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要死了。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傅玲瓏轉過臉,凝望身邊熟睡的男人,覺得鬆了口氣,翻身平躺,沐浴寧靜的月光。
八年前,傅玲瓏遇到他,說:“我怕你會後悔,我怕我會認真。”她是知道的——這人沒心沒肺,卻有室有家。
那時,她太擡舉自己,以爲自己有本事讓他後悔,以爲自己給出一段認真的感情,將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是他的劫數。
可是他並沒有後悔。他逢場作戲的經驗豐厚,得心應手,從中享受樂趣。像很多男人一樣,他覺得,他配。他有錢,瀟灑,配得到更好的東西,更年輕的女人。
而傅玲瓏卻漸漸認了真,把他隨隨便便的喜怒哀樂,不辨真假一概陪上小心,期望以此成爲他眼中乖巧伶俐識大體的紅顏知己。她開始揣測他每一句話透露出的情緒:愛還是不愛?愛還是不愛……到底他有沒有一點點真心愛上她?
全世界的女傻子大致有一個共同的秘密願望:希望輕而易舉讓男人愛上自己。只有少少女人能撞上這種運氣。
遇到他時,傅玲瓏以爲自己是後者。她年輕,漂亮,一切都好。後來才知道,原來她也不過尋常。
不對。比尋常還糟。尋常女子的體內有一份矜貴,可是傅玲瓏沒有擺譜的資本。開始時是有一點,後來都輸給他。鬧一次彆扭,要擔心他會不會再打來電話。
要是沒有遇見他,就好了——她也這樣想過。
要是沒有遇見他,也許現在的她已經爲妻爲母,過一份平庸、忙碌、充實或者煩惱的生活。也許要擔心趕不上早班車,抱怨工資還不漲,匿名給“我的前任是極品”之類的博客留言,懊惱老公先一步到家卻閒閒地等着她回來做飯,下班累得像狗還得教訓他……
每當想起那個狼狽不堪的傅玲瓏,她居然會微笑。
那個傅玲瓏有權利大喊大叫大發脾氣,也許並不理直氣壯,但她不虧心。
這個衣食無缺的傅玲瓏,小心翼翼生怕砸了愛情的金蘋果就再也粘不好。
哪一種未來都好過自己選擇的。
傅玲瓏並不是一個選了就不後悔的人。她沒那麼勇敢。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時刻,都有選錯的可能和後悔的權利。可惜她沒法再選別的。
要是沒有遇見他,就好了!傅玲瓏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冒出這念頭,尤其是當她提出分手,他就暴跳如雷的時候。
曾經以爲,他的不同意是一種感情,後來才發覺,他只是不能容忍女人拋棄他——多麼老舊的真相!放在別人身上傅玲瓏一定看穿,竟一次次把自己矇在鼓裡。
那麼離婚吧,或者,我死給你看!傅玲瓏吵架吵暈了頭,竟拿性命和他虛有其表的婚姻相提並論。
他匆匆地說:“好,離婚。”
傅玲瓏以爲那是他唯一一次認真。後來才曉得,是她的期望騙了眼睛,他永遠不會認真。只有他有權束縛她,她絕對沒有相對的權利。
不知誰把這事抖給他妻子。果然有一場軒然大波,而結果居然是喜劇收場——他是千金不換的回頭浪子,他妻子是寬恕了他、大度維持婚姻的賢妻。
傅玲瓏什麼也不是。她不是一個好女人,不是一個好人,甚至也有被罵“不是人”的時候。
可是遇見他的時候,她只有十九歲。十九歲,法律說她成人了,其實她還是一個大孩子。也許會裝着什麼都懂,說到底並不明白人生是什麼,沒有對未來的規劃,對男人幾乎一無所知……她就在那時遇見他,相信他所說的一切,以爲自己能一無所求、無怨無悔地陪他一輩子,以爲這就是愛情!
“十九歲?”他的妻子冷冷地笑,“你現在想起來‘只有十九歲’了?當初是誰把‘愛情不分年紀’掛在嘴上?收不了場又說自己年少無知?呵呵,‘十九歲’真是個好幫手,又來救你!”
後悔,後悔,後悔!很後悔!
傅玲瓏忍不住想:要是能回到過去,就好了。要是沒有遇見他,就好了。要是世上根本沒有他,就好了!
恨那個男人,恨這個世界,恨那些自以爲知道一切、對她評頭論足的人,也恨自己曾經那麼年輕。
要是能從一切當中脫身,就好了!
想得瘋狂時,心裡忽然有個纖細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去死吧!這個世界真是煩死了!
她就是這樣神使鬼差,來到最高的樓頂天台。
回想那一刻,真是太傻了!他只是那麼一個齷齪的男人!應該消失的是他纔對!
傅玲瓏看着完美無缺的月亮,吁了口氣。不知剛纔境遇是夢是真,可她終於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麼。她伸出手指,輕輕撫過枕邊人的鼻樑,接着是他的嘴脣,下頜,喉結,動脈……冰冷的長指甲勾勒他的輪廓。
明晚月落之前……傅玲瓏微微地笑起來。到時,就算那對奇怪的年輕男女什麼也沒實現,她也知道該怎麼做了。
何必要等到明晚呢?她忽然產生另一個念頭。
相信那對詭異的男女,不如相信自己。那個勸她“去死”的聲音,再度出現:“你看,現在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幹嘛要依靠別人呢?想要誰消失,自己動手就好啦!你又不是做不到。”
廚房裡有一套嶄新的刀具。傅玲瓏曾經想扮演大廚,抓住他的胃,可是他根本沒有在這裡共進晚餐。她一度懊喪,不知道那套刀具買來作甚。
現在她知道了。
慢慢地走到廚房,傅玲瓏開始認真思考:哪一把最鋒利、用起來順手呢?
“喂,你在想什麼?”酒櫃上忽然發出合唱似的聲響,嚇得傅玲瓏尖叫起來。紅葡萄酒、竹葉青、白蘭地爭先恐後地嚷嚷:“不是說好了,你的願望交給一醉庵嗎?”
傅玲瓏張了張嘴巴,說不出話。心中那個尖細的聲音又說:“別聽他們的!幾瓶吵吵鬧鬧的酒,能爲你做什麼——對了,不如在酒裡下毒吧!”
“你到底是誰?”傅玲瓏捂着耳朵尖叫,“出來!出來!”
“好吧,既然你有意相見。”一根細弱的絲從傅玲瓏心口緩緩地鑽出來,筆直地橫在她眼前。
傅玲瓏瞪圓了眼睛,盯着這根絲,只見它無聲地折出一個人形輪廓,每個轉彎都無比逼真。傅玲瓏不由得專注地看。輪廓閉合之後,從那空框裡出現一個人的臉、長髮、連衣裙、纖細的小腿和高跟鞋……冷冰冰的美人站在傅玲瓏面前,落落大方地說:“幸會。我叫鴆女,來自馬蹄街。”
“搶生意!搶生意啦!”酒櫃上的酒們驚聲尖叫。
此起彼伏的喧囂聲中,鴆女笑得泰然自若,蒼白纖弱的雙手緩緩托住傅玲瓏秀美的臉頰。“傅玲瓏,你是我的。”
傅玲瓏想要躲開,卻無法迴避那股冷入骨髓的寒氣。
“不要再掙扎,不要再妄想自己能如願以償、美夢成真——你的夢是我的,你的世界也是我的。你是馬蹄街的供品,是別人許諾給我的。”鴆女那雙沒有眼白的黑眸裡閃爍碎碎寒光,嘴角浮動着寓意無窮的笑容。
“聽我的——看我給你譜寫怎樣的悲劇。”
供品?生意?你的?傅玲瓏完全弄不明白。
廚房裡忽然有無數青青竹葉飄落,傅玲瓏一時分不清是幻是真。白袍的方休和青衣的解千愁出現在竹葉雨裡。方休止住酒們的大呼小叫,寬慰傅玲瓏道:“去睡吧,這是個混亂的夢境而已。別急,耐心等待明晚的月落。”
睡?夢?傅玲瓏更加迷糊了。夢裡的夢?先是夢到她跳樓了,遇到怪人,驚醒,竟然還是一個夢,又夢到更多怪人怪事。
真是個奇怪的夜晚。
那麼……哪一刻不是夢?哪一個傅玲瓏在過着真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