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令的當日,錦衣衛便派了人南下去往了湖廣與貴溪,在嚴厚昭的一手策劃下,湖廣學政李沛被趕去的錦衣衛抓捕帶回了昭獄,其中凡是經手此書刊賣,校對的人,無論是官員還是平民百姓,皆是被絞殺,或是杖斃流放。
聽聞此事的朝臣,皆是嗅到了不詳的氣息,他們很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內閣走了張懷宗,來了嚴惟章,新首輔哪裡肯用一堆舊人。
即便是爲了躲避風口,稱病在家休養,連門都不敢出的官員,只要是曾經張懷宗的門下,皆是被錦衣衛請進了昭獄,與那汲水集有關係的,便是罪加一等,沒關係的也能被添上關係,照樣罪加一等。
在錦衣衛將要到達貴溪之時,前往報信之人已然先到一步,此時的張懷宗正穿着一身常服,披了一件厚厚的貂鼠大氅,淡然的坐在那,花白的頭髮挽着戴了一個竹斗笠,池塘被鑿出了一個小冰口,一根魚線吊在其中,張懷宗捏着那柄魚竿,靜靜地等待着。
過了一會兒,一個家僕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生怕驚了那水下的魚道:“老爺,京裡來人了。”
原本昏昏沉沉闔着的眼皮微微一動,張懷宗好似睡着了般,動了動脣角道:“讓他過來吧。”
那家僕聞聲走了下去,不一會兒便聽得迅疾的腳步聲,待到近前,張懷宗淡然道:“你下去吧。”
那家僕會意地走了下去,來人當即上前焦急道:“閣老,前些日子嚴厚昭上報,湖廣學政的汲水集中多有大逆不道之語,李大人已經被處死,家中也多被流放絞殺,凡是經手此書的人無一倖免,如今錦衣衛已然朝閣老這兒來了。”
張懷宗枯皺如老樹一般的手微微一顫,手下的魚竿不由一動,原本已然浮上水面,正試探地準備叼食魚食的魚被驚得尾巴一擺,登時拋棄了到嘴的致命美食,隱匿到了水下,只餘微微殘留的波紋。
“走了好啊,走了你也能保條命。”
張懷宗看着冰口之下,衰老而欣慰的聲音響起,那來人當即焦急道:“閣老——”
張懷宗脣角泛起一絲冰涼又無奈的笑意,手中慢悠悠地收起那魚竿,一點一點彎腰,將那裝着魚的桶提了起來,顫顫巍巍地起身走向池塘邊,再行動遲緩的弓着腰蹲下,一反手間,將桶裡的水和魚都倒了個乾乾淨淨。
“知道了,你去吧。”
木桶回到地面,老人疲累的喘息聲響起,這一番體力活兒在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面前也是極累的,張懷宗撐着膝蓋緩了許久,在來人不能理解的眸光下,漸漸笑着背手,看着這冰封的池面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條命,是躲不過了,活到這把年紀還能有什麼畏懼。”
說到這兒,張懷宗顫巍巍地轉而側首問道:“少亭與文淨如何。”(注:文淨是譚吾貞的小字。)
來人聞言當即回答道:“顧閣老在閣老走之後便有些隱憂,因而趁着淮河秋汛之時,舉薦譚閣老親自南下治水,如今譚閣老治水有功,聽聞連聖上也說,大興能治水的唯有一位譚文淨,嚴氏父子雖想將譚閣老牽扯其中,陛下也應了,因而批准將譚閣老逐出內閣,貶爲南京工部侍郎,至於顧閣老,嚴氏那尚未有動靜。”
“好,好。”
張懷宗聞言連連點頭,只要保住了譚吾貞便好,少亭果然不負所托啊。
“如此我也放心了。”
張懷宗一邊說着,一邊轉而朝那人走,擦肩之時,張懷宗默然頓下,終究低聲開口道:“告訴少亭,莫要爲我求情,我這條老命不值得他們來救,從前說的與他再飲,只怕是不可了,讓他將來到了桃李天下之時,將那美酒倒於地上,我也就能瞑目了。”
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的落下來,迷亂了眼前的一切,呼呼的寒風攜着這冰封池塘的寒氣更是凜冽逼人,老人遲暮而無憾的聲音輕飄飄地消散在這冰冷的空氣中,讓人難掩悲傷。
“閣老——”
那人語中哽咽,張懷宗卻是擺了擺手漸漸遠去。
茫茫大雪之下,那個沾滿了雪花,顫顫巍巍背手躬腰的背影,如同漸漸落下的夕陽,讓人生出無限的悲涼來。
待到晚膳之時,張府的所有晚輩都集在一屋之內,張懷宗看着眼前充滿了新生的面孔,既欣慰又悲涼,一家人已是難得如尋常百姓家一般,同坐一桌,談笑生樂。
張懷宗的脣角與眸中皆是不掩的笑意,衆人熱鬧間分明是一派天倫之樂的場景,可只有透過燈光仔細打量,便能看到每個人笑眸中的悲涼與哽咽,既熱鬧又酸楚。
直到入夜時分,穿着寢衣的張懷宗與夫人靳氏靜靜地坐在屋內,聽着窗外簌簌下落的雪聲,隔着桌案,張懷宗的手不由探出,覆在靳氏的手背上。
“這些年來,我忙於朝政,有時數月不歸家,有時乾脆住到了內閣,教子養孫的事,都落在你一人身上,辛苦你了。”
年歲已老的靳氏端穩的坐在那,低頭看着覆上來的手,原本包在眼中的淚水微微涌動,卻是被她生生抑了回去。
“這輩子與你在一起,我從未覺得辛苦,便是再苦也是甜的。”
張懷宗聞言眼角微動,皺紋似乎更深了幾分,感覺到眸中的熱意,張懷宗突然不捨地緊緊攥住靳氏的手。
靳氏感受到丈夫的那份情誼,那份情誼經過二十年,超過了夫妻,越過了親情,將彼此滲透進骨血中一般,早已離不得。
“未能與你同日生,今日能與你同去,是我這輩子的最幸。”
一滴淚無聲的從張懷宗衰老的容顏上滑落,男兒有淚不輕彈,此世能得丈夫爲她的一滴淚,已是足夠了。
“我們去吧。”
像是安慰般,又像是一種解脫的欣慰,靳氏輕輕覆上自己的右手,握住了張懷宗的手背。
過了許久,屋內響起了老人顫顫巍巍卻又滿是無憾的聲音。
“好。”
話音一落,原本捏着燭臺的左手輕輕一扔,點着燭火的燭臺正好落在那紗幔之上,火苗燎起的聲音漸漸細微地響起,細膩的紗幔被燒出了一個洞,以迅疾地速度蔓延,漸漸變黑,燒成灰燼。
感受到屋內漸漸烘烤的熱意,坐在那兒的張懷宗與靳氏像是給彼此勇氣一般,緊緊握住彼此的手,一動不動,等着這最後一瞬的解脫。
……
當便衣的韓振帶着錦衣衛到達之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燒焦的房屋已然被水撲滅,夾雜着潮溼的味道,直躥入鼻內。張府上下的所有人皆跪在那燒爲灰燼的廢墟前,或低頭啜泣,或嚎啕而哭。
韓振一雙冰冷的眸子此刻變得複雜而掙扎,終究展開袖中由內閣(其實就是嚴氏父子)親自草擬的聖旨,平靜的念出上面每一個字。
唸完的那一刻,府內再一次陷入另一種恐懼的嘈雜,作爲一個執行聖旨的欽差,他沒有什麼能做的,只能靜靜地站在那一堆廢墟之前,默然不語。
漸漸地,聲音越發嘈雜,也越發混亂,就在這時,一個少女掙扎與抵死抗拒的聲音引得韓振微微一動,終究轉過頭去。看到被強拽而出,即便再狼狽也不願屈從的少女,韓振終於出聲。
“何事?”
話音一落,作爲指揮的錦衣衛忙跑過來道:“回大人,此女是罪人張懷宗的孫女,她不肯隨我們回去。”
韓振靜靜地看着那少女,容貌清麗,即便如此情景之下,卻是沒有絲毫的狼狽,背依舊挺得直,頭依然擡起。
“你可知,你這是抗旨。”
聽得韓振這句話,少女脣角淡然地勾起,隨即定定地將目光轉過來,毫不畏懼道:“作爲張府的女兒,我寧願死,也不爲官妓。”
韓振默然的看着那少女,過了許久,終究移開目光,看着眼前的廢墟淡淡溢出一句話來。
“隨她吧。”
那錦衣衛聞言當即驚道:“大人?”
“一切罪責,由我承擔。”
寧願如此,他也不願違背初心,去爲難一個忠臣的後人。
話音落盡,身後的錦衣衛鬆開了手,少女靜靜地看着韓振,看着那個看似冰冷無情的男子,即便臉帶淚痕,卻不失氣節的笑然道:“罪女謝韓大人,我不會讓韓大人爲難——”
最後一句話說的輕而縹緲,落在韓振耳中時,讓他微微一震,下一刻,他驚然的轉頭時,卻是爲時已晚。
少女幾乎是瞬然間,拔過身邊錦衣衛的佩刀,毫不猶豫地劃過自己的脖頸。
嫣紅的鮮血猶如梅花一般傲然的沿着冰冷的刀刃生長,韓振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上前抱住少女,閃着寒光的佩刀靜靜地落在地上,這一刻所有的人似乎都安靜了。
韓振抱着呼吸艱難的少女蹲下身來,只能看到刺目的熱血沿着少女的脖頸蔓延到少女的衣裙上,開出一片又一片的梅花。
美的傲然。
美的決絕。
“大人……大人的恩情,無以爲報……”
少女每說一個字,都是艱難而不易,看着少女嘴角流出越來越多的鮮血,韓振不知道該怎麼做,能怎麼做。
下一刻,一個冰冷的東西卻是被塞進了他的手中,韓振低頭看去,染着鮮血的手中躺着一枚通身無暇的美玉,即便被血浸透,也掩不住本身的高潔。
在一頓轟然間,看到這一幕的府中女子皆是受到啓示一般,無所畏懼地橫刀自刎,讓身邊呆愣的錦衣衛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
做了這麼多年的錦衣衛,抓捕過無數次,可這樣不畏生死的場景,是第一次。
“若有來世……惟願還做張氏女。”
感覺到懷中少女因疼痛而痙攣的身子,韓振的手中不由緊了幾分,可懷中的少女沒有後悔,沒有畏懼,聽到周圍人驚怔的聲音,知道自己的家人都隨自己而去,更多的是欣慰,是解脫。
是啊,作爲清正廉明的首輔之家,她們即便身爲女子,也當爲家族維持這最後的一份尊嚴,如何能爲官妓,丟掉她們張氏的門楣與氣節。
如此,最好。
少女的嘴角漸漸泛起安心的弧度,下一刻,那浸透血液的纖手落下,當少女的眼眸闔上之時。
韓振覺得第一次,他的心有所觸動。
寒風凜冽之間,鼻尖傳來的是腥熱的血液,抱住少女的手緊緊攥住,韓振感覺到自己那顆冰冷默然的心好似被滴上了一顆滾燙的血液,漸漸地燃燒。
有時候,死竟比生易。
韓振緊緊地闔上眼,他感覺到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他的體內橫衝直撞。
當他再睜眼時,那一雙冰冷漠然的眸子卻是比從前更加凜冽,更加逼人,如同一把利刃,失去了最後一份爲人的生氣,卻多了一份不爲人知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