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睿王府時,已是傍晚時分。
時隔數年,再次回到這裡,只覺恍若隔世。
上次離開的時候,自己還不過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童,垂着手乖巧地跟在王爺身後,懵懵懂懂,甚至,心下有些微微的雀躍,卻獨獨沒有半分傷別之情。
如今,說是不在乎,又豈能真個不再乎?若是真的無所謂,爲什麼這大半年裡,他幾乎已將整個京城逛了個遍,唯獨這睿王府,他卻始終連這一條街都不敢踏足?
依依,你給我安排這一趟差事,究竟用意何在?你是刻意要磨練我的心智,還是要借我的口,說出你自己不能出口的心裡話?
傾墨揮退從人,硬着頭皮獨自踏上了王府門口那高高的臺階,敲響了那雖未經太多的歲月洗禮,卻仍已有了幾絲滄桑意味的獸頭銅環。心下有些忐忑,以至於他甚至不敢擡頭去看一眼大門上方“睿王府”這三個鐵畫銀鉤的鎏金大字。
大門很快便開了,傾墨強壓下滿腹心緒,習慣性地掛上這半年來早已戴慣了的那副有些欠扁的燦爛笑容。
睿王府早已沉寂許久,王爺昨日纔回來,今日纔算正式歸順了鳳靈王朝,怎麼會這麼快便有人來訪?開門的張老漢揉揉昏花的老眼,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傾墨一番,見他衣飾華貴,氣度高華,知道不是無聊的閒漢,只得恭敬問道:“不知貴客有何見教?”
傾墨淡淡一笑,開口道:“原來是張老伯,煩請稟報王爺,墨兒回來了。”
張老漢聞言不禁吃了一驚,不由得擡起頭,上上下下將傾墨打量了好幾遍。
墨兒?王爺身邊那個伶俐的小書童嗎?仔細看去,倒確實有幾分相似,只是昔年那般小小孩童,如今早已長成,更何況年來居移氣、養移體,如今眼前這位清秀少年,說是貴氣逼人都不爲過,卻哪裡還有半分卑賤的小廝模樣?
傾墨見他皺着眉頭只管愣神,不由笑道:“怎麼,難道王爺下了令,只要墨兒回來便打了出去不成?不然張老伯在猶豫什麼呢?”
張老漢回過神來,慌忙搖頭否認他的疑問。便是當日,王爺的貼身書童,也不是自己這樣的低等奴才惹得起的,何況今日看他的模樣,只怕未必仍是個跑腿伺候人的小廝呢!
傾墨站在書房門外,等着張老伯去替他通報的空當兒,心下竟莫名地有些傷感起來:睿王府中,樓閣亭臺依舊,他卻再不能似從前那般在這裡隨意行走了呢!
簫紫萱和天隱門衆人知道這王府一草一木都是韻清安排,怕紫蕤觸景生情,故而此時都在書房之中陪他說話解悶,聽見張老漢來報墨兒求見
,衆人無不大驚。
自當日陪同韻清離開須彌峰之後,“墨兒”這個名字,早已成了衆人心中的大忌,提起他,甚至比提起韻清更讓人不舒服。不管是後來真相大白之後,還是昨日與韻清重逢之時,始終都沒有人願意再提起他的名字。
畢竟,當初他毅然決然地跟着韻清離開的舉動,和那時衝口而出的“依依”兩個字,都不是簡單的“忠僕”兩個字所能解釋得通的。
昨日亭臺之中,恍惚見他倉皇遁去,紫蕤的心裡始終有些疙瘩,正盤算着哪日混熟了再細細打聽他的消息,又怎麼會想到他此時竟會忽然找上門來?他來見自己有何話說?他會給自己的心緒,帶來怎樣的改變?紫蕤的心裡,頓時有些七上八下起來。
心下儘管飛快地盤算着,紫蕤的腳下卻沒有半分遲疑,忙忙地起身親自迎了出來。
乍見之下,衆人不由得都暗暗心驚。
眼前這人,仍是那張過於秀氣的小臉,眉宇之間,卻早已英氣逼人;臉上極其不相稱地掛着一幅玩世不恭的笑容,卻也自有一番居高位者的淡然從容。一襲雖然樣式簡單,卻一看便知絕非凡品的白色長袍,更是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了他卓爾不羣的氣質。
好一個驚才絕豔的翩翩少年!
這人……真的是那個乖巧伶俐的小書童墨兒嗎?這才過了不到一年的時光啊!這樣短的時間,這樣脫胎換骨似的變化,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衆人只管驚歎,猶疑,紫蕤的心,卻是一點點沉了下去。
眼前這人,完全配得上那個絕世風華的小丫頭啊!
傾墨見衆人出來,神色未變,卻忽然搶上前去跪倒在紫蕤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衆人心下更是疑惑。看着一個這樣出衆的少年,依舊像一個卑賤的小廝一樣動不動就給人下跪磕頭,這種感覺……有些說不出的詭異。
紫蕤心下竟莫名有些慌亂,急忙俯身拉他起來,不解道:“你這是做什麼?”
傾墨站定身子,不卑不亢地答道:“墨兒自幼流落街頭,生同芻狗,得蒙王爺收養,再造之恩,無時或忘。當日匆匆別去,未曾拜謝,今日一併補上。”說到這裡,心下不由得有些傷感,語氣竟微微有些哽咽起來。
紫蕤心下也是感觸頗多,猶自強笑道:“好好的,你又提這些陳年舊事做什麼?你本非池中之物,我當日還只怕一直屈居人下,埋沒了你呢!如今看來,果然有造化的人,不是我想困,就能困得住的呢!”
傾墨在心裡暗罵自己幾聲廢物,重又掛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卻不打
算接紫蕤的話茬,而是伸手便將懷中的聖旨掏出來遞了過去:“墨兒今日是來傳旨的,旨意王爺今早在朝堂上已經知道了,此時就不必再念一遍了吧?”
紫蕤見他拿出聖旨,心下一驚,慌忙便要下跪。傾墨一把扯住他,強把聖旨塞到他手中道:“跪什麼跪?皇帝又不在!一塊破布而已,何必那麼當真?你收着就是了!”
紫蕤不由得微微有些發愣:對待聖旨,可以是這樣的態度嗎?鳳靈女帝,這般沒有威信嗎?可是今日朝堂之上,明明聽見她殺伐決斷,羣臣震悚啊!
傾墨卻不管他心中思量些什麼,見差事已完,規規矩矩打了個千兒便要告退。
紫蕤卻哪裡肯容他這樣便走?見此也顧不得細細思量什麼,慌忙伸手一把將他扯住,急道:“等一下行嗎?我……還有話要問你。”
傾墨面上苦笑,心下也是暗暗嘆了口氣:就知道沒有這樣容易跑掉。看來今日,他不把一切事情都弄明白,是決計不會放過自己的了。
依依,你可不要怪我把你賣了,你既然敢派我來就該知道,我是絕不會替你隱瞞什麼的。
衆人回到書房之中,紫蕤拉了傾墨在自己對面坐下,也不見他有半分扭捏,不由心下暗暗思量:皇帝既然派他來傳旨,他的地位應該絕對不低纔是。他如今,究竟是什麼身份呢?
傾墨隨手用茶杯的蓋子撥弄着沉沉浮浮的茶葉,漫不經心地笑道:“不知王爺要問什麼?”
要問什麼呢?紫蕤突然有些遲疑起來。
他想問的問題,太多了,多到他完全不知該從何問起。遲疑半日,見傾墨眉眼間有些着急的意思了,紫蕤只得試探着問道:“當今皇上……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傾墨萬沒想到他會從此處問起,聞言竟不由一愣,片刻後方笑道:“這麼說,今日朝堂之上,你,不對,是你們所有人,都從始至終不曾擡過頭?”
紫蕤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天威在邇,自然是……不曾擡頭的。”
傾墨笑着搖搖頭道:“果然如此。不過也幸而如此,方省了好些變故。估計她也是一把冷汗從頭捏到尾呢!”
紫蕤仍是摸不着頭腦:“這話……從何說起?是誰一直捏着一把冷汗?若是我不小心擡頭了,又會發生什麼變故?”
傾墨遲疑道:“不太好說。你還是先看看聖旨吧,這是皇帝親筆。”
聖旨?不是說,旨意便是今早朝堂上說過的嗎?既然說過,此時又何必要看?
心下雖然有些狐疑,紫蕤仍是依言將聖旨取了過來,放在桌上慢慢展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