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靈夕母親回來了,不知道去做什麼,總是零碎的農活,她叫靈夕摘門外菜地裡的空心菜來煮,靈夕很快去了,她洗澡。

菜沒擇好,她洗好下來了,坐在門口扇涼,靈夕問她上次在哪裡摘石蒜苗,她說做什麼,靈夕說煮雞蛋,她說不好吃的,她不喜歡吃,煮把青菜得了,煮多吃不完。靈夕也沒說什麼,她總是自己不喜歡就否定了別人喜歡,但靈夕想了想還是要煮點雞蛋,頭髮掉得那麼多,想着等下自己過菜地裡看,剛纔沒想起來。

擇好把菜拿回裡面洗,不然她一定要說靈夕在外面洗,水倒掉浪費,在裡面洗就可以留着水衝衛生間,儘管農村不至於這樣節水,但從整個地球看,節約用水也挺好的。她母親還是問:“洗過了?”。靈夕回道:“沒有”,她知道了她是回屋裡洗,說道:“在外面洗一次再回去洗嘛”,靈夕說洗過一次了。

洗好了菜,靈夕到菜地裡看,沒有石蒜苗,看到小時候煮湯水的豆苗葉,摘了幾根,和雞蛋煮。

廚房裡蚊子叫得很厲害,靈夕出去點蚊香再回來煮,她母親坐不住,進來看見靈夕沒把豆苗葉子摘下來,說她連梗也不摘掉,其實她已經摘了一根放在那裡,不過是出去點蚊香了,但靈夕懶得跟她爭辯,她母親又說她把梗都洗了幹什麼,靈夕說順手就洗了,看她母親的語氣像是靈夕洗了梗浪費了非常多的水。

她母親的語氣帶着怒氣,她也有怒氣了:“洗多了幾根梗到底會怎樣的?”,我真想不明白了,這都要計較嗎?接着又說:“又叫我來煮菜,又來搶着做,叫我來幹什麼?”,她母親緩和了一點:“你炒菜去”,靈夕開了煤氣,她把葉子切碎了,怕靈夕整張煮,其實也才拇指大的葉子。

靈夕用盤子接了一點水,燒開,她在邊上說:“燒一點就好了,燒那麼多”,靈夕也打算只燒一點的,把盤子裡剩下的一點水倒掉了,她母親又說:“清水都這樣倒掉,留在盤子裡等下洗鍋不行嗎?”,“等下放菜盤子也還是要倒掉啊,就倒掉那麼一點”,靈夕無奈的語氣。她母親說:“爲什麼要用盤子接水,水瓢做什麼用?”,“爲什麼非要水瓢才能接,用盤子就不行了?用盤子接還不用再洗一次盤子”,因爲前面說得有點憤怒,後面那句讓氛圍和緩一點。

她們始終在極力避免嚴重的爭吵。

水燒開了,靈夕抓菜放到鍋裡,她母親看到了,“油都沒放就放菜了?這樣菜要變色”,明明是這樣纔不變色,相悖的理論,急得懶得解釋的心情,把菜一翻過來給她母親看,“你看變色了嗎?這樣纔是不會變色的”,從前問一個廚子怎麼炒出那樣翠綠的空心菜,他說先滾水裡過一下再爆炒,仗着這點,她把她母親看得很無知。

她母親又看到火候不夠,說靈夕開煤氣開得太大,火苗竄走了,浪費了煤氣,鍋裡又不燃,本來水煮的青菜就爆炒不起來,也因爲煤氣火候沒有從前柴竈旺,才水煮,保持翠綠。

她母親又是這套理論,認爲火候不夠旺是煤氣開得太大了,聽到她這種反人類反物理的理論,靈夕氣就不打一處來:開大了都不夠旺了,調小了就會火候旺嗎?又如她母親認爲燒一壺水和燒半壺水要的電是一樣多的,她總是用她的無知認爲別人是錯的,她是對的。

“你出去行不行,叫我來煮又要來指點,不如你自己煮好了,你就是有一種控制慾,要別人都以你的方式,別人做事由別人的方式,你不管行不行的?”上次就已經這樣說過了,還是這樣,又討厭地再說了一遍。

青菜炒出來了,靈夕把雞蛋打到盤子裡,和剛纔她切的葉子攪拌,她母親大叫且憤怒起來:“你瘋了嗎,這樣打雞蛋進去?又不是蔥花這樣能熟啊”,靈夕也憤怒,但不形於色,“你不吃的,你管我怎麼煮做什麼?”,“你這樣說就是不給我吃”,她是真生氣了,“你自己說的吃青菜就行了”明明心裡不是希望她不吃,靈夕就是不想被她指點她的做法。

她出去了,生氣地坐在門口扇着風,過一會才進來舀飯端菜,“你的事我不幫你做,我也不要來管,各做各的,你們這樣的想法!”,末句把“這樣”拉得很長,靈夕知道她的意思是親情冷漠,一家人各做各的,各自不沾邊。

他們在靈夕小時候起就是爭吵,冷戰的多,似乎從來沒有顧及孩子的感受,他們以爲他們小不懂,小孩子的眼睛冷清清地看着這一切,印在他們的記憶裡,成爲一生的印記。

從小父母和孩子沒有建立起連接,他們長大了,終究難以和他們親近。他們如果沒有在飯桌上感受過歡聲笑語,其樂融融,註定隱藏着沉默寡言,鬱鬱寡歡的一面。

靈夕阿婆又到她們家住了,又輪到她們家照顧她,但她過來第三天,又病了,像之前幾次一樣,老毛病復發,從前她病靈夕都不在家,沒見過她病的樣子,這次陪在她身邊看着她受苦,父親又回不來,心焦得什麼也不能想,自己的事也只能擱在一旁。

從前工作從早忙到晚,不知一天怎麼過去了,一週怎麼過去了,一個月怎麼過去,回家停下來,忽然有一天看着時間數字跳躍,驚覺一秒鐘跳得這樣快,眼睜睜看着它一跳一跳,時間的流逝,什麼也沒留下,有什麼方式可以留下點什麼?從未有過的對時間的焦慮感。靈夕開始記錄,在每一個發呆的時刻,記下看到的,感受到的一點什麼,隨時隨地,她沒想過要對抗時間,她或許只是茫然。

她最痛苦的時刻應該是全身癱軟,發燙,聲音突然停止,閉着眼睛,伯父強力扶起她,慌忙着,說“遲了遲了”,他是說給藥吃給遲了,燒起來了,心狂跳起來,覺得阿婆很像要走了,輕聲呼喚她,觀察她,伯父不看她,要把藥灌給她吃。

下車的時候,她還在疼痛着,喘着氣,兩天不進食,虛弱得只剩半條命了,但是抱歉着對司機說,沒來得及封一個紅包給他,說她是病人,封個紅包吉利,我對她說我父親給了,不用操心,她才安心。其實她是司機的媒人。

伯父讓她在檢查外傷的病房裡一張牀上躺着,因爲他們上次來就是在這張牀。後來醫生讓移到隔壁房間病牀,那是專門打點滴的房間,阿婆打了針,又打一瓶點滴,疼痛還是沒有得到緩解,對她說我們移到隔壁房間去,扶着她艱難地起來,仍然問,爲什麼不能在這裡了?她的意識很清醒,沒有表現出對周圍環境、人事不管不顧。

在尋找空牀位時,有人輕聲叫我小時候的名字,一看是從前的鄰居敏嫂,她陪同她婆婆來,也是打點滴,在裡面長椅上躺着,她在走廊長椅上坐着等待。她說以爲不是我不太敢叫,我說戴着口罩也許不太看得出來,但是心裡想着我也老了,她說也是太久不見了。忽然她整個臉都紅起來,我儘量不看着她,朝裡張望她的婆婆,說:“人老了真是難啊”,她也說“是啊”,只簡單交談了幾句,便去找牀位了。

原來之前看到有點像的人,真是她,當時想着她怎麼會在家,一定是有點近視的眼睛看不清楚。避開了不細看。

小時候,去和她住過一晚,還有她的孩子,還很小,孩子父親不在家,她說有天夜裡聽到窗外有聲音,非常害怕。

曾借她的一張CD來聽,似是劉若英的專輯,不確定。

上高中,假期回來到她家樓頂玩,她問我:“只生一個孩子會不會太孤單了?將來沒有兄弟姐妹可以互相幫助”,告訴我她的婆婆勸她再生兩個。我說不會,他的堂兄弟姐妹就是他的兄弟姐妹,會幫助他。

她現在是三個孩子,還是四個?和農村大多數人一樣。

常常是很長時間後,想起說過的一些話,覺得天真,當時完全不知道。

四瓶點滴滴完了,疼痛還是沒有得到緩解,但是醫生已經下班了,她忍着疼痛等下午上班。

伯父說知道醫生的名字後,他想起來了,大概在十幾二十年前,他到過醫生的村裡運材料,和這個醫生談過天,只記得他當時說的一句話,“在鎮衛生院工作”,“我記得他,他不記得我了,那時他還很年輕,二十幾歲,現在看來有五十多了”,他說。

伯父從前養一匹白馬,幫助別人運送建房子的砂石。他現在的工作是幫助別人養豬。

醫生來了讓去照b超,在二樓,我想到阿婆上來一定精疲力盡,伯父會不會揹她上來?但是伯父也老了,更危險,我想下去試試看,走到樓梯,已經喘着氣上來一半樓梯多了,只好扶着上來,她好不容易走到走廊的椅子,坐下來大喘着氣,頭埋在臂彎裡。

結果出來,膽結石發炎。

疼痛消緩一會,又發作起來,她轉過身來說,“這樣痛怎麼過得了這一關?”,我默然。說不出安慰,我心裡想這把年紀還要受這樣的苦,寧願安詳地沒有苦痛地好好離去,最難的是,偏偏這口氣不斷。

父親會不會是一時收不到錢,覺得回來也沒用?還是要核酸檢測回不來?匯給他兩千塊錢,說萬一阿婆怎樣我也還有另外的錢,不用擔心。他沒領。

伯父在電話裡和人聊天,說到三姑姑年輕時做活很拼命。從阿婆,父親,姑丈,姑姑的兒子等人口中聽到類似的話,三姑姑有口皆碑。

我告訴阿婆明天還要來,她說明天伯父要賣桂皮沒有空了,下一天又要去工作,耽誤他。

伯父讓我們在後等姑丈送刺荔枝來,等很長時間,非常不耐煩,事實上非常累了,折騰兩天,早起,睡不好,飢餓,抱怨伯父答應要,小弟已經說好不去摘了。

但是心裡想着,不管怎樣等會姑丈來了,一定不能表現出等了很長時間的樣子,他這麼遠送過來。

姑丈來了,歡喜着說:“姑丈你終於來了”,“等很久啦?”他笑問。“大概一個小時吧”,我竟然實話實說。他大笑起來,抱歉的樣子,我說:“是掛了電話到山上摘了送來?”,他說是啊。啊,這下到我感到非常抱歉了。

他要請我們吃粉,我們不吃,他掏出錢,捺了一張紅色的遞過來,說給阿婆,我不拿,他塞在車上,又捺出兩張十塊給我和弟弟,算是吃粉錢,非塞在我手上,我已經讓小弟開車走,想放開手裡的錢,怕被吹走他要彎腰撿,他喊着“不要放手!”。只能遠遠喊着“辛苦了姑丈”,他遠遠回着:“不說辛苦!”

昨晚深夜,迷糊中聽見伯父過來詢問阿婆,阿婆耳朵聾,話說得很大聲,其中有一句“我這邊耳朵也聾了”,在深沉靜謐的夜裡飄蕩。伯父七十二歲,他的母親九十五歲,他對她感嘆或傾訴“我的耳朵也聾了”。

我到的時候護士把針拔出來了,伯父在壓着鍼口,他告訴我腫起來了所以拔,護士拔完走了,老不來,他又去找來,又重新針上了,他說他也去找醫生看看耳朵,把他耳朵突然聽不到的過程告訴我一次,說是昨晚剛洗澡出來,耳朵嗡了一下,流點水出來,周圍的聲音就不很聽得到了。我像是剛知道聽得很認真。

他去一會就回來,說沒想到今天這樣多人,以爲是端午節人不會在今天來,我笑說病痛就不管節氣了。他說人多醫生看不準的,因爲匆忙,我只笑笑,他又出去了找醫生了。

好長一會時間纔回來,一小袋藥讓我放到阿婆的布袋子裡,問是他的藥嗎?說是,看了耳朵後醫生開給的,說買藥花了17.4,掛號費十塊,只能報銷幾塊多。我忽然想問辦理有殘疾證在醫療上沒有特別照顧嗎?但是沒問,我不太確定他是否辦理有,似乎堂弟提過一下,實在不記得有沒有了。他的一邊眼睛在上小學時一次發燒,失明瞭,只用一個眼睛看,他昨天踢到一個木板凳,罵了一聲把它移走了。

他說要出去找藥店買藥給阿婆,出去了,要我很注意看藥水,滴完了叫護士來,其實我坐着也不看手機,他還是叮嚀一下才走。

對牀是一對年輕夫婦,女人在打點滴,看起來十分痛苦,躺下後眼睛一直沒睜開,男人在牀邊,抓着一個布袋口,一會纔在牀邊坐下,忽然女人說想吃點粥,男人出去了,在門口回頭確認:“只要清粥吧?”,女人沒動,他出去了。

剛出去沒多久,女人醒來,叫我幫移垃圾簍過去給她一下,我把阿婆牀底下套着黑色袋子的垃圾簍移過去給她了,她馬上吐了出來,我馬上想自己嘔吐後,最需要什麼?因爲沒有水,在她吐得差不多了,我遞給她一張紙巾,她模糊地說了聲“謝謝”,翻回身仰躺着,仍閉着眼睛。

男人回來了,喂粥她吃。

點滴停了,叫來護士,拔了針擱着,看來是藥水進不去,又要重新紮,兩邊手紮了四五處鍼口,腫了或黑了。

帶她去小便,又看到敏嫂,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

對牀護士問女人要拔了嗎?女人點頭。她的頭暈沒有緩解,決定到市裡醫院去,男人扶着她走,來了醫院,看到很多是夫婦同來,或是妻子陪同丈夫,或是丈夫陪同妻子,年老的,或年輕的。

忽然發現垃圾簍的黑袋子不見了,是男人剛纔拿去扔了?護士應該沒有空也不用做這個,這個時間也沒有清潔阿姨來。

伯父回來了,他去了很長時間,告訴我找了很長時間才找到父親說的那間藥店,但是要買的藥沒有了,關於藥的價錢,他說比我父親說的價錢更貴。後來回家看到藥盒上寫的和藥店賣的是一樣的,原來是我父親記錯了,發現這個解答了他的疑問,他似乎很高興。

聽他提過年輕時有過一小段時間賣海帶,他對事物的價錢很感興趣,他的口算能力比我們讀過很多年書的後輩要好,他保留着貧窮年代精打細算居家過日子的品質,從前的人這樣熱愛生活。

他說,早上請的摩托車司機是從前認識的人,昨天剛巧遇到,“我不記得他了,他記得我”,那人當時到村裡做徵收木頭的生意,來過我們家住和吃粥,後來到過他家去,他父親是賣豬肉的,有點錢,送了我三匹布料。

本來喊W伯騎車送來,他不肯送,說這樣老了,他不敢送,叫去找有汽車的司機,“老人就是受不住汽車才找摩托車”,他說得很平常,沒特別表現W伯不肯幫忙的不快。他們從前有一段時間每天晚上一起打牌。

他昨天遇到的“老友”存了電話剛好用上了,對方不幫忙後他打了電話,請他到村子裡接送到衛生院,“錢不緊要”,那人對他說,“但我們也肯定照數付”,他說。

車開到院裡的臺階前,是壯大的老漢,頭髮白了,並不老,很熱情,“開慢一些,辛苦了”我說。

記起堂弟說過似乎他父親認識的人很多一樣,到哪都能遇到有半點交情的人。從前的人見過一面也是交情。

二姑姑打電話來,阿婆在病牀上對她說,“幫我問問能過今年嗎?”,二姑姑信佛。

下午祭祖的時候,她能自己起牀了,顫巍巍走出來說要洗個澡,病了兩天沒洗。她問,“龍王酒灑在屋四周了嗎?艾葉曬好了嗎?”,端午節的習俗。

從前的一個學生問我還在學校嗎,想帶西瓜給我吃。

清晨,坐麪包車到鎮上,車裡老人年齡七十歲左右。忽然看到車窗外兩個小女孩牽着手上學。

三個婦女肩挑裝粥錫罐,到山上做活,像農村二十年前轟轟烈烈的幹活時代。

腹部隱隱作痛,胃脹,背部,腰部,手臂,全都脹痛,整個人不安樂,難捱得過一日,早上,阿婆這樣告訴我。

大多數時間不得睡,迷糊中做了一個夢,夢見那邊是下大雨天氣,渾濁滾急的洪水從她面前流過,她似乎常做下大雨的夢,之前夢見離去多年的阿公,也是下大雨。

腹部還是久不久痛一陣,胃部感到非常熱,我碰她的手臂,小腿,卻是涼的,“全身感到軟”她說。她記得從初三開始病,意識很清醒。

我說讓伯父修一根柺杖給你用,她說好,走路艱難但至今沒用柺杖,她現在病着,也勉強到廁所洗漱,洗身體,有時忘記帶柺杖。

那天夜裡,問她開着燈睡如何,她說不用,房門也不用開着,怎麼能做到在病痛中仍不懼黑暗和隔絕境地?

“痛的時候願死去”

“有條路讓我去就好了”

半夜痛得很要緊,“喊你們起來又有什麼用?該吃的藥也吃了,反正也是痛了”

和她坐久了一點,就說:“你去看書吧,不用陪我坐了”。

幫她捶背一會,說:“可以了,你也累”。

“身子很軟,今日比昨日更軟”,扶着她去小便時說,“小便都要人扶,頂沒用了”,她一點不感到理所當然。

扶她的手臂,鬆塌塌的冰涼的皮包着骨頭,生怕握痛她。她側身而臥給我捶背,突出的肩骨頭,像是和身體分離的多餘的一部分,妨礙在那裡,讓她翻身像翻不過去一座嶺。

聽到她喘息聲就下去,生怕是感到難受無力叫得出聲,常常是因爲起牀費力而喘息,她說你下來這樣巧,我正想小便,我說我聽得到,今晚告訴她,夜裡疼痛或要起夜叫我,我能聽到,她應了。

總感到胃部灼熱,放一瓶涼水在腹部降溫,勸她喝水:“多喝點水就能把熱氣排出來了”,她太想能夠舒服一點,難以吞嚥也喝了下去。

她不想吃任何東西,“難吞得下去”,吃藥片卻從不需要哄,她很相信吃了藥就能好。

每晚八點半叫醒她起來吃藥,有時她睡得迷糊了,“還要吃什麼?”以爲是叫起來吃粥或是喝水,竟完全忘記了吃藥。幫她扇蚊子,下帳子,把帳子塞到席子裡,她說:“每晚你都辛苦了”,我一驚。阿公走的前一晚,叔叔問他有什麼想對阿婆說,他說她辛苦了。

相敬如賓,不單是夫妻間,普及到子女子孫,在審視父母的婚姻的同時,常常拿阿公阿婆對照,他們如何相處,怎麼對待彼此,我得以學習。

她很正經喊我的名字,我一震,以爲她要交代什麼,

“我很想看到你出門(嫁),不然實在不願做人了”

“你出了門弟弟再娶進門就更好些”

“不用擔憂,兒孫自有兒孫福”,但她聽不清。

她才終於不痛,每次吃半碗粥,常常回房躺着,沒有精神坐,這天看到兩個腳水腫了起來,她讓嬸嬸找她房間裡的一支沖劑吃,我看了,不過是滋陰補氣的保健藥品,不是消水腫的藥,但她堅持說從前吃了這個消了。後來是吃藥才消了。

外出一週回來,聽她們告訴我:

才消了水腫,她的腰扭到了,洗澡的時候挪了一下那桶水,或許沒想到已經這樣沒力氣,她痛得要去診所打針,但已經傍晚,醫生已經回家。她忍了疼痛捱了一夜,向來“病了也只得自己受着,沒人替得了”。

一個星期不見,她更瘦,只是一個骨架子,一邊肩膀高,一邊低,左肩膀下凸着彎骨頭,兩腿,兩手,只是一層皮包着裡面小小的骨頭,她躺下牀的那瞬間,你有種一不小心全身骨頭散架堆在牀上的感覺。

她的心性變得很壞,講話變得沒好氣,問她腰還痛不痛,“這是什麼話,當然痛!”

醫生終於來打針,她說要打三針,醫生當然不敢打,她寄希望打得多就能不痛。

還說要去打針,一定還是痛得不安,但是沒有人可以車到小診所,聽說她很生氣,在她的立場看,兒孫很不爲她着急,無人可以體會她的疼痛,她心態很差,講了一些氣憤的話。她挪步也要出去打針,她果然挪步出去了。

她一定想到,她這樣受着病痛,幾個兒子都不在身邊,她的疼痛無人真正着急,連出去不遠的小診所也無人可以車出去。

她們告訴我,她那天從廁所裡出來,褲子沒有拉上就出來了,但她竟渾然不覺。

聽着這些,腦子總響起一句完整或不完整的話,

“哪知老境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