你吉言,等着那一天好了。”
宋官官的臉上又重新有了笑意,只是不再說話。
之所以跟徐北遊說這番陳年舊事,一半是真的看好徐北遊,還有一半就是替他着想了,帝都那地方,已經不能用魚龍混雜來形容,而是臥虎藏龍了。
在西北地界算是威風無比的端木玉,到了帝都就只能算是個中等偏上的世家子,內閣六部九卿、大都督府五軍都督、宗室勳貴外戚、內廷二十四衙門,再加上暗衛府、國子監、欽天監、天機閣、翰林院、五城兵馬司這些地方,這是多大的陣仗?
修士這方面,不到鬼仙境界就是個守門奴的命,即便是鬼仙境界,也頂多混個客卿之流,一些真正的大世家中有地仙境界的大供奉也不是什麼新鮮事,這裡是與道門相提並論的朝廷核心所在,更別提還有一個皇室蕭家,經營帝都多年,就是被譽爲天下第一人的道門掌教,也直言,若是蕭皇在世,他是不敢去帝都的,就像當年天下無敵手的蕭皇也不敢孤身一人登頂道門玄都一般。
在宋官官看來,以徐北遊現的修爲而言,如果去帝都,肯定是沒辦法大紅大紫出人頭地,最多就是半死不活地廝混,甚至還有被直接淹死的可能,所以她才故意說出這番話,想要以此打消徐北遊剛剛萌生出的想法。
徐北遊果真是收斂了心神,開始默運龍虎。
宋官官站在側面望着安靜運轉氣機的徐北遊,那是一張乾淨的臉龐,沒有西北漢子的粗獷,氣態上卻有西北的高遠遼闊,這樣的人,彷彿天生就有一副似如西北曠野的好大心胸。
這樣的人,註定會活得很長。
至於那位只是遙遙看過一眼的遼王牧棠之,在宋官官看來,其胸襟氣量根本配不上他所處的位置,早晚要被活活憋死,真是一副短命鬼的模樣。
宋官官自認自己看人還算準確,當年她年幼時,父母雙親都已經不在,就在她想着怎麼才能不被餓死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名背劍匣的高大老人,問她願不願意跟他走,小小年紀的宋官官只是略微思量後,便點頭答應下來。
這一次她賭對了,她跟着本名是公孫仲謀的老人來到一處隱秘所在,在這兒有很多同樣是孤兒出身的小姑娘,小姑娘們有幾十人,人手一把木劍,可每天的口糧卻只有十人份,要想吃飽,就得打敗其他人。宋官官只是餓了一頓後就再也沒被餓過,大概幾個月後,她又見到了老人,被老人親自傳授劍道。
後來,她終於知道了老人的真實身份,這時候的她已經成爲劍氣凌空堂的劍士。
再後來,她在宗主的命令下,一次又一次完成某些任務,這些任務大多是殺人,可即便如此,她也覺得比起以前朝不保夕的日子要好太多,她一直都對自己當初的選擇很是自得,如果當初她沒有選擇跟隨宗主大人,如今是不是墳頭的草都有三尺高了?或者說,根本連墳都不會有,指不定早就被野狗吃的乾乾淨淨。
現在她成了劍氣凌空堂十二劍師之一,雖說排在末尾,但好歹也是位於三十六劍士之上不是?勉強有了站隊的資格。
在秀龍草原上她第一眼看到徐北遊,起初並不在意,可相處久了,她卻越發看好這位年輕少主,而且越看越順眼,她相信終有一天,這位少主會繼承宗主的位置,並且將劍宗發揚光大。
她相信自己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