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荔陽立在聽水橋的橋頭, 等了有一陣了,卻只見橋下時而有漁船經過,不見約她之人。她伸手在自己眉間搭了個涼棚, 望望日頭, 那邀約之人不是早應該到了麼?怎麼這許久都還沒到?她由起初的興奮, 變得有些不安起來, 莫不是那收到帛書的場景是在做夢?哪裡會有那麼巧的事?除了她和父親, 還有第三個來自未來的人。她想到此,趕緊又自懷裡摸出那帛書前後瞅了瞅。
正待此時,忽聽得橋的那頭傳來一陣不大的腳步聲。這聽水橋是木質結構, 輕輕一踩動便會有動靜響起。杜荔陽聞聲擡頭,卻見橋上翩然走來一位鶴髮白衣男子。粗看時, 還以爲是個七老八十的老大爺, 可當那人走近, 看清了容貌,卻發現他的臉看上去也只不過是箇中年人模樣。未老頭先白?
是他麼?
她默默地注視着他, 直到他在自己跟前停下了腳步。
“兒童相見不相識?”杜荔陽試探道。
男子一笑:“笑問客從何處來!”
“你……”杜荔陽激動起來,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爲好。
男子接話道:“千年時空,終遇故鄉人。”
杜荔陽眼中霎時就蓄了淚:“敢問大哥名字?”
“高闐。”
“我叫杜荔陽!”
“你來這裡多久了?”高闐問。
“大約有半年了。”杜荔陽大致計算了一下,從自己被喬魚救起直到如今,她反問高闐, “那你呢?”
“我?”高闐長長吸一口氣, 幽幽道, “記不清了, 太久太久, 可能有一百多年了。”
“什麼?”杜荔陽訝然,“一百多年?那你如今豈不是一百多歲了?”她想, 難怪頭髮都白完了,可爲何這臉卻是個中年男子的臉?難道臉不會老?
高闐一嘆:“哎,也許更老。”
“可是……你看起來除了頭髮,身體其餘地方看上去還很年輕啊?”杜荔陽不可思議道。
高闐笑看她一眼:“若你一直在這裡,或許你也一樣。不老,或許也不會死。原本我的頭髮還是黑的,只是在五十年前,因爲一個人,白了頭髮。”
因爲一個人白了頭,杜荔陽覺得那個人,或是他的摯愛,或是他的摯恨,總之,一定是他今生最難忘之人。想到若問那人怎麼教他白頭的,在還是第一次見面的情況下未免有些涉及隱私,她便沒問出口。只道:“你是說,因爲我們來自兩千多年前,所以我們在這個時代不會老,不會死?可是如今我這具軀殼並非我的啊?”
“我猜,”高闐道,“或許正是因爲我們的軀殼在我們住進來的那一刻早就已經死了,所以,它再不會老去。”
杜荔陽頓時有些毛骨悚然,感覺像在聽鬼故事。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都靜靜地看向遠處的河灘。
過一陣,高闐問:“你想回去嗎?”
杜荔陽驚訝地看向他:“我們可以回去嗎?”
“我想……既然我們可以來,當然可以回,只是我還不確定,用什麼方式回,我來到這裡這麼久,我原來的肉身,或許早已化作塵泥,即使能回去,似乎靈魂也無處安放了。”
杜荔陽默了默,道:“我爸也來了這裡。”
高闐震驚地看着她:“你和你父親都來了?你們都是通過一塊玉髓來的?”
杜荔陽點點頭。
高闐掏出自己的玉髓給杜荔陽看。
杜荔陽一看,這簡直和她與父親的那兩塊一模一樣。她也掏出自己的玉髓,雖然只有半塊。
高闐看了,忽然想起棄疾之託:“對了,我是棄疾的義兄,他讓我將這個帶給你。”
聽到棄疾的名字,杜荔陽心像是被貓抓了一下。她看到高闐手中攤了一小塊玉髓,也是隻有一半。她伸手拿起來,看了看,與自己脖子上那塊拼在一起。
“啊?”杜荔陽震驚不已,這兩個半塊玉髓竟然拼出了一個整的玉髓!“他怎麼會有我丟了的這半塊玉髓?你是他義兄?也就是說是他來讓你找我的?”
高闐答:“他怎麼會有你的半塊玉髓,我並不知道,不過的確是他讓我來找你的,但同時,也是我想找你,因爲我們有同樣的玉髓。”
杜荔陽難以置信,想到棄疾,她哽咽了一下:“他……他還好麼?”
“不清楚,不過應該不是太好,但看他心態,倒是不差。”
杜荔陽低下頭去,手裡攥着那半塊玉髓,默不作聲。終究,他只不過是拿她當另一個女人的影子!她撫摸着自己的小腹,忽而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你父親在何處,我也想見見他。”高闐道。
“他在鄖城,我此行正要回他那裡,可以同往。”杜荔陽擡起頭說,眼淚卻沒控制住流了下來。
高闐瞧着她,倒是有些意外,但他並非八卦之人,只遞上了一塊手帕。
杜荔陽也不想提什麼,只接過手帕,擦了擦眼角,道了聲:“謝謝。”
聽水橋遠處的樹林間,一個紅色身影一閃而過。而橋上的人卻至始至終都沒注意到。高闐武功雖好,聽力不錯,不過因爲這四周都有杜荔陽平日一路的隨從潛伏着,他也沒甚在意那樹林裡的人究竟是誰,一直以爲都是她的隨從。
—*—
高明月拖着身子腳步也不甚穩定地走着,雖然的確喝了許多酒,但腦子卻格外清醒。跟蹤義父這樣的事,她從前也做了無數次,不過十有八九都會被義父發現,但這一次,她跟了那麼久,義父像是全然都沒有察覺到她。她的腦中,不斷閃現出方纔聽水橋上的場景,義父與那婦人立在橋上說了許久的話,雖然因爲隔得遠,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但是,她看到那女子見到義父就紅了眼眶,繼而又表情激動,最後她還哭了,義父還遞了帕子給她擦眼淚……
她的心情遭透了。
其實這本不該的,畢竟,那是他義父。義父要與哪個女子相好,要與哪個女子親近,這都是義父的事,跟她本就沒有關係,也不能有關係。可是,她就是生氣,就是傷心,就是想不通。同時,又懊惱,又自責,還痛苦不堪。
義父,明月有一個秘密,你知道嗎?
她既巴望着他能知道她的那個秘密,卻又期盼他永遠不知道,保持現在這樣就好,她每天都可以無憂無慮地跟着他。
可是,這個秘密所帶來的痛苦似乎越來越令她窒息,越來越難以承受。義父,明月應該怎麼做?
她偏偏倒到地,又去買了一罐酒,一邊走一邊喝着,路上的行人都拿異樣的眼光看她,她卻全然不知,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裡。
跌跌撞撞地,她不知不覺來到了乾溪城最高的城樓上。她站在樓上,整座乾溪城盡收眼底,她卻只將目光對着城北的方向,一直看一直看。喝一口酒,流一行淚。
她完全沒有在意到,在這城樓上,還立着另一個人。一個紫袍男子。男子最愛穿黑、白、紫這三色衣裳,所以他的衣服,也只有這三種顏色。今天,他突然就想穿着一身紫來眺望乾溪城,然後,他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後他一步上到城樓來的一個紅衣少女。
他覺得她特別眼熟。
紫袍緩緩走到高明月身邊,見她十分豪放地灌了自己一口酒,然後眼角淌了一行清淚下來。他笑道:“這酒好喝麼?”
高明月聞聲,轉頭瞅了瞅他,眼中因醉意有些模糊,但勉強能看清那是個男子,長得還不錯。她也醉笑道:“是呀!你喝麼?”說着,便將酒罐子遞到了紫袍面前。
紫袍微愣,這姑娘膽子不小,竟會給一個陌生人酒喝。順勢接過酒罐,仰頭倒了一口後,卻看着酒罐皺眉道:“嗯,難喝。”
“難喝?那你還我。”高明月奪回酒罐,護在懷中。
紫袍見她臉蛋紅紅,醉眼朦朧,護着酒罐的模樣頗像只護食的小狗小貓,很是可愛。“你爲何一直看着城北那處?最北只不過是一處荒宅。”
高明月醉醺醺笑道,“那裡——”她伸出食指一指,“曾是我家。不過啊,我沒有家了,也沒有一個親人了。只有義父。”說着,眼淚更是連珠串一般落下。
紫袍一愣,忽而豁然開朗,笑道:“哥哥府中有上好美酒,藏於芙蓉樹下已十年,可敢與我同飲去?”
高明月用不甚中用的醉眼仔細瞅了瞅他,覺得不像壞人,況且自己心情不好,她不想回旅館,也暫時不想被義父找到,便昂首傲嬌道:“有何不敢,去就去!”然後又一笑,“不過啊,等我把我這罐子喝完了的。你覺得難喝,我倒覺得好喝。我喜歡它的苦味,就像我。”
於是乎,紫袍果真就站在那裡一直看着她十分豪邁地將一罐酒飲得精光。然後,小姑娘便直接醉得昏睡了過去。他頗紳士地將她攬在懷中,不使她跌倒在地,又打算扶着下樓離開。
此時,卻又上樓來一人,看見紫袍抱着個紅衣少女,奇道:“主上,這位姑娘是……”
“魏狄,你來了?幫我把她揹回府中。”
魏狄愣了愣:“額……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