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裡的水清澈見底,偶爾會有魚兒遊過,杜荔陽手裡拿着剛折下來的一枝梅枝,坐在池塘欄杆上,望着天。腦子裡一直空空的,像是缺少了什麼,就像天上沒有半片白雲那樣空虛。忽然,一個人出現在她身邊:“姑娘。”
杜荔陽轉頭,卻是那方纔在中堂與父親議事的公子。杜荔陽起身,行禮:“公子。”
吳子光笑道:“鄖公府邸甚大,雖來了數次,卻還是迷了路。”
杜荔陽道:“如此,那我遣人爲公子帶路。”
吳子光連忙擺手:“不用不用。”
“啊?”杜荔陽頗感意外。
吳子光眼神閃躲一下,笑道:“哦,是這樣,我還需找城主一下,方纔有事沒說完。”
杜荔陽道:“那我帶你去找我父親。”
“不用不用。”吳子光下意識又拒絕。
“啊?”杜荔陽又一次感到意外。怎麼這公子說什麼都“不用”?
吳子光尷尬一笑,腦中轉了轉:“方纔我離開時,城主似有要事,還是等一下再叨擾城主,不如鄖兒姑娘帶在下四處走走,剛剛見姑娘一人在此,想來也無聊。”
杜荔陽猶豫片刻,見那公子謙謙有禮,想到在中堂時,他將自己認成其他人,這……會不會與她空虛出的記憶有關?隧道:“那好,還請公子隨我來。”
杜荔陽領着吳子光主僕沿着池塘緩緩走着。吳子光卻一路都盯着杜荔陽,杜荔陽時而一瞥,發現對方在看她,臉微微染上了胭脂色。
“吳公子,你說我長得頗像你認識的一位故人?”杜荔陽決定先開口打破尷尬。
吳子光笑道:“不是頗像,是一模一樣,若不是因爲姑娘叫鄖兒,我一定會以爲是雪兒失憶了。不過……姑娘可曾去過郢都?”
杜荔陽搖搖頭,“郢都?那是何處?”想了想,恍然大悟,“哦,是不是那楚國的都城。”
吳子光聽她回答,有些失落,原本還盼着她去過郢都,興許就可以證明她與雪兒之間存在什麼必然聯繫,不然,這世間怎會有如此相似之人?
杜荔陽看着他:“那位雪兒姑娘,想來是公子心上之人吧。”
吳子光訝然,心下卻咯噔一下一陣驚慌:“非也,我與她只萍水相逢,許久之前見過一次,就再無緣相遇了。”
杜荔陽笑道:“只是萍水相逢見過一次就令公子如此難忘,想來那位雪兒姑娘必然是位不可多得的女子。”
吳子光看着平靜的水面,眼光悠遠,“確然是位不同一般的女子,她……”回憶着,“棋藝了得,不畏強權,大膽可愛。”
“棋藝?”杜荔陽不禁脫口而出。原來那雪兒姑娘同她一般還會下棋。
吳子光看向她:“怎麼?”
杜荔陽一笑:“真是巧,看來那位雪兒姑娘不僅長得和我相似,連愛好也差不多呢。”
吳子光眼眸一亮:“哦?鄖兒姑娘也會下棋?”
杜荔陽低頭謙虛一笑:“不才,都是家父所教,平日只拿來作作玩樂。”
吳子光興奮道:“那不知何時子光能有幸與姑娘切磋一番。”
突地,不遠處傳來杜峰的聲音:“閨女!”
杜荔陽循聲望去,只見父親闊步朝這邊走來。
杜峰走到他們面前,笑向吳子光:“原來公子還在呀!”
杜荔陽忙幫說話:“公子他迷路了。”
杜峰眯着眼,深不可測地望着吳子光:“哦?那快來人,爲公子帶路。”
速速上來一位侍者:“公子請隨我來。”
吳子光一時尷尬,向杜峰與杜荔陽行禮告辭。
吳子光走後,杜荔陽纔想起:“哦,對了,那公子說還有事找你。”
杜峰哂然:“哦?是有事找我,還是想偷窺我閨女?”
杜荔陽險些被自己口水噎住:“你說什麼呢?”
杜峰摸着鬍鬚望向那吳子光離開的方向,目光沉沉。
杜荔陽見父親發着呆,一揮衣袖,輕浮過杜峰眼前:“父親?”
杜峰迴神:“你覺得方纔那位公子如何?”
杜荔陽淡然道:“彬彬有禮,談吐儒雅,也算是風度翩翩,是個不錯的美男子。”
杜峰捋捋鬍鬚:“若做夫婿怎樣?”
杜荔陽意識到他父親的想法,惱羞道:“父親,不要以爲來了這裡就可以包辦我的婚姻。”
杜峰見女兒嬌嗔起來,連忙笑着撫慰:“好好,隨你隨你,爲父只是覺得,若現在便隨了他,日後結局會好一些。”
“什麼?”杜荔陽不解,但總覺得父親話裡有話。
而杜峰卻長嘆一聲道:“沒什麼,對了,或許那個蔡從已經入城,我去看看。”說着,又闊步離去。
唯餘杜荔陽一個站在水邊,見人們都走了,她又開始空虛無聊,望望天,看看水,懶懶地依靠在池塘邊的欄杆上。
—*—
中堂內,果然綁着兩個人,確實就是蔡從與棄疾。不過棄疾今次卻穿着一身及普通的着裝,全然不似他平時的衣衫那般氣派。
上手的杜峰擒着茶杯抿了一口,又緩緩放下杯子,再慢慢道:“你不是向來都隨着楚公子棄疾的麼,怎的來了鄖城?”
蔡從恭敬道:“鄖公有禮,從走投無路,特來投靠鄖公,鄖公樂善好施,還望收留。”
杜峰故意端着一副蔑視的架子:“你憑什麼認爲,我會要你?”
蔡從自信一笑:“因爲,我帶來了一個重要情報,或許,會成爲蔡國復興的希望。想來鄖公乃蔡侯世家唯一繼承人,復蔡之心,必定強烈。但就目前情勢而言,十分不利鄖公,鄖公雖將楚軍拒之門外,但整個鄖城已被包圍,城中糧草有限,若楚軍打持久戰,相信不足半年便會城破。”
杜峰似乎不以爲然:“半年時間,誰又能說得準不會有變故。”
蔡從又道:“如今,我帶來了一個復蔡機會,豈不是比等來變故更可靠?”
杜峰眼眸如夜色沉斂:“那你說來聽聽。”
蔡從笑道:“不知鄖公可否先爲我二人鬆綁?”
杜峰揮了揮手,示意一旁待命小卒爲其鬆了綁。
蔡從雙手得自由,一拱禮,道:“我帶來的這個情報便是,楚軍大司馬,公子棄疾。”
一旁的棄疾也爲之一驚,這可並非他們事先說好的,難不成這老兒是要出賣本公子,將本公子直接就這麼獻給鄖公?不,蔡從也並非這樣的人,他相信!
杜峰坐在上手,將棄疾那微不可查的表情盡收眼底。
卻聽蔡從話鋒一轉:“我平日跟隨公子棄疾,知曉他爲人,此番攻打蔡國,雖是他領兵,但那並非他本意。不知鄖公可曾聽說過楚國傳說的一個壓玉之言。”
杜峰緩聲道:“倒是略有耳聞。”
蔡從道:“根據壓玉之言,公子棄疾乃天命所歸之楚王。鄖公何不趁現下,與公子棄疾做一個交易。”
杜峰似乎來了興趣,換了換坐姿。而棄疾也恭聽着,這些也不是他們之前商量好的,他們之前商量的,不過隨便讓蔡從泄露一些假軍事情報,結果不曾想,蔡從居然會說這些。
蔡從道:“鄖公獻城,與公子棄疾私下結盟,助其奪王位,條件是,他日公子棄疾登基,必然將蔡國土地還制於蔡。”
杜峰想了想:“既然是天命所歸的楚王,又何須我的勢力幫助?”
蔡從笑道:“縱然是天命,也得依靠人爲來實現,難道鄖公只信天命,不信人爲?”
杜峰目光又一次沉下去,深不見底,再開口時,話鋒卻轉到了別處:“對了,你旁邊這位是……”
蔡從忙道:“這是我的侄兒,隨我一道來的。”
杜峰若有所思點點頭:“那好吧,你們暫且在我府中住下,我即刻命人帶你們下去休息,想來路途奔波,也累了。”
蔡從趕緊問:“那交易之事……”
杜峰一笑:“本公自有打算。”
蔡從與棄疾對望一眼,不再話下。
—*—
一隻小黑貓穿過池塘邊的長廊,躲在一株山茶樹下。杜荔陽百無聊賴,一隻腳閒閒地踢着一顆石子。
“喵~”
一聲柔萌的貓叫傳入杜荔陽耳中,她循聲找去,卻在山茶樹下發現了一隻小煤球。
那小煤球懶懶地擡起貓臉來瞅了杜荔陽一眼,又“喵~”了一聲蹬腿而去。
“別跑啊!”杜荔陽追上。
—*—
長廊不遠處,一名侍者帶着棄疾與蔡從走來。
“喵~”
隱隱地,棄疾聽到一聲貓叫,下意識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見那長廊另一頭,一株山茶樹前,一個淺紅色衣衫的女子一晃而過。
那身影……棄疾心絃一顫,急忙跑過去:“陽陽!陽陽!”眼圈已泛了紅。
蔡從不明就裡,也跟上去。
待棄疾跑到那株山茶前,卻空無一人,只餘花葉搖曳生姿。四處張望,卻再沒見那淺紅身影。
“怎麼了?”蔡從問。
棄疾一邊尋望四周,一邊道:“我好像看到陽陽了!”
蔡從也跟着四下張望起來,可哪裡有半點類似公主的身影:“公子,興許是看錯了吧,公主她怎會出現在此地?”
棄疾方纔燃起的一絲希望瞬間被澆滅,大約是自己眼花了,陽陽她,直到現在還是杳無音信,生死未卜。或許是自己太過思念,以至於看花像她,看樹也像她。
蔡從道:“公子,走吧。”
不遠處,那領路的侍者已等待多時,這會兒見他們走過來,方轉身繼續帶路。
—*—
入夜,杜荔陽的房中燃起了燭火,她坐在長案旁,懷裡抱着白天捉住的小煤球。小煤球眯着眼,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
“小煤球呀小煤球,這整日無聊,還好今天發現了你。你說,喬魚回梓邑了麼?我要不要再去找他一次,終歸是我對不住他……小煤球,你怎麼了……喂,你去哪裡?別跑啊!”
小煤球似乎聽到什麼動靜,類似於鼠輩之聲,如離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杜荔陽起身追上,一路跑到了花園內。
“小煤球?”
“喵~”
黑漆漆的小傢伙很快就潛伏進了夜色裡。杜荔陽尋着動靜摸索着穿過迴廊,走過假山,一邊找一邊呼喚着它,可那傢伙只偶爾“喵”一聲,卻始終不現身。
不知不覺的,杜荔陽竟走到了西廂,西廂平日裡並沒人住,只有一排客房。今夜那排房間的某一間竟亮起了燭火。杜荔陽起先並沒注意,而是發現小煤球趴在了一處窗戶下,她就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墩蹲身逮它,哪知,那小傢伙身手了得,一個縱身,就躍進了杜荔陽頭頂那扇窗戶。
杜荔陽半貓着身,兩隻手如貓爪一般貼在窗戶上,卻發現那窗戶大開着,裡面的燭光點得很亮,斜對過去,一張長几旁,坐着一名陌生男子,那男子穿着極普通的衣裳,卻有着不俗的氣質,修容玉貌,仿若清風。杜荔陽不自覺愣起了神,不光是因爲那男子好看,還因爲,莫名地,明明是第一次見,卻有些久違的強烈的似曾相識感。
他是誰?怎麼第一眼卻讓自己的心海翻起了驚濤駭浪?
小煤球竟跑到了他懷裡。棄疾摸着小煤球的黑毛,低頭微笑道:“你從何處來的?怎的就來了這裡?”
“喵~”
一陣冷風自窗外灌進,他下意識擡頭,看向窗外。只見窗外近處的那樹桂枝猛然搖曳着,若不是此時有風來,他還以爲那裡有人經過呢!他抱着小煤球起身,緩緩走向窗臺。
裡面蔡從問:“公子,何處的貓?”
棄疾走到窗前,看了一會兒那晃動的桂枝:“不知,興許是鄖公養的吧。”說着,將窗戶的撐杆取下,打下窗葉子。
而就是這扇剛關掉的窗戶旁,一個女子驚慌失措地脊背緊貼着牆壁,胸膛此起彼伏,而漆黑的夜色竟染出了緋色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