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夢死
時隔四百多年,在物是人非的茫淵尋訪故人舊跡,是一件極其冒險和艱難的事情。而我眼前這個羽民妖精又實在懶得說話,一路幾乎悶不吭聲地往前走,但是即便在他那張始終沒有表露太多情緒的臉上,我也能看得出一個想要熱切復國的羽民舊族的心中所想。
夕陽沉淪,雲霞黯淡,已經來不及趕在天黑之前下山前去幽蘭谷了,在黑夜裡趕路,一半是碰運氣一半是憑實力。
與墨漓一同下了山,山路旁邊有一些長得青青鬱郁的草,看起來比眼前的羽民妖精可愛得多,於是我順手摺下,拿在手裡把玩。
盤山的荒徑在夜裡極難行走,我只有把星霜刀交給墨漓,讓他在前方開路,大概是覺得女子佩這種刀少見,在接過星霜時他微微一怔,但還是自然而然地握過來,一劈一斬使得比我還順手。沒費多少功夫,我們就行到了山下,墨漓循着燈火,提着刀走到城前,我急急趕上他。只見他在城前站住了腳,神色肅然地看着眼前的城樓,不再往前走。
不等他主動還刀給我,我就從他手裡拿回了寶刀。“怎麼不進城?”我見他愣愣出神,有些茫然,於是問道。
他卻說:“這……這裡不是幽蘭谷。”
“你記錯路了?”我吃驚道,畢竟是被封在棺柩裡太久了些啊。
墨漓沒有回答,卻有些難以置信地說: “不可能,怎麼會來到這裡?”他自顧往城樓前走去,一步,一邁,緩慢而沉重。
我隨他走上前去,拂開夜色裡濃重的霧氣白霜,一座燈火輝煌、熱鬧喧囂的城出現在眼前,城樓上,“無夜城”三字映入眼簾,石刻的字體古舊,日曬風吹的城門斑駁,一座老城,兩個過客。
一入浮城,滿目繁華。
一路沿着連接城門的中軸主街兩道排開,迎眼而來的,便是鋪金綴銀的華貴屋宇和砌玉雕欄的高樓畫閣。
大街上猶似趕赴廟會的行人一個個盛裝打扮,形貌昳麗,男子一個個瀟灑英俊,女子無一不是端莊秀氣悄佳人;歌樓、酒肆、戲臺、賭場裡不斷傳來人們縱情肆意的高歌調笑、喝彩怒罵,衆人糞土萬兩金銀,全城徹夜燈火如新,整座浮城都在尋歡作樂,一羣人迷戀着醉生夢死的狂歡,徹夜不休不眠。
纔出玄木和暗林,又入雕樓畫閣森林,本是由能人巧匠種出的繁華浮城,卻又視人山人海衆生萬物作陪襯。
眼前的場景直教我這樣從小生活在幾乎與世隔絕的海島的人看得眼花繚亂,畢竟書讀百回耳聽千回,不如身臨其境親身體驗一回。我與墨漓二人進了城,路上行人先是紛紛以新奇的目光將我們二人打量了一番,然後是習以爲常的淡然漠然,足以見得這座名喚“無夜”的富貴之城經常有跟我們一樣的外來人造訪。雖然街上唯一的風景只有行人,但是對於一路走過來碰到的不是毒蛇,就是猛獸的我而言,還是讓我看得興致勃勃。
“哎,想不到妖域還有這樣的好地方!”我回頭對那位被我落在了後面、幾乎淹沒在人海之中的妖精感嘆道。嘈雜人聲掩蓋住了我的話,墨漓似乎沒聽見,我只能在人縫裡看見他那張依舊冷峻沉思的臉。
原來不只是我看花了眼啊!我又走回去將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這才注意到我,回神看了我一眼。
“路走錯了等天亮了再找就是,我看這無夜城挺熱鬧,逛逛也好。”
墨漓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依舊默不做聲。
“不過,這樣的富貴風流之地,我們也只能過過眼福就了啊。”
“這裡不尋常。”他淡淡道。
二人繼續又走,長街上仍然只有熙熙攘攘的行人,原來妖域之中的城竟然是這樣一番模樣,好玩熱鬧的都在銷金窟裡,我們身無長物路過的就真的只能是路過而已。高樓成山,人流如海,樓裡的人徹夜尋歡,街上行人匆匆奔忙,浮城永晝,不休不眠,看這喧囂繁華背後,也許藏着一顆顆無人能入、無人願讀的寂寞之心。
“墨漓,你在這城裡有什麼可投奔的人麼?”我問。
身後的人沒有回答,卻不影響我兩眼收納繁華的好興致。
這樣一座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熱鬧可瞧的是非之地,一點也不像陵兒跟我吹噓的繁華人間,行人雖然個個文雅有禮,卻都是來去匆匆,從不看人,從不理人。高樓畫閣座座精美雍容,卻都沒有煙火之氣,我沒什麼興趣逗留太久,於是就打算趕緊找個地方將就了今晚再說。
沿着城中主幹街道直走,一般而言可以直接走出城,我正要回頭去看墨漓,哪知,這一回頭哪裡還看得見他的身影!
我立刻返回去,一路擠開人羣,連喊帶問,沒人願意搭理我,找得筋疲力竭,仍舊不見墨漓蹤影,我怕再繼續這樣找下去,萬一又碰見個難纏難斗的妖精,豈不是自找麻煩?只好作罷,終於喊不出聲也問不出話的我一個人穿梭在人羣之中,落寞得只剩下被華麗燈火拉長的影子作伴。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羣裡,看着那些從畫閣高樓上垂下來的一串串長長的紅色燈籠,燈籠在微風裡悠悠晃動,紅色燭火在悽迷的夜色背景裡朦朦朧朧,帶去我所有的神思;高歌歡笑在永遠沒有真正意義上夜晚的浮城裡喧囂又寂寥,攝人心魄。我被涌動如潮的人海推搡着,沒有一個人跟我說上一過句話,更沒我任何人看我一眼,我只覺得,自己似乎從來不存在。
墨漓口頭上允諾與我結伴,或許只是短暫的安慰罷了,在以鐵腕嚴苛統治著稱的司幽異族主宰的妖域裡尋找蟾魄,本來就是一件冒險和成功機率不大的事。既然不願同行,說聲再見,各走各路,相安無事也好,爲什麼妖精喜歡不告而別這種方式呢?我邊走邊想。罷了,罷了,這條路既然是自己選的,本來就應該讓我獨自走完,拉上別人,白白教人家賠了性命,又算怎麼回事呢。
苦笑着搖搖頭,我轉過身,握緊刀,逆着人流,獨自往出城的方向走去。
走了不消多久,我就看到了城門,邁着快步走上前去,眼看着快要走到了城門口,心中沉鬱也隨着消散了大半,沒想到,路邊突然蹦出一個人來,擋住了我的去路,把我攔了下來。
攔在我面前的這個人瘦瘦小小,年過不惑,穿一襲破舊青色長衫,頭上戴一頂書生帽,身材矮小,剛好與我下頷齊平。那張本來應該滿臉褶皺的中年人臉卻是反常的滿面油光,睜着一雙讓人不敢直視的精明大眼盯着人瞧,嘴脣翕動,欲言又止。
“閣下……有何貴幹?”我先發了問。
“姑……姑……姑娘,還請您留下三錠元寶哈,哈。”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覺得莫名其妙,看這人一不像城門守衛二不像討賞乞丐,怎麼就敢憑空蹦出來把我攔下,跟我要錢呢?身無分文就敢出來闖江湖的我哪裡會輕易跟人服軟,“對不住,元寶這個東西我真沒有。”
他賠笑道:“那個,那個,我們無夜城這就這麼個規矩,規矩是城主定的,出城要留下三錠元寶,也好給自己買下前程,萬望方便。”然後他又把所謂的出城就得交錢的規矩有理有據地說了一通,可我怎麼聽着怎麼像訛人。
我不願聽這些扯淡的話:“這無夜城裡全是有錢的貴人老爺,怎麼,城主隨便征討點雜稅,還不比在我身上榨得多麼?”
他訕笑道:“姑娘你看你說的,規矩就是規矩,不論是誰要出城,都得給這個意思,這三錠元寶一曰膽氣,二曰財氣,三曰運氣,您只要拿的出來,無夜城門隨時爲您而開,小的只是個跑腿的托兒,這過路費都得交給主子,要不您還真出不了這城。”
我不願再聽他糾纏,繞開他就要硬闖出城門去,哪知這個鐵了心想要訛人的小老頭竟然一個旋身移步,又阻攔在了我面前,我沒留意,撞向他,哪知他卻未曾被我這不留心的撞擊撼動半分,看這架勢似有四兩撥千斤的派頭。我立即對他警惕起來,握緊星霜刀鞘,不進也不退,要且看看他還有什麼動作。“猴壽,不許衝撞了客人,回來。”一個聲音突然在我們身後響起來,即便是帶着命令的喊喝,也充滿了久經世故的情調,七分威嚴三分溫柔,一半認真一半嬌憨。攔在我面前的名副其實的精悍小老頭極其遵命,聽見那女子的話就立即退讓開來,招呼了一句:“萬老闆。”
我這才發現城門出口的傍道還開有一間並不起眼的賭坊,發出那聲命令的主人此刻就站在賭坊門口,年紀約莫與那猴壽相差無幾,卻是身形婀娜,風情萬種。她只瞥了一眼那個猴壽,然後一改約束手下人嚴肅的作態,不卑不亢地徑直朝我走過來。
“姑娘,出城的路要那金錠來買,是我無夜城的規矩,自古無人能改,無人敢破,怎麼,不成文的規矩,還真當它不值一文了?”表面上看似弱柳扶風女子的笑容裡,暗含妖魅邪氣。
“無夜城主,失敬。”我道。
她呵呵擺手笑道:“什麼無夜城主,我還是希望有人記得我叫萬熙融,一個賭坊小老闆。”她靠近我說,把我看的渾身不自在,看到我有些無所適從,她笑意更濃,“那你又是誰呢?”
“我叫飛魚,我只是一個路過的人,現在要出城去,可是我從來不帶金錠,活人死規矩,你看着辦吧。”
萬熙融掩口又笑着說道:“沒有金錠倒也不難辦,我看你有些膽氣,你想要硬走出這個城門,我也不會攔你,但我會保證,你永遠都離不開無夜城,就像他們一樣。”她擡起青蔥玉指,指向街上那些一直片刻不停匆匆趕路的行人。我倒吸一口涼氣,就知道這個無夜城肯定有貓膩,能夠想出這種花樣困住入城之人,作爲消遣的妖孽婆娘,絕對不是善茬。她看出我心中所想,不懷好意地說道:“有了膽氣,但缺了財氣和運氣,這個城門,你都是過不去的。”
我順着她的話說:“那你覺得,如果我要硬闖,出不出得去呢。”
她像是聽了一句莫大的笑話,露出含刀藏劍的笑容說:“你可以試試啊!只不過無夜滿城都是我的人,你,有這個把握嗎?”
我當然沒有十足的把握跟滿城的人對抗,但她不顧無夜城主的尊貴身份,出來和我說了一連篇的廢話,肯定是設了個圈套等着我鑽,將計就計我沒有經驗,緩兵之計卻可以使使,說不定能遇到轉機。
萬熙融看出了我的心思:“你有兩個選擇,一,跟我進賭坊,贏到金錠,讓你離開;二,留在無夜城,永遠!”她將“永遠”二字念得既輕巧又迷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