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炮轟鳴,硝煙滾滾,嘶喊和慘呼,海掀紅浪,沉悶而蘊含天地間雄渾力量,將我的身子狠狠地向高空和大海拋起,我只來得及看到桃琅和南隱被我丟出去時驚愕的眼神,終究,武力的登峰造極,根本比不上武器的更新換代。
那一直按兵不動的桃家船隊上遽然一陣喧譁騷動,一條頎長身影飛掠而起,疾若奔雷,腳下連連點過三艘海船的主帆,數十丈的距離,轉瞬及至,桃家船隊的一片驚呼聲尚未消歇,衆人眼睜睜地看着這道身影一把抱住我,急劇墜落!
“砰——”
我們墜落在了竹邪的船上,力道兇猛之下,甲板立時被砸出了幾道裂痕!
遠處,竹邪淡淡地看了一眼被應龍拉住的澈漣,澈漣微微,抽出被應龍牢牢握住的左臂,右手卷曲成拳,掌心已經被刺得血紅,而眸底,終於由絕望而至死寂。
胸口血腥翻涌,內腑劇痛,然而一縷熟悉的氣息恰在此時鑽入我的鼻息中,我一時竟忘了身處何地……
是他,怎麼會是他?
沉默剝去了人心頭的恐慌,身下給我做了墊子良久不動的人,終於吐出一口濁氣,悶哼一聲,我知道,從這樣的高空墜下,他不可能不受傷。
可是我還是覺得意外,茫然,如果他一直都在桃家的船隊中,那怎麼忍心連一面都不見我?任由我的心被思念腐蝕得千瘡百孔?
我頭昏腦脹,渾身劇痛,無法動彈,他輕輕將我抱入懷裡,我擡頭看他,血戰的四周成爲滄桑的背景,那一刻的凝視穿透了時光和歲月,生命和戰爭。
他看着我,靈透的眸底流光璀璨,幾乎令火光海水都爲之失色,近似討好地一笑,因爲受傷而蒼白的面龐,已經添了幾絲風霜,卻不影響那美人一笑的風情,我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直盯得他面上的笑意緩緩消失,然後撇開眼睛。
他沉默着站起,向主艙走去,混戰慘烈的海上戰場,竟因爲他的出現而靜止了一瞬,而當其他船已經重新投入殘酷的戰爭中時,這條船上卻是鴉雀無聲,所有船員不約而同地擠在一起,呆呆地看着我們,任由他主艙,把我放在榻上。
我不知道遠處有多少雙眼睛看着我們,我也在意不起來,他從懷裡摸出一個雪白的瓷瓶,傾出一顆藥塞入我的嘴裡,平淡的動作,由他做起來,儘管有三分僵硬,依然很美。
我看着他的背影,一如既往地風華絕代,只是那如蓮般清遠的風華里,已經注入瞭如淵的深沉。
終於忍不住,叫住了他。
“你,一直都藏在桃家船隊中?”
“是,怕你不願見我,只好躲起來……”
他輕聲回答,卻沒有回頭,還是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呵,說得真委屈啊,可是,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怎麼能出現在這裡?
我呆滯,眼前一晃,竹邪已經出現在我面前,看到我胸前的血跡斑艾臉上頓時怒氣橫生。
“你怎麼能這麼不愛惜自己?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險,誰叫你逞強——”
怒吼一波接一波轟炸我的耳朵,我無奈地看着噴火的竹邪,也無法錯漏他眼底的擔憂,不禁放柔了聲音。
“我沒事,受了點內傷而已,剛纔他,他已經給我服了傷藥,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了。”
“什麼叫沒什麼大問題?那倆小子孃老子都不管,就值得你拼命?死丫頭,你別想好,看我不告訴鳳蘭雍!”
我幸福地微笑,有人爲我擔心的感覺真的很好。
“他們呢?”
“誰?”竹邪賭氣裝傻。
“桃琅,南隱,還有花尋舞……”
“那倆小子就在外面,不敢進來,花——沒事,臉上多了條血痕,沒有別的傷,對於她來說,未必是壞事。”
是的,如果沒有這一條血痕,她和竹邪的緣分,也就走到盡頭了吧?我微微翹起嘴脣。
“這次,桃家做不到袖手旁觀了吧?”
竹邪臉色微變,冷冷一笑。
“含沒有他們,難道我們就打不過越國殘黨?”
是的,只能成爲殘黨了!
桃家兇猛而毫不留情的攻擊終於開始,當他一回到船上後,一輪輪徹底的打擊向已經左右之絀的越國船隊撲去,如同一羣兇猛的鯊魚,要將對方撕成碎片,海面,重新掀起了血紅的巨浪!
這一場四方混戰,狹路相逢,牽動了天日如今最大的幾股勢力的頭領,但並沒有成爲歷史有名的戰役,因爲,戰爭不是刻意,沒有技巧,贏得也太過容易!
而真正讓這場戰役流傳百世的,卻是錫勒聖宗的癡情厚意,一生理智自制的聖宗,那一次的衝動和莽撞,不爲家國不爲蒼生,只是爲了自己的一段難以割捨的感情,這一生唯一的‘污點’,遭後世學者的惋惜批判,卻成全了數百年錫勒少女對愛情的憧憬。
他當着所有人的面,怒殺越國最後一位王儲,在往後在位的數十年,以仁治天下寬容慈和的聖宗大帝,也沒有給予越郡百姓與其他降郡相平等的寬和待遇,直到高宗即位方纔徹底解除了對越郡百姓的歧視。
而這也是從來都尊重聖後意見的聖宗,一生中唯一違逆聖後的事件。
當一切都風平浪靜後,所有的俘虜,都站在了竹邪的船上。
混亂中,天日剩餘的船隊,在應龍的指揮下,帶着那糧草餉資,悄然離去,也悄然隔斷了最後一絲牽絆。
竹邪顧不上他們,桃家船隊也顧不上他們,但很明顯,竹邪和桃家船隊此時是友非敵,如果聯手,他們絕對無法抵擋,趁機離去,正是上策。
可是,爲什麼我的心那麼痛,有一角,彷彿碎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勝者王侯敗者寇,花珏頭髮散亂,衣衫破碎,渾身鮮血地出現在大家面前時,臉上卻是瞭然結局的嘲笑輕蔑——他是越國唯一的男性王室,在民間也還算有名氣,不管是哪一方,若想收復越國殘存勢力,都不會輕易殺了他。
花尋舞臉上的傷已經上了藥,血紅的口子,足有小指粗,猙獰地橫在她如花的嬌顏上,美麗不再,反而添了幾分悽豔的凌厲,她本來已經虛弱無比,卻堅持不肯休息,站在那裡搖搖欲墜,看着花珏雙眸涌淚,然眼神已空洞茫然。
花珏看到花尋舞時,眼中閃過一絲愧疚,卻轉瞬即逝——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年代,強者爲王,他曾經所做的一切,並沒有錯,他只是失敗了,就這麼簡單,花尋舞是他的妹妹,可也是弱宅弱宅本就是強者的犧牲品。
他,就站在花珏後面,只怔怔地、癡癡地看着我,一年多未見,我清瘦,他疲憊,我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澀,真正擁有了絕世的風華,他卻爲天下蒼生所累,超凡脫俗的氣質烙上了紅塵的印記,這天下逐鹿,到底又碾碎了多少曾經?
沒有激動得相擁而哭,沒有滿肚子話無從說起,只有平淡的對視,如今的他和我,都冷靜到自己也無法預料的地步。
“你的戰俘,你處置。”
竹邪淡淡地看着他,並不打算插手。
曾經並列武林奇人的江湖歲月,早已發黃老舊,尋不回來了。
“傷了憂兒的人,只有一條路——死。”
他,璃浪,錫勒的聖宗,本該守護草原,卻不顧生死危險,深入中原腹地,真不知該說他是悍不畏死,還是自信自負。
他的話一出口,花珏頓時大驚,竹邪微微挑眉,卻沒說什麼。
“不,你不能殺我,殺了我,誰給你收攏越國的殘存勢力?還有越國王室的財富糧草又有誰能幫你得到?”
“越國的殘存勢力?含若越國的人死光了,還有所謂的殘存勢力嗎?至於越國的財富糧草,縱然埋沒於歷史中,又能影響這天下幾分?可笑!”
璃浪冷冷地看着花珏,花珏在聽到璃浪的話後,臉色慘白。
“你,是要殺光越人——你,是惡魔……”
“怪只怪你,若非你野心勃勃,偷襲於我,這越國上下,又怎麼會因你而死?越國國王荒淫無道,葬送了越國山水,如今越王子爲了一己活命,竟不惜拉上數十萬越人爲你擋箭?你就是這樣爲越國百姓着想的?”
花珏啞口無言,心頭慌亂,因爲他看到,那些被擒住的俘虜,已經逐漸懷疑,逐漸羣情激憤。
“其實,如果你沒有傷她,”璃浪忽然湊到他耳爆輕聲得只有他能夠聽見,“我還可以容你一命,只可惜,你實在愚蠢……”
一腔熱血,濺落甲板,從此,一個附屬國正式消失,皇圖霸業,天下逐鹿,已走向夢的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