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宮坐落在開闊的高坡上,俯視着整個西國,宮內幾乎看不到樹木花草,赤紅的泥土,灰黑的石板,大塊的奇崛怪石矗立其中,寬敞簡潔的香木大殿,深棕迴廊,顯得整個王宮古樸而氣派。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西王宮,但卻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進去。
十二歲那年追趕一個毀了數十個良家閨女惡貫滿盈的採花大盜,從燕國一直攆到西都,不料這採花大盜賊膽包天,竟然闖進了天下第一才女白荷軒的寢宮,以爲我不敢跟進去,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認識了十四歲的白荷軒,我救了她,但也中了採花大盜的春藥,好在年幼不知情慾滋味,倒也不過分痛苦難熬,在她的寢宮待了半個月直到身上的春藥全部失效,也與她接爲莫逆之交。
其實她也是絕色佳人,只是才氣的突出掩蓋了容貌的名氣,這樣也好,至少慕名而來的男人大部分還是注重內涵的,比起花尋舞來,還是要幸福上一點點。
引路的內侍將我帶到這宮裡僅有的一處綠樹繁蔭的清涼處所,悄然退下。
那古樸糾結的榕樹下,點點光斑,一襲雪毯,一張矮几,一架古琴,香爐紫煙,佳人如玉。
天籟般的琴聲繚繞中,女子隨性雅緻,令人難以移開眼光。
簡單一襲有別於女子繁瑣男子英武的樸素袍服,寬袖飄飄,腳踩木屐,十指纖纖,有林下之風,烏髮左右挑起,在腦後以髮帶束起,周身上下,極盡自然素淡之美,無一絲珠光寶氣,眉罥似無,眸淡如煙,淡色菱脣印着一抹懶洋洋的微笑,彷彿對世間的一切都不在意,無情地超脫在紅塵之外。
我忍不住嘆息,五個名滿天下的女子,讓男人魂縈夢繞的佳人,居然個個都跟傳聞大相徑庭——我自己就不說了,鳳女跟我本就是一個人,燕霜痕麼,暫時保密,單單是眼前這兩大美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對不相信第一美人花尋舞是個實實在在的繡花枕頭,那點才智我見識了都想哭,估計竹邪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心情跟我是一模一樣;如果不是多年相處,我也絕對不相信名滿天下的第一才女一門心思要做尼姑,而以淡然冷漠著稱的她骨子裡卻透出與尼姑截然相反的氣質……
想當初,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就欲絞去萬根煩惱絲,讓西王和王后頭疼不已,試問古往今來誰聽說過公主尼姑?西王可不想自己成爲史頁裡第一個擁有尼姑女兒的青史人物。
後來,她在我好奇鼓勵的眼光中歇了出家的念頭,此後我每次見到她,也都沒再聽她提起出家的事兒,難道因爲見我一面就想開了?
“你這三千煩惱絲到底什麼時候絞掉啊?我都等了這麼多年了。”
就我這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西王指望我勸服他的女兒,簡直是——將嬌滴滴餓女兒託付給了狼啊!
我走過去沒有學她半盤膝半曲腿的風雅坐姿,而是一屁股不客氣地坐在席上,撈起她的茶杯牛飲。
我是隨時被召喚的小廝啊,真是苦命。
“每次見面第一句話就是這句,能不能換句新鮮的?”
她依然懶洋洋地微笑,嗓音沙啞點綴着絲絲風情,別人面前的她,淡然冷漠,沉默寡言,有冰霜才女的嫌疑,但是我知道,這直搔到男人心底的慵懶微笑和沙啞嗓音纔是她的本性,不是她有意勾人,而是男人根本無法抗拒,她這些年一直帶髮修行,可是就憑這抹懶洋洋的笑容,我就敢肯定是她是六根不淨與佛無緣的主,這輩子是別想當尼姑了。
“好,那我換句,既然當不成尼姑,你就釋放自己吧——乾脆給盼得頭髮都白了的西王找個女婿回來,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讓天下人看到你嫵媚妖嬈的這一面?”
對於我而言,不走這邊就走那邊,不存在中間的選擇,既然做不成尼姑,就做做風靡天下讓男人神魂顛倒不能自已的招婿公主又何妨?
“嫵媚妖嬈?”眯眼緊盯着我,淡淡的眸捲起濃濃的霧,只不過那霧太寒冷——
“得,算我說錯了,你是林下的隱士,我無憂是一大好色貪杯的俗人……”別看她不會武功,可是念叨起來就是跳蚤都能口吐白沫而亡,我可不想在這時候讓她考驗我的耐心。
“哼,俗人的琴彈得比我好?俗人的棋藝比我高?我看天下人都叫錯了,你纔是真正的第一才女……”
“你找我來,就是爲了讓我看你今年又沒有成功出家?順便嫉妒我一下?”我慌忙打斷她的話,在讓她順着嘴說下去,沒有一天一夜是不可能的。
“哼,一般人我還不睬他呢。”她白了我一眼,遇上我,她就別想清心寡慾,遇上她,我的英名也早就毀於一旦。
“是是,”我苦笑。
終於,一曲完畢,餘音繚繚中,我竟然聽到了一聲絕對煩惱無限的嘆息!
天上下紅雨了?自譽心如止水六根清淨的白荷軒,竟然還會嘆息?
“你算是說對了一半。”
“啥?”
“有人上門求親了。”
很正常啊,以天下第一才女西國唯一的公主身份,沒有人提琴纔是怪事,每年不都是大把大把的青年才俊自動送上門供她挑肥揀瘦嗎?也沒見她動過一根眉毛。
“其實這些年我也想開了,初次看到你的時候,你才十二歲,可是已經擁有了那麼成熟堅定的心智,不爲外物所惑,活得比天下男兒還要自由瀟灑,那時候我就常常在想,我執着於出家,不過是爲了尋求一處心靈的淨土,既然這份追求不變,又何必在意外在的形式,出家也好,修行也罷,只要我的心夠堅定,最終還不是殊途同歸?”
我偏頭思考她的話,想了想,笑着點頭支持,“只要你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麼,那麼出不出家真的沒有分別。何況,就我對你的認識,不做尼姑也罷,道姑反而更適合你。”
做尼姑,清規戒律太多,而道姑卻相對自由得多,比如追求風雅,比如清談遊歷,聽說有的道姑連色戒都不必守(當然是私下裡),嘿嘿……
那邊她擡起淡淡的眸,橫了我一眼。
“如今連道姑都做不成了——你可知道,來提親的人是誰?”
是誰?我的心頭彷彿被什麼東西一戳,流出一點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東西……
從軒兒滿十五歲開始,提親的人幾乎踏破了西王宮的門檻,其中不乏各國權貴名流,甚至諸侯王爺,可是,只要軒兒不情願,疼女兒入骨的西王都能想盡辦法打發掉那些人。
但如今,從不理俗事的軒兒露出這樣爲難的神情,也就說明,這個人,不好打發。
能讓連各諸侯都不放在眼裡的西王忌憚,這天下,還能有誰?
“不是聽說他有了皇后了麼?怎麼還能提親?”
軒兒淺淺一笑,眸中閃過對天下大勢的瞭然,以及女子註定命運的輕嘲,“皇后做不上,不還是有四妃麼?四妃如今才立了一位,恐怕不止我西國,越國和燕國亦有適婚公主,一個糧草富裕,一個鎮守邊關,而西國不但執掌精兵,更有藥材和絲綢遠銷各國,積累了大量財富,在如今這個亂世,還有什麼比掌握這糧草、兵權和財富更加重要?”
說着,她向我微微傾身,壓低聲音,“你大概不知道,如今各國都已經萬事俱備,如同箭在弦上,只差人宣佈一聲開始,一場逐鹿天下的比試,就將拉開序幕……”
快速地消化了她的話,我不由得浮起一抹無力的笑,這麼說來,錫勒去越國求親也是早有預謀的了那我這個已經暴露身份的鳳女,有輔佐帝王一統山河異能的鳳女,有神秘龐大的家族鳳谷爲依靠的鳳女,又將面臨什麼樣的命運?
隱瞞,欺騙,引誘,追逐,捕獲,江山和美人兼得,往後的種種風雲際會中,可還會包含一絲真心?
“來提親的是誰?”
“天日國師,雲澈漣。”
澈漣,澈漣,澈漣……
爲什麼又是你,爲什麼你就非要如此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