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淵奇境
我從墨漓的臂彎中跳出來,搖搖晃晃地站不穩,這傢伙是直接從天風口裸跳下來的嗎?我很想質問他:萬一一不小心沒抓住我,就不怕把我摔個粉身碎骨麼?誰還陪你去找蟾魄!
無奈慣於在陸上行走、水中游玩,偏偏沒長翅膀就不會飛的我,被下墜趨勢折騰得夠嗆,既失了力氣,也丟了脾氣,只有暫時把身如巨樹的墨漓當作支撐,這才扶住了快要跌坐在地的身體。我仰頭深深呼吸一口氣,擡頭便看到了千丈茫淵之口,頭暈還沒緩解過來,霎時之間我又目眩神迷:身在茫淵之底,仰首觀望蒼穹,立即感覺自己比那微塵螻蟻還要渺小,所謂方圓六百里大石圍口不過一隻方寸井眼,縱深一千七百丈深壑竟是地獄通廊;惡鬼妖靈蟄伏無數、陰氣森森蔽日遮天,終年不見天日,飛瀑流泉五掛、環穴妖巢萬千。
“蟾魄真的生長在這麼個鬼地方?”我狐疑道。
羽民大殿下將翅膀完全收合,依舊很不給面子地靜默着不搭理。
把堂堂羽民殿下當成石頭來隨隨便便貼上去靠着,人家不給你臉色看那是把你當朋友,在人家從小長大的地方問出那樣一句不太禮貌的話來,我忽然覺得這樣太放肆了些,連忙挺了挺肚子,強自把還是站不太穩的身軀從墨漓身上移開,獨立堅強地站住。
“茫淵之井彙集月光,等到月滿,自然有奇境之觀。”墨漓挽了一把自己的衣袖,緩緩說道。
我好奇問道:“什麼奇觀?”
墨漓看了一眼茫淵上空道:“子夜將近,明月將滿,去‘流螢渡’看看吧。”說完,他便輕車熟路地走入迷離的濃霧,身影立刻消失在茫茫白霧之中。
我一看墨漓不見了身影,急急喊道:“哎,走那麼快乾嘛!”我只得趕緊跟上前去。
墨漓走得很快,我趕得急,而茫淵之底的白色霧氣出乎意料地濃重,我只依稀看得清墨漓的背影,於是仔仔細細地跟上,不敢放鬆一步,這樣在七轉八拐地穿霧前行了一段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小路之後,墨漓總算是想到要停下來等等我了,他頓在我面前,背影如同一座小山,擋住我的視線。
“這裡就是流螢渡了嗎?”我喘着粗氣問道。
墨漓緩緩轉過身來,下一刻,我卻驚呆了。
怎麼原本一身玄色長袍的墨漓,變成了一個身穿白色天衣的陌生男子?
這是什麼新的神通?墨漓這個總是一本正經的妖精,怎麼看也不像是會用變身術來跟我開玩笑的人啊。
眼熟,我一定在哪裡見過這個人,尤其是當他衝我笑的時候。
不知從何時開始,茫淵上空的明月漸漸露出它藏在雲中的臉來,月光自千丈茫淵之上降落凡塵,直抵他的眼眸。
我在腦海裡飛快地尋找有關這個人的痕跡,忽然靈光一現!他,不就是我離開無盡藏海的時候,在海蝕崖上遇見的那個男子嗎?怎麼,如今在這麼妖孽的地方都能再碰見!我是活見了鬼,還是走了桃花運?仔細一想,又覺得沒天理,桃花運這種要花幾輩子才能修來的福氣不太可能眷顧我這麼個玩意兒。
可是我確信從未見過笑容如此溫暖明媚的鬼,我不敢說話,我生怕我說話又把他像上次那樣嚇跑了,就這樣靜默無言,兩兩相視,我心中漸漸涌起一種久違的熟悉感覺。
他擡起手朝我的臉伸過來,似乎想要觸摸,又似乎可望而不可及,我忽然間像是失去了自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無形之中在月光之下與他的雙手相交握。
你,究竟是誰?
剎那之間,他整個人紛飛碎散,虛幻得一如水中月、鏡中花。
直到他又消失不見以後,眼前景象豁然亮了相,我見到了迄今爲止自我來到茫淵以來的絕美景象:
那個仙人一般的陌生男子消失以後,身影遂化爲流螢,飄浮在眼前這些草木之間。這是一片廣袤無垠的草海,晶瑩透明!每一株秀草均是透明無色,如水築,如冰塑,在月光之下閃耀着炫目迷離的光華,草間草上,無數流螢躲藏、飛渡。
一陣腳步聲似踏沙而來又倏然頓住,我嚇了一大跳,轉過身便見到了剛纔等也不等我、走得比兔子還要着急的墨漓。“爲什麼走那麼快?”
我:“……”
也許又是幻象,可即便是夢境中人也很難出現相同的兩次吧?要對墨漓說出我的所見嗎?說:我剛纔看見了一個很漂亮的男人,而且看見過不止一次?輕,則墨漓的表情會比貨真價實的殭屍還要僵冷,重,則對自己產生懷疑,認爲自己選擇了一個不甚靠譜的小夥伴來尋找神物種,我想想還是決定作罷。
“這流螢渡有什麼玄機?跟蟾魄出現有關聯?”我問。
墨漓道:“閻浮界,萬物生;天地杳渺,山海無界,灼灼華耀兮靈山崑崙,熠熠星霜兮無盡藏海,三春光景虛,十里流螢渡,千世輪迴月來追,萬里歌嘆空留杯……試教故人相來看,蒼山如月,滄海成歌。”
我知道這是一首來自遠古的歌,歌聲穿過千丈茫淵,和雲煙一齊離過去的五百年時光漸行漸遠。
墨漓無言看向茫淵之上的夜空。
滿月已經出現在茫淵大石圍正中,即使天地相隔很遠,再加上這茫淵一千七百丈的深度,明月當空,依然將這本該最陰暗是茫淵之底照得清明透澈。這便是茫淵的神奇所在了:茫淵上口寬闊,愈向下愈狹窄,是一個天然的集匯光源漏斗,而更加奇特的是,茫淵專撿月光匯聚,萬古終年不見天日,因此與平地之上的時辰相顛倒,月明之夜爲日間,人間日出之時則爲夜晚。想必這一大片的晶瑩草海,也是終年以月光爲生長養料,纔會變得那樣晶瑩剔透。
“蟾魄就在流螢渡暗河之下。”墨漓道。
“你是說,這些草海之下就是地下暗河?”我看着眼前這片在月光之下搖曳生姿的晶瑩草海,若有所思。
墨漓點點頭。
“地下暗河水道錯綜複雜,既可處處相連相通,又有可能隨便哪一道都是死路,比迷宮分支千百還要難行,蟾魄長在這樣的地方,嘖。”我搖搖頭爲驚歎道。回頭見墨漓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又嚇了一跳,叫道:“幹什麼!”
他道:“飛魚,既然你不諳水性,就站在這裡等我吧。”
“喂……”我剛想辯解,沒想到那墨漓居然一下子把長袍脫去,隨手置放在一堆叢生的晶瑩草上,然後就是一個縱身,躍入了流螢渡,潛入了水底。水花輕輕濺起,打溼在我臉上。好你個墨漓,說我不諳水性,那不如說鳥不會飛、魚兒不會游泳。我爲自己打抱不平,當下就把冰綃斗篷脫下來,立即潛入水裡。
一入水裡,我便像久旱的乾魚遇見海洋,重獲新生的酣暢和痛快使我渾身充滿力量,只片刻功夫,我便趕上了墨漓,擡着下巴,我回給他一個驕傲略顯輕慢的眼色,不知道是不是在水中的錯覺,我瞧見他又難得一見地抿着嘴淺淺一笑。
墨漓緊貼胸口佩戴的那塊炎煬玉玦閃着幽藍色的光亮,他身邊的水也在他慢慢遊動之時自行分開,讓他得以在水裡行動如常。我一開始驚訝道:怎麼擅於飛行的羽民妖族還能在水裡遊呢?原來並非羽民能在水裡遊,而是佩戴了兼具避水作用的炎煬玉玦的羽民大殿下墨漓能在水裡遊。
那些晶瑩草的根鬚在水下肆無忌憚地瘋狂生長,像茫淵野獸的經絡和血脈,蔓延至水下數裡以外、凡眼難見的地方,幽幽招搖飄蕩,纏繞勾結成一張無頭無尾的巨網。人身處其中,極容易被這些晶瑩草的根鬚牽扯裹繞,一不小心就會把命賠在這裡,做了這些晶瑩草的膏肥。我看見數不清、黑乎乎的東西被這些晶瑩草的根鬚裹住,像是在蜘蛛網裡面被成功捕獲住的獵物,由於暗河水寒,故那些誤闖的獵物被保存得相當完好,即使看不清那些倒黴獵物究竟都是些什麼,但是也沒見到漿爛腐壞的屍水從那些纏繞成球的根鬚裡溢出來。
地下河的水尤其冰寒,儘管有魚鱗甲貼身護體,我還是能感受到這從未見過天日的河水的透心冰涼,越是深潛水下,那寒涼的水氣就越重。又遊過半里之距,眼前忽然出現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水下洞穴,墨漓想也不多想就挑了一方洞口鑽了進去。
水下洞穴狹**仄,僅能容得一人通行,我緊隨墨漓其後,在冰冷陰暗的洞穴之中探索前行。唯一的光源全部來源於墨漓的炎煬玉,勉強能夠將周身可見的區域微微照亮,所見範圍極其有限,洞穴之中不見水藻青荇,更加看不見一條半條魚、一點半點蝦。
這樣隨着墨漓看似漫無目的地下潛了很長一段距離,所過之處,全是冷水荒蕪沙石,毫無生機可言。這樣的地下暗河與我從小熟悉的大海太不一樣了,放也放不開手腳,只能小心翼翼地慢慢穿行,一點一點地下潛,未免太過憋屈。
我被凍得打起了哆嗦,看見墨漓一個轉身迴游便不見了身影,又立刻劃水趕上他,這才游出了方纔的洞穴。眼前視野又稍稍開闊幾分,早就不見了那些晶瑩草的水下根鬚,可知我們已經遠離了水面許多,下潛至這我沒有一點頭緒的地下暗河深處。可是也不等歇息那麼一會兒片刻,讓我緩口氣再遊,墨漓只是很迅速地環顧一眼,就立即又往一個方向遊了過去。
這一個洞穴與方纔的又有些不同,剛剛我隨墨漓的一路游過來的洞穴比那暗林棺柩地裡的棺材有過之而無不及,而眼下這個洞穴卻是個胖乎乎的蠶蛹寬洞,洞壁光滑無痕,直如食腸,暢通無阻。這樣遊了很遠,也沒出現水獸妖怪來阻攔我們的去路,大抵是暗河之中的水怪不明世事,不知道如今的茫淵已經易了主,還認墨漓這個前代羽民妖皇的大殿下緣故吧。
本來認定了我自己一定會在這種陰寒的水下洞穴裡結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方洞穴之中的水竟然十分溫暖,這一寒一暖乍然變化得突然,讓我難以立刻適應過來,我暗自祈禱着接下來的洞穴不要再變得如前那樣冰寒。
這個胖洞不再同先前的洞穴那般死氣沉沉,水既已暖,魚兒水藻也陸續來光顧我和墨漓這兩個陌生的的來客,那些魚兒通體透明,身體內臟可以被人瞧見得一清二楚,但那些魚兒卻都是盲眼,只能靠着氣味和水波來辯識前來拜訪它們的客人,膽大的前來來吻吻衣衫臉蛋兒,膽怯的躲閃不及。墨漓看起來沒有心思去理會這些水下游魚,仍是自顧自地憑藉直覺向前游去。妖精的直覺準不準確我不知道,但是看起來很靠譜,很快,前方就出現了一個藍洞。
循着光源,我和墨漓找到了這個奇幻之境,這裡顯然是地下暗河的中心所在,空間有那火離殿一半的大小,周圍有密密麻麻的地下洞穴通往此處,我與墨漓剛纔經過的那條甬道,只不過是其中萬千道洞穴的其中一條。
這個空間裡並沒有發現長得像神物種的東西——實際上也沒有人真正見過神物種的真面目。偌大的水室如同一座墳墓,只有一個沉睡不醒的女子穩穩飄浮於其間,衣裳華貴,在水中浮蕩,但引動起一絲水流,她的衣袂便會劇烈翻飛起來。藍色幽光就源自於她的心臟,光芒不遺漏任何角落,將整個空間照耀得形如月明之夜。
我看見墨漓靜靜地看着水中人,那一張素如冰雕的臉,浮現出驚愕的表情,如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