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打翻,沁透薄如翼的紙,染滅她的字,也吞噬她的心。
整個人如湮滅在沒有生物的死海里,水裡有無數細如毫毛的毒針在扎,痛得她渾身戰慄。
“聽說三皇子要和千乘山的傾鸞神女成親了?”
“噓,小聲點,別叫未央公主給聽見了,天帝特意囑咐要瞞着她。”
“咦,不對呀,三皇子成婚,爲何要瞞着未央公主?”
“我也不知道,不過呀,我私下聽說,三皇子和未央公主自小關係不一般,三皇子小時候還信誓旦旦要娶未央公主呢,想來空穴不來風,此言有幾分真相,所以天帝讓瞞着。”
“好大膽子,敢私下嚼主子的閒言碎語。”
“鸞兒,何必和兩個奴才置氣?”
“蘇哥哥,你別惱,我和她們開玩笑呢!哼,我怎麼會生氣,我非但不生氣,我還希望她們說的越大聲越好,讓那個蠢貨聽一聽,到底誰纔是你最後娶的人,誰才能幫你..”
“鸞兒!”
“好了,蘇哥哥,不說這個就是了,我知道你其實從來都沒有愛過她,你一直愛的是我,天帝暗裡也和我挑明瞭,這幾千年來讓你接近她都是爲了查明她身上是否有女媧娘娘的力量,如今既然證實了她不過是普通神君的資質,自然再也不用你浪費時間在她身上..”
“下人面前你怎麼隨意說這些?”
“哼,就我們這幾個在這兒,我還真不怕她們出去造謠,到時我自有辦法收拾..”
三千多年來,她最信任的蘇贏,好姐妹傾鸞,父君天帝聯手騙她。
只是爲了查明她身上有沒有女媧孃親的力量。
在發現她沒有擁有的時候,就毫不猶豫的拋棄了她,甚至陷她於死地。
她恨他們入骨!!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喝其血!!
但她一個字也不能和溫辭說,一個表情也不能給溫辭看,連一個眼神也不行。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狠命的要求自己死死按下這份恨意,呼吸不能急促,心跳不能加快。
她不要和溫辭說她的恨,只有她不恨他纔不會爲她以卵擊石,爲她綢繆復仇。
這種事,不該他來做。
她要很安靜很平淡的對溫辭說:“溫辭,我願賭服輸。”
她在說話的間隙拼命壓抑着顫抖的聲帶,花費巨大的努力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泠然生脆:“我生於永生之岸,摩耶花中,乃女蝸之女,雖自幼得天帝天后撫養,但不過是他們拿來討好女媧娘娘的工具,血親之說,實屬妄言。”
他的動作一點一點慢下來,她死命讓自己的咬脣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平常的動作:“和你打賭之前,我隱隱預見過這個結果,現在的一切都是自找的,又有什麼資格說恨,復仇之說更是無從談起。”
最後結語似的,她恍惚一瞬,又落寞道:“我如今自身難保,那一天我所能做的都做了,我的錯處,是高估了我對蘇贏的重要性,還是傾鸞和天帝愛我的程度。”
溫辭眼見她的神情不可遏的寂然下去,眸中漾一縷酷烈笑意,語氣鬆快:“我這個故事比起以前你九轉筆下所記那些乏味的故事可不是精彩多了?”
殘屋寂靜,花玦素顏舊衣,眼眸清寂,阿寶無精打采的窩在她腳邊。
時光不肯眷顧於她,似乎要把她磋磨殆盡於古老的歷史長河之中。
她希望自己在他眼中的態度是很輕很淡的失落:“溫辭,你何必如此?”
爲了救我一命?可是我想死。
溫辭眸光寒凝,笑影微滯,一步步走到她身邊,扣住她瑩巧的下巴,一字一頓:“你有什麼資格說這個!”
她秀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花了長久的時間醞釀出柳眉彎彎,脣角一寸寸岑寂灰暗的笑意:“我沒資格,何以你就有資格?”
他的劍眉如冰,眸光倏然狠怒,一隻手閃電般出手,掐緊她的脖頸,厲殺之氣暴掠,一寸寸收緊..
“爲什麼不恨他們,也不恨我?”
她的喉嚨發癢,臉龐紫漲,漸漸喘不過氣來,臉上卻是坦然無畏的神情,沒有絲毫的害怕和恐懼。
溫辭知她求死已久,怎麼忍心如她的意,丟開手,閉眼道:“未央,總有一天我殺了你..”
花玦呼吸難受,如入無邊黑暗的深淵,只有他的話一句句迴響在耳邊。
這不是寵愛花玦的溫辭能說的話。
那時候的溫辭一心愛慕花玦,是不忍心說這些話的。
溫辭縱然有負天下人,也捨不得花玦受一點委屈。
他一定在想,他還記得當時花玦美好的餘光,怎麼一切都變了?
他沒變,可是花玦變了,事情變了。
如今溫辭從未有過的狠厲也不過是希望她能有心活着。
他寧願她恨他,也要她活着。
花玦好不容易僞裝出的不恨的毅力如被大雨打落的殘泥,迅速的灰敗下去,良久,才狠心咬牙道:“何必等有一天,如今你便可以。”
尾音還在,看着她蒼白的臉和被他掐紫的脖子,他的心驟然抽緊。
花玦一心求死,從他救下她的殘魄開始。
她求死,因爲她以爲有她在一日,他就不得安寧一刻。
她以爲他爲她承受着巨大的危險,來保護她不被天庭的神君發現。
他會日夜求索,寄希望有一方法可將她的魂魄復活。
他告訴過她,他不怕這些,他最怕的是她有事。
可是她不聽,一意孤行。
他想要她活下去,用盡了手段。
所以,他以爲他這樣對她,她就會感受到痛,感到有一個人,因爲太怕她會死,連狠心親手傷害她也願意。
他寧願她恨她,至少她恨他的時候就不會想死的事。
花玦只一觸及他的眼,便心痛如針扎,脣角攢出苦澀,她艱難道:“溫辭,我知道你心疼我。”
若不是心疼,也不會冒着下地獄的危險來救她本就微弱的一縷殘魄。
若不是心疼,也不會爲她走遍八荒四合,求得一片與世隔絕的幽川。
若不是心疼,也不會爲她尋人間百態,叫她記下,豐沛時光。
若不是心疼,也不會叫她來恨天庭之上曾經的親人,甚至恨他,爲她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若不是心疼,也不會向司命星君低頭,爲她要了阿寶過來。
溫辭,這份恩情,花玦此生恐難還清。
原來她一直知道。
溫辭看着她:“花玦,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爲你是鐵石心腸,什麼都不管不顧,除了蘇嬴,看不到任何人的付出。”
她的人落入他的眼,他疏離生氣的外殼於瞬間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忍不住一把擁她入懷,眸中有細碎的心疼緩緩流動:“花玦,我都這樣對你了,你怎麼還沒臉沒皮的?”
“我們不鬧了好不好?”他這樣驕傲不肯低頭的人爲了她什麼都肯了,現在甚至是請求她:“只要我們好好的,我什麼也不求。”
她鼻子一酸,感受到他在這個寒地裡身上一點點的溫熱,既安心又難受,溫辭,花玦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相待,不肯讓他聽出哭腔,故意硬着聲音:“溫辭,我沒臉沒皮就算了,你怎麼還陪我沒臉沒皮的?”
溫辭,難道你還不明白,只有我死了,你才能好好的。
這次我騙了你,不要怪我。
這是同意了?
詫異於她的轉變之快,但他珍惜這一句得之不易。
他想笑,手指觸碰到懷中她的身體冰寒虛弱,不由緊鎖着眉,低語問她:“花玦,如果事情能夠重來一遍,你會不會對自己好一點?”
她埋頭在他懷內,悶悶道:“溫辭,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如果呢?”他不鬆口。
花玦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事情重新來過,花玦至少一定不要讓自己這麼狼狽。也一定不要有負於溫辭。”
沉沉的空氣安謐又寧靜,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很久,溫辭才說:“花玦,我要走了。”
沒有迴應。
捧起她的臉,已經熟睡。
她似乎從睡夢中惺忪醒來,沒有睜眼,嘟嘟囔囔道:“謝謝小辭。”她雙手抱緊他的腰,卻再不復當年的歡顏模樣:“小辭,從始至終,你是唯一一個沒有拋棄我,心疼我的人。”
溫辭的脊背僵硬一瞬,良久伸手細細摩挲她的發,掛了重重心事的臉柔和許多。
花玦,無論付出多大代價,我都會爲你重建一個新的開始,望你有一個美好結局。
天色甫亮,花玦醒來溫辭已經走了。
小阿寶淡定的看着溫辭離開的背影,又無聊的在地板上撓幾下爪子,眯懵着眼打瞌睡。
花玦緩過氣,雙手撈起阿寶:“說也奇怪,都說忠犬護主,雖然你是隻老虎,好歹我也養了你這麼多年不是,可憐我卻沒有享受過你一次護主之情。”
阿寶似乎聽懂她的話,無奈的嗚嗚幾句,彷彿是說,我沒聽過忠虎護主來着。
寒風過堂,桌上的玄紙亂飛,花玦放下阿寶,用手壓住紙張,眼風掃過,看到昨日寫的故事,想起蘇嬴以前贊她一手好字:“筆鋒溫和,無乖無戾,亦濃亦纖,或曲或直,風姿窕窕,如遊雲行空,流水靈動。”
蘇嬴,爲何你直到我死也不願爲我說一句話?
我以性命賭我贏,原來是自作多情。
花玦的右手死死抓住顫抖的左手,女蝸孃親自五千年前煉石補天,早已耗盡精元,沉睡於萬古虛無之中。
遠荒之神已死,她身上也未發現利用價值,天帝爲了蘇嬴和傾鸞的婚事不產生變故,自然希望她死。
現如今,蘇嬴要從冥哥哥和熠哥哥手中奪得帝位,娶她自然是不如娶掌管了十六萬九千里地域的千乘山傾洛帝君之女能夠幫他。
而她自以爲的好姐妹傾鸞,怕自從她向她引薦蘇嬴第一面始,就惦記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