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唯有醫院始終保持着高度的繁忙,蘇左對醫院的環境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爲在平日辦案過程中,經常會有走訪調查工作牽涉到醫護人員或病人,有時候甚至是嫌犯受傷住院,辦案人員想要錄口供,自然免不了往醫院跑;陌生則是因爲,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到醫院看病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不過這次到醫院來,蘇左還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醫院新設了“茲扎”門診。她看見“茲扎”兩個字被放大了掛在白刷刷的醫院牆壁上,心中下意識地一緊。好在看起來這家醫院的“茲扎”門診十分冷清,除了幾名“全副武裝”的醫護人員坐在診室內,架勢有點兒嚇人以外,十幾分鍾過去了,倒是並未看到有患者登門。

他又說對了。蘇左心裡這樣想着,嘴角不自覺地掛起微笑。

“蘇隊,在這邊。”助手小周從一個樓梯拐角處朝她招了招手。

蘇左趕緊收起窺探的視線,走了過去。

“因爲病例比較罕見,醫院爲邵瓏瓏安排了特殊病房,而且醫院內部也採取了保密措施,我問了半天,好不容易纔碰到一個知情的護士,她告訴我邵瓏瓏就在這邊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間,而且是個單間。”小週一邊爲剛纔花費了幾十分鐘時間才探得消息加以解釋,一邊輕聲發起牢騷,“怎麼最近圍繞案件的所有人身上都存在疑點,連個小孩兒也這麼奇怪!”

蘇左則默默地爬着樓梯,心裡也是疑慮重重。

今天下午,蘇左帶着小周,本來是打算到新興小學再次找邵瓏瓏瞭解一些戴林鐘死亡案發現場的情況,因爲只有邵瓏瓏提出他聞到了現場有液體揮發後的氣味,雖然他認爲那是福爾馬林的味道,但蘇左相信這個孩子的觀察和判斷力都十分敏銳,甚至強於大人,說不定引導他再次回憶當天的情景,能發現什麼之前遺漏了的線索。

可是事與願違,當他們到達學校後,聽到的卻是邵瓏瓏體育課突發意外,被緊急送往醫院的消息。本來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學校醫務處的校醫一聽他們是警察,表情瞬間變得神秘兮兮的,反覆強調說:“警察同志,這事兒真不全是我們學校的責任,你們一定要去醫院看看,邵瓏瓏那孩子可不一般。”

果然,到了醫院,蘇左立刻察覺到事情正如那名校醫所說:不是那麼簡單。這家醫院是原京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除了擁有與其他綜合醫院同樣的門診及住院服務外,還直接與原京醫科大學對接,兼有醫學研究的任務,所以熱衷於收治疑難病例,平日裡全市各大醫院遇到有醫學研究價值的病患,都會轉到這家醫院來。從地理位置上看,新興小學與這家醫院不在同一個轄區,這就說明:邵瓏瓏正是被轉院到這裡來的。

“不是告訴過你們,邵瓏瓏的病例輕易不要拿給別人看!”

蘇左二人還沒上完樓梯,就聽見從走廊中央的護士站傳來一句大聲的責罵。

“可是,那是大學那邊的歐陽教授,他要看病例,我們也不敢不同意......”辯駁的聲音出自一個眼睛水靈靈的小護士,站在她面前氣勢洶洶語出責備的,應該是護士長,年齡明顯要稍長一些。

小護士看到蘇左二人走來,更加慌張,衝小週一個勁兒地使着眼色。小周悄悄地在蘇左耳邊說:“剛纔就是這個小護士告訴我邵瓏瓏住在這層的。”

護士長背對着樓梯口,但是敏銳地感覺到了小護士的異樣,回過頭來看到蘇左二人,不禁皺眉發問:“你們是哪牀的家屬?”

“他們是警察。”小護士一看這情況,趕緊喊起來。

“警察?”護士長微微一愣,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蘇左,“警察來我們這兒幹什麼?”

“他們......是來找邵瓏瓏的。”小護士在後面怯怯地說。

護士長一聽又是“邵瓏瓏”,不禁回過頭狠狠瞪了她一眼,小護士嚇得直吐舌頭。

小周不禁憐香惜玉之心大起,估計也是覺得小護士受責多少有自己的因素,於是趕緊走上前,拿出警官證在護士長面前亮了亮,解釋道:“我們有件案子,邵瓏瓏是知情人,我們需要找他覈實些情況。”

護士長顯然沒怎麼見過這陣勢,態度馬上有所緩和,但依然猶豫着說:“邵瓏瓏的確在我們病區,可是......他目前還昏迷着呀。”

這麼嚴重?!蘇左站在一邊,雖然沒有作聲,心裡卻暗暗吃驚和懊惱。如果邵瓏瓏一直昏迷,那想從這孩子這裡獲取線索的想法也要跟着泡湯了。

“讓他們進來吧。”這時,從走廊盡頭的房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蘇左驚訝地發現,竟是**璐。

護士長似乎對**璐很尊敬,既然**璐這樣說了,她也不好再阻攔,只是簡單叮囑了一句:“探視時間到下午4點,請二位警察同志抓緊時間。”

“謝謝。”小周忙不迭地衝護士長道了聲謝,便跟蘇左一前一後向病房走去,臨走前他還不忘朝後面的小護士扮了個鬼臉,蘇左看見小護士的臉一下子紅起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偷偷笑了笑。

沒想到小周這小子還挺有女人緣。蘇左心裡不禁一陣好笑。

“蘇隊長,你們怎麼來了?”**璐站在走廊盡頭,等待着蘇左二人走近,禮貌地將對方請進病房,儼然一副主人的姿態,如果不是瞭解情況,任誰都會以爲她就是邵瓏瓏的母親。

“說來話長。”蘇左擺擺手,無意在這個話題上多言,倒是十分好奇對方爲什麼會在這裡,但問話剛到嘴邊,思忖了一下又咽了回去。

**璐這樣一個優秀的女人,至今依然孑然一身,而除了工作,每次在私人情境下見到她,她都是圍繞着邵毅平父子,這裡面的緣由,別說蘇左是個刑警隊長,就算只是個普通女子,也必然可以想得通透。

這是一間不大的單人病房,小巧整潔,邵瓏瓏安靜地躺在位於病房中央的病牀上,並沒有像蘇左想象中那樣,插着許多醫療監測儀器,只是四肢被層層紗布纏繞,整個身軀在被子下顯得胖了一圈。此時他就好像正在午睡,看不出任何痛苦的表情,連呼吸都十分均勻。

“邵瓏瓏他到底怎麼了?”小周進門後產生了同樣的疑問,並且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璐沒有立刻回答小周,而是平靜地望了望蘇左,看到後者也是一副詢問的眼神,只好轉過臉看着病牀的方向,心疼地說:“他的雙臂、雙腿全部粉碎性骨折,醫生剛剛爲他做了手術。”

“聽學校的負責人說,邵瓏瓏只是參加了正常的體育活動,嘗試做了一個班裡其它同學都可以輕鬆完成的簡單體操動作,可爲什麼會出現這麼嚴重的後果呢?”小周看起來對“四肢全部骨折”這種說法倍感詫異。

**璐似乎知道會被這樣問,冷靜地回答:“醫生爲瓏瓏做了全身骨骼測試,發現他的骨骼年齡高達120歲。”

“120歲?”小周瞪大眼睛,指着病牀喊道,“他不是才11歲嗎?”

“那是他的實際年齡。”**璐耐心地解釋說,“骨骼年齡是指依據骨骼生長髮育的情況來測定的個體年齡,通常骨骼年齡與實際年齡相差正負1歲以內,稱爲發育正常。”

“那邵瓏瓏......豈不是太不正常了嘛!”小周訝異地用手捂起了嘴。

蘇左也在一旁聽得心驚,這一狀況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想範圍,甚至理解起來都有些困難。

**璐低下頭,似乎也對這一現實心存驚訝和疑惑,進一步解釋道:“是的,因爲瓏瓏的骨骼相當於一位120歲的老人,骨質已經到了我們常人無法想象的疏鬆程度,做出稍有些劇烈的運動,都可能導致如今這樣的後果。”

“那他爲什麼昏迷不醒?”

“這個......我也不知道。”這次**璐皺着眉,似乎很艱難地答道。

在蘇左的印象裡,這是**璐第一次對醫學問題表現出不解,往常的她,在任何與醫學相關的話題討論中,總是能夠冷靜幹練地爲他人答疑解惑,是個專業知識十分過硬的醫者。看起來,發生在邵瓏瓏身上的情況,也超出了她的醫學認知。

“那他什麼時候能醒?”

**璐無奈地搖了搖頭,還是那句:“不知道。”

“他不會永遠也醒不過來了吧?”小周話一出口,就發現蘇左正用怪罪的眼神瞪着自己,於是趕緊閉上了嘴。本來蘇左還慶幸帶了小周來,很多問題他總是能問在前面,省去了自己盤問的過程,尤其是面對**璐這樣心思縝密的對象,反而是小周這種大大咧咧、不管不顧的性格,更容易與對方展開話題。可小周有時說話又實在不過腦子,蘇左生怕**璐情緒不穩,後面想好的問話就無法繼續了。

她生氣地一把將小周的耳朵拉至嘴邊,悄聲道:“去外面問問,剛纔那個小護士提到的歐陽教授是什麼人?”

小週一時沒反應過來,但眼睛轉了兩下,便明白了隊長的意思,於是轉身走出病房,向護士站去了。

“怎麼沒看到瓏瓏的父親?”病房中安靜下來,蘇左連忙岔開話題問道。

“他剛離開,瓏瓏的手術還算成功,他看暫時也沒什麼需要做的,就回去幫蕭程做實驗了。”**璐疲倦地微笑了一下,“蘇隊長,你應該可以看得出,邵秘書是個對工作十分認真負責的人,他始終覺得是自己將蕭程邀請回來的,所以對‘茲扎’疫苗的研製,表現得也比其他人都更積極和關心。就像戴林鐘教授死亡的那天晚上,蕭程被當做疑兇,邵秘書其實心裡比誰都着急。”

回憶起邵毅平在戴林鐘死亡案發當天的表現,的確能感到他對蕭程當時的處境心中甚是擔憂,可是基於身份,又不能流露出過度的焦躁,而是處理得恰如其分。蘇左心想**璐果然是那個能夠隨時看穿邵毅平心思的人。

“能冒昧地問一下,你是怎麼認識邵秘書的嗎?”

**璐垂下眼瞼,早已料到會被人這樣問:“事實上,我和瓏瓏的媽媽纔是朋友。”

“瓏瓏的媽媽?”聽到對方口中說出這個意外的人,蘇左不禁訝然,“從來沒聽你們提起過。”

“她叫師涵,是我的研究生室友,也是我至今爲止最好的朋友。”**璐雙眼望向病牀,眼神顯得既幽遠又慈愛,“瓏瓏長得很像她,脾氣性格也有些像。他們都是古靈精怪的,跟他們在一起,會讓人覺得生活很有趣。或許正因爲我是個性格比較嚴肅的人,所以纔會更喜歡跟小涵這樣的人在一起,我想瓏瓏的爸爸也是。”

“可我聽說,瓏瓏的媽媽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是的,轉眼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璐依然略低着頭,彷彿陷入憂思。

瓏瓏的身體狀況如此蹊蹺,蘇左頓時對他的親生母親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於是追問道:“那師涵是怎麼去世的?那是哪一年的事?”

“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璐輕嘆了一聲,“小涵比我小一屆,她和邵毅平在讀研究生的時候相識相戀,那時候看不出她身體有什麼不好,她一直給人的印象都是陽光活潑的。畢業後我刻意疏遠了與他們的聯繫,直到三年前我在工作中與邵毅平產生了交集,再次遇到他,我才知道小涵已經去世了。我不想過多地去讓邵毅平提及那段傷心的回憶,我只知道,他們畢業後很快就結婚了,而小涵在瓏瓏出生的同一年就去世了。”

蘇左看出,對於師涵與邵毅平相戀之後的事,**璐不像在隱瞞什麼,應該是的確知之甚少。想來當年,兩個閨蜜好友同時愛上了同一個男人,而失意的那一個,不會想要再去知道另兩人在接下來的時光裡如何相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瓏瓏的這種情況,你之前知道嗎?”於是蘇左還是將話題聚焦在了邵瓏瓏身上。

**璐這次堅定地否認道:“說實話,得知瓏瓏是這種體質,我比任何人都更加詫異。”

“那麼從你學醫之人的角度來看,造成瓏瓏這種體質的原因會是什麼呢?”

“這真的不好說......”**璐顯然對這個問題此前就進行過思考,“我只能說,我從醫這麼多年,還從來沒見過因爲後天的因素,導致人體骨骼發育異常到如此程度的病例。所以......我想瓏瓏的這種體質,應該是先天的。”

蘇左乍一聽到“先天的”這種說法,立刻感覺好像有什麼地方與當前一系列案件的疑點有關聯,可是具體又說不清楚,想要縷清這些令人頭疼的醫學問題,實在有點兒難爲她一個完全外行的刑警隊長。

不過**璐剛剛的另一句話倒是讓她產生了別的疑問:“楊醫生,你剛纔說‘比任何人都詫異’,意思是不是邵秘書在瓏瓏這回出事前就對瓏瓏骨骼異常這件事是知情的?”

**璐有些警覺地回望着蘇左,可能是沒想到蘇左的洞察力竟如此敏銳,自己無心的一句話,卻讓對方聽出了弦外之音。

“他知道,但這也沒什麼不妥吧?畢竟他是瓏瓏的親生父親。”

蘇左認同地點點頭,一提起邵毅平,**璐整個人的狀態都似乎有所變化,但蘇左還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那邵毅平有沒有說,瓏瓏爲什麼會這樣呢?”

**璐茫然憂傷地轉過臉去:“他從來不會主動對我說這些,而我也不會問。”

這個回答還是令蘇左稍稍感到意外,眼前這個女人的性格竟然內斂執着到這種程度,不禁讓人爲她擔憂,如此下去,究竟什麼時候她心裡的那個男人才能真正瞭解並屬於她呢?

**璐卻好似看穿了蘇左的想法,輕輕微笑了一下:“蘇隊長,你會不會有這樣的感覺,有些事或人,你明明等待了很多年,卻並不急着去擁有,保持一種期待的狀態,順其自然地相處,也許纔是最舒服的。”

**璐的笑容大方自信,說這些時並沒有絲毫幽怨。蘇左覺得自己的擔憂倒顯得有些幼稚和多餘了。

“你還不知道吧?蕭程也曾經是小涵的追求者之一。”**璐突然有點兒神秘地衝蘇左眨了眨眼睛,第一次露出略有些頑皮的神態,“我其實也是後來聽說的,蕭程那個時候剛進入戴林鐘教授的實驗室,而我當時已經畢業到醫院實習了,所以在學校時我並沒見過蕭程,而且因爲不在一個專業領域,我連戴林鐘教授也都無緣得見。”

聽見這樣的八卦,着實令蘇左措手不及,竟然半張着嘴愣在原地。**璐把蘇左的這一反應看在眼裡,微微一笑,繼續溫和地說:“蘇隊長,其實你有點兒像她,感覺你們的眼睛都充滿靈性,在很多事情上比一般人顯得敏銳,只是你比小涵看起來更成熟,也更厲害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