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遊攀升至三品修爲後,三人一路平安無事地到了西涼州首府敦煌城附近,天色將暗,三人便在一處黃土高坡上宿夜,正值夏日,夜涼如水,天爲被地爲席,倒也算不上太大的苦頭。
老人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壺蛇膽酒,青幽幽的酒液在月光下散發出如夢幻一般的多彩琉璃之色,坐在一塊高聳的岩石上面,佐以滿天繁星下酒,這酒喝出了一個恣意的仙人風采,讓一旁的徐北遊好生羨慕。
蛇膽酒不可多飲,若是飲用過量,尋常人的身體難免消受不起,只是老人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不多一會兒,酒壺便已空空如也。
老人品味着嘴裡的蛇膽酒餘韻,微微眯起眼,想起十餘年前的一樁舊事。
其實早在他第一次見到徐北遊的時候,他就想帶着徐北遊離開小方寨,只不過在臨行前,一名被徐北遊稱作是先生的老書生攔住了他的去路。
老人自然看得出來,這個把徐北遊養大的老書生不是尋常人物,所以在那一次,兩名年齡加起來超過兩甲子的老人展開了一場決定徐北遊何去何從的對話。
就在小方寨後的斷崖處,老書生首先開口道:“看得出來,尊駕是有修爲在身的,不是那種一品二品的紙糊高手,而是實實在在登堂入室的大高手,哪怕是放眼整個天下,也有一席之地,又何必來這苦寒西北,與一個垂垂老朽爭奪一個孩子?”
老人平淡回答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只要沒走到舉世無敵的那一步,終究不得自由,你說自己是垂垂老朽,我又何嘗不是?待到百年之後,免不了歸於塵土,在此之前,總要尋一個承接衣鉢之人。”
老書生搖頭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這世上從來都不缺年輕俊彥,更不缺所謂的驚採絕豔之人,你這位伯樂又何必非要抓住老朽相中的這匹小馬駒不放?”
老人眯了眯眼,笑道:“能讓韓文壁相中的人,自然有其獨到之處,誰又能想到當年的齊初三傑之首,竟會藏在這麼個小地方。”
“尊駕是如何看出老朽身份的?”老書生有片刻的愕然,轉瞬歸於平靜,心中起驚雷而面如靜湖,興許這就是所謂的城府。
老人沒有說話,事實上他去小方寨的最根本目的,正是爲了這位曾經的廟堂公卿,至於徐北遊,則是意外之喜。老人在亡國又亡家之後,走遍大半個天下,聯絡了許多志同道合之人,慕容玄陰便是其中之一,而這位被老人稱呼爲韓文壁的老書生,也是老人的聯絡目標之一。
老書生見老人不言語,也沒有追問下去,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韓瑄,字文壁,是個讀書人,師從大儒王愷之,在及冠之年偶遇當時由西平郡王改封爲西北王的蕭煜,自此投入蕭煜麾下。
他先是就職於王相府,在王相蕭瑾手下任職,雖然沒有趕上東北軍和西北軍的西河原大戰,但參與了接下來的西北軍北伐後建,與徐琰、端木睿晟兩人一起被蕭煜看重提拔,故被並稱爲三傑。
其後韓瑄輾轉於暗衛府任職,曾前往東都,親自策反了當時的東都禁軍首領蕭公魚。蕭煜入主東都之後,攜天子而令諸侯,韓瑄受封內閣中書,在蕭煜登基稱帝之後,又輾轉於戶部和吏部,分別任侍郎和尚書,最終在太平二十五年,以天官之官身登閣拜相,成爲內閣次輔,僅次於首輔藍玉。
再然後,蕭煜駕崩,朝堂上變換連連。
在此期間,韓瑄被藍玉打落凡塵,再無翻身之日,只能躲在小方寨中苟且而生。
在老人看來,也正是因爲此事,韓瑄從一條家狗變爲了野狗。
野狗與家狗的戰爭從未停歇,不斷有野狗被馴化爲家狗,也不斷有家狗失去存身之所而變爲野狗。
如果說老人是一隻四處遊蕩的野狗,那麼韓瑄就是一隻躲起來****傷口的野狗。
都是野狗,自然應該志同道合。
兩名老人互相沉默着,韓瑄知道自己還是小覷了這個負劍老者。
知道自己真正身份的,不多,藍玉算一個,只是這位曾經與道宗掌教真人齊名的相爺不屑於去痛打落水狗,在那位藍相爺看來,即便你身爲次輔時,我也能在翻手之間將你打落塵埃,現在你只是一個半分權柄也無的窮酸書生,難道我還會怕你東山再起?即便是東山再起了,又能如何?
新皇也知道,可惜韓瑄與新皇之間沒有太多的香火情分,新皇也就在情理之中地對他不理不睬。
至於其他人,韓瑄就真的想不出來了。
最後,韓瑄說道:“你的那條船,想要橫渡苦海,註定要經歷太多的風浪,興許看不到彼岸就要沉沒,北遊還是個孩子,我不想替這孩子做出抉擇,也不想讓你替這孩子做出抉擇。所以,再等十年,十年之後讓他自己來選擇。”
老人同意了,他給徐北遊留下一把天嵐劍和一部劍典,飄然而去。
本來韓瑄有五成把握讓徐北遊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接下來的路,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一名騎着颯露紫的女子闖進了徐北遊的世界,如果說十年前的老者只是在徐北遊的心底種下了一顆名爲野心的種子,那麼十年後的女子,則是讓這顆種子真正在徐北遊的心底破土生根。
於是,不再甘於方寸之地的徐北遊決意要走出去,跳出這方井口,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所以在徐北遊走進韓瑄的家中向他道別時,韓瑄便知道是自己輸了。
富貴富貴,放下放下,韓瑄曾經拿起過,所以他可以放下。而徐北遊未曾拿起,又何談放下?
既然放不下,那就要拿起來。
在徐北遊走後,韓瑄按照約定通過當年老者留下的方式傳信給他,這纔有了老者在崇龍觀於千鈞一髮之際救下徐北遊和知雲。
兩位老人之間的對話和謀劃,徐北遊絲毫不知情,在他看來,自己的經歷更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奇遇,殊不知,所謂的奇遇早就在別人的籌謀之中,不是偶然,是必然。
老人緩緩收回思緒,看了眼已經互相依偎着睡去的小男女,輕嘆一口氣。
一個人老了,就喜歡栽培有意思的年輕後輩,這就像儒門的大儒們,功成名就之後,越來越注重門第門生,哪怕是廟堂一品公卿,也莫不是求一個門生故吏遍朝堂。畢竟自己終究有離去的那一天,身前沒來得及的事做以及身後事還是要靠衣鉢傳人去完成。
即便是當年舉世無敵的道門上代掌教紫塵,在飛昇之前仍是沒能看到道門千年大計功成,還不是要依靠自己的徒弟要做完剩下的事情,這纔有了今日的巍巍道門。
道門上代掌教紫塵收的那個徒弟,擔負起了一個道門。
劍宗末代宗主上官仙塵收的那個徒弟,卻沒能擔負起一個劍宗。
至於自己收的這個徒弟,能否肩負起屬於他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