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兒殤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我渾身本來已經散架的骨頭頓時又重新拼接起來,搖晃着站穩,骨頭咯吱咯吱地作響。
我眼前忽然一亮,發現兒殤那截玉枕一樣的手腕上戴了一個十分精緻的鐲子,便笑他:“你這手鐲也挺別緻的呀!”
他挽了挽袖子,一點兒也沒領悟我其中的調侃意思,一個大男人本來就生得一雙比姑娘還要秀氣的手——儘管比大家閨秀的手看上去有力量的多,但你若再加個那麼好看的鐲子就有點不厚道了吧。
兒殤眼睫微動,不露痕跡地微笑道:“是吧,我也覺得。”
我:“……”
“小魚兒姐姐!”一聲尖叫劃破長空,驚飛大半叢林之鳥。
小妖精隔着大老遠飛奔過來,把我全身上下摸了一遍,我暫時沒有力氣躲避,只好雙目無神呆立在原地任其玩弄。
“小魚兒姐姐,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你的英勇事蹟我都聽村民說了!”夭夭開始興奮地手舞足蹈起來,廣袖翩翩然一揮,頗爲豪情地吟誦道:“飛魚躍淵斬妖龍,排山倒海鬥閻羅,見義勇爲救孤弱,甘爲犧牲好巾幗,粉身碎骨渾不怕,要……”
“要命了,我現在想回去。”我連忙打斷她。
編的什麼破爛打油詩,比我平時的胡扯瞎掰還不靠譜。
“回去,好!咱們現在回去,來,我來扶着你。”夭夭馬上把她那兩隻貓爪朝我雙臂之間兩肋之下插了過來。
然而,還沒來得及等我扭捏着拒絕,突然就涌過來一幫村民,把小妖精給擠開到方圓三丈之外,大夥熱情地擡着擔架,把我整個人一扛一擡一拋,直接就放上在了擔架上面,我有一瞬間忽然體會到了人間過年時候那些待宰家豬的無奈。
“樹上!我的髮簪!”我最後對兒殤拋下這一句話,轉眼就沒看到了他的身影。
終於,迫於村民的熱情,我只得認命地自暴自棄起來,乾脆順了衆人的心意,讓大家把我擡回去吧,後來還覺得挺舒服,就很不要臉地在擔架上閉目養神起來,被村民當作重傷患者也好、當成英雄也罷,總之是一路穩穩當當地被擡回了村子。
山村野味新蔬不賴、山家人手巧心實,本土粗糙的山貨野味經過這山裡人的雙手和土鍋,會發生很奇妙的變化,無論是所用的功夫都是些最普通的清燉、紅燒、還是爆炒,無論最熱衷的吃法仍那些傳統的幹晾、醃漬、還是生食,這專屬於山裡人的私房菜,都可以千變萬化,菜裡的尋常滋味可以比那外面的花花世界更加精彩非凡。
於是我吃飽了飯,倒頭就睡死了過去。
第二天,我跟着那頭天被我救起的孩子一起醒了過來——這些厚道淳樸的村民居然把我跟那孩子放在同一間客房裡的兩張對開擺放的牀上。
這照料倒是能方便着集中照料了,大夥兒還能方便來看我們,但村民可曾把我這個“姑娘”的心思考慮進去?跟一個小男孩同時躺在一間大房子裡面,兩張大牀相對排開,此刻同時轉醒過來,正在大眼瞪小眼地幹看着對方,萬一人家失憶了把我當成他老孃怎麼辦?我後怕地把小孩跟在我身後叫“娘”的畫面趕出腦子,帶着河底透心涼的餘寒打了個哆嗦。
這小孩兒生得虎頭虎腦,若不是受了流亡飢寒之苦,又被洪水好生折騰了一番,否則原本的清秀面目也不會被如今的幹黃憔悴侵蝕了大半。
他裹着被子從牀上坐了起來,眨了眨眼睛偏着圓圓的腦袋看着我,欲啓動兩片泛白的嘴脣,我嚥了嚥唾沫,生怕他就要開口叫娘。
“是你救了我嗎?”聲音嫩嫩,十分天真。
我輕吐出一口氣——還好。自作多情,虛驚一場。
我揉了揉太陽穴,起身披着被子盤起腿來跟他面對面而坐,“你這個小傢伙命可真大,我們可是剛從河伯家門口遛了好大一圈。”
他忽然垂下眼瞼,忍着淚光道:“他們都死了吧,我知道,我知道他們都死了……”
本來像他這麼小的孩子對“死”應該是沒什麼概念的,也許只有真正在死亡邊緣走過一遭、跟閻羅王擦過肩的人才會深有體會的吧。
我急了,趕緊在腦子裡翻找着一些可以哄小孩子的話,但腦袋裡實在被洪水灌得太過混亂還沒來得及恢復過來,只好嘆了口氣,道:“哭吧,難受就別忍着。”
眼見着他嘴巴眼睛都咧開到了極致,淚水也要決堤,正要放聲大哭,這時卻被人打開房門的動靜給硬生生止住了。
來人正是兒殤,他手上端着兩碗熱湯,愣愣在站門口。
我和表情凝滯的小孩一齊偏過腦袋望向他,三個人的房間裡,大家一言不發,氣氛莫名詭異尷尬。
“那個,大家都先回去休息了,我過來看看你們。”兒殤的目光往我和小孩的身上掃了兩眼,然後落在我身上,“你……欺負他了?”
我望着眼前這個一臉被人欺負相模樣的小孩,讓他證明我的清白道:“你還想哭嗎……”
小屁孩花了片刻去理解我話裡的意思,呆了呆,然後放聲大哭,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
兒殤:“……”
我欲哭無淚。
兒殤走過來,把平端在手上的熱湯放下,我聞見肉湯散發出極其誘人的香味,香味像一隻手不斷撩撥我舌頭上比常人更加敏銳活躍的味蕾。
然而,我此刻卻沒有心情去喝它,看着兒殤那雙眼裡奇怪的笑意,我立刻用整條被子把我整個人罩了起來,還是覺得被窩裡面舒服。
兒殤好像在那小男孩的牀邊坐立下來,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但三言兩語就讓那孩子乖乖安靜了下來,我豎起耳朵,仔細去聽被子外面的動靜,
“你叫什麼名字?”兒殤對那小孩溫言問道。
孩子羞羞怯怯地答道:“小……小山奇。”
“嗯,小山奇,你醒的這麼快,現在感覺怎麼樣了?想吃點喝點什麼嗎?”被子外面的兒殤聲音沉沉。
那孩子遲疑了一會兒,道:“有什麼我就吃什麼,不挑的。”
“哦?這麼好養活?”話裡有話的人頗有些玩味地對着這邊包裹成了糉子的我笑道,總覺這是對我或者夭夭的挑釁。
“我的命是姐姐和你們撿回來的……”那孩子沉聲道,語氣裡帶着一點也不似這個年紀應該有的沉痛,“在我家鄉,我們吃的都是泥巴和蟲子……”
“好孩子。”兒殤道,我想象着兒殤摸着那孩子圓圓腦袋的樣子,“咱們起來出去吃,這肉湯好喝卻不管飽,悶在被子裡太久也會憋出病來的,外面有張嬸嬸做的好菜,有什麼椿根餛燉啊、罌乳魚啊、還有一整隻山煮羊呢!”
我立即掀了被子,頂着滿頭亂髮,幾乎要把口水流下來,卻兩眼放光,帶着好像剛從餓牢裡放出來的貪婪心情道:“已經做好了嗎?”
面前的兩人顯然被我嚇了一跳,瞪眼愣愣地看着我。
我很不拘小節地道:“現在可以吃了嗎?”
“姐姐,你也很餓了吧。”那孩子對我笑笑。
我露出一個自認爲慈祥的笑容:“小山奇?”
小男孩生着一雙圓圓的眼睛,雖然飢餓和流亡讓他看起來還是憔悴落魄,但仍掩不住這孩童眼裡的純澈光彩,即便那樣微弱,讓人一見便心生愛憐。
“看你也顧不上梳頭了,難怪這麼珍視這支髮簪。”兒殤將手遞過我面前來,攤開,手心裡安穩地躺着我的心泉美人。
這是嘲笑我懶得梳妝咯?我起擡頭來,正好撞上他那張溫潤如玉的的笑顏,十分不以爲然地接過心泉,把頭髮全部攏在一處,隨隨便便用心泉別了起來,心想着,是時候找個時間剃個光頭了。
“小魚兒姐姐泥人還有那小朋友,大家喊你們過去吃飯了!”夭夭不知是什麼時候忽然出現在門口,貓步走得悄無聲息。
房間衆人各自整理好自己,一溜煙向着房外奔了出去。
河畔高地之上。
漲起足以漫到路面橋上的洪水已經退去了一半,村民們把那些從洪水之中撈起來的流民一一埋葬,小山奇整個小小的人跪在在那些簡易的墳堆前,攥着小小的拳頭,雖然難過,卻沒有流淚。
在天災面前,人尤其顯得脆弱渺小,與天斗的神話,只有在上古遙遠的傳說裡顯得流光溢彩,在人間眼前這場直面生死離別的灰暗風景裡,它未免太過虛假朦朧,所以,人們只有在死者面前祭奠、哀悼,在老天爺面前受苦、屈服。
“孩子,今後就留在咱們這村子裡頭吧,我們大夥都會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你,你要是願意,就到我家裡來,哥哥和姐姐都會疼你的,啊。”阿爲叔把小山奇從地上扶起來,張家嬸嬸把他緊緊摟在懷裡。
這張家人心地善良,有意願要把這孩子收作義子來養,卻又顧及到這可憐的小人剛喪失親人,立即將其收養恐對亡親不敬,便試探着詢問這孩子的意向,可是這年紀小小的孩子雖有堅強的韌性,但要讓一個那樣幼小的孩子爲自己的將來拿個主意,還是有些爲難他了。
“他們去了很快樂的地方,在那裡他們不會捱餓、受凍,再也不會受到任何的傷害,這裡往後就是你的家。”張家嬸子慈愛地撫摸着懷中的孩子,眼裡盡是溫情和心疼。
小山奇輕輕從張家嬸子懷裡脫出來,用他小小的手抹乾淨了自己的眼淚,走到在場所有人的面前來,屈下自己小小孱弱的雙膝,再一次跪了下來。
“謝謝叔叔嬸嬸。”小山奇圓圓的腦袋點在土上,誠誠地磕了幾個頭,以他所能認知的這種最深重的禮節,向衆人表達自己的感恩。
“孩子……”張家嬸子仍是掩不住心疼。
小山奇磕完頭,擡起眼來看衆人,原本純澈的眼裡多了幾分與他這個年紀不大相稱的滄桑,小小年紀的他,似乎在一瞬之間長大了不少,但這種成長的代價未免太大了太殘酷了些,竟然需要用自己至親摯愛的人的生命作爲交換。
“我知道他們都死了,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他說。
在場沒人願意相信這樣的話竟然可以從一個那麼小的孩子口中說出來,但此刻真真切切地聽見,心頭忽的一震。
我看着小山奇那樣一個小小的人兒慢慢從地上站起來,他雖然還是個孩子,但堅毅的心智卻在那樣一場顛沛流離的災難裡被迫長大成人,把這個孩子強行拔高拔壯。
於是我向他走過去,蹲下身來,把手伸出來向他攤開,道:“你願意跟我走嗎?”
小山奇眼裡浮現出驚喜,擡起頭來看我那一剎那,眼裡的茫然和無助頓時全部消散,這是個仍舊把希冀灌滿在內心裡的孩子最真的流露。
他把小手放在我的手心裡面,重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