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右邊一顆牙齒咬東西時疼痛,拖到好一陣子,不咬東西也痛,只好到醫院補,排隊等了很久,回來時已傍晚,一天只吃了一個饅頭,非常累且餓,回來一點不想動,母親在炒菜了,她想吃了飯再洗澡,呆呆坐在一個木凳子上,不坐沙發,母親一定會說從醫院回來身上髒,果然炒着菜氣洶洶上來:“樓下坐不了人是嗎,非要到上面坐?”,“坐一下椅子就全是病毒了嗎?”,她也很氣憤,到樓下了,她母親還叨叨個不停:“每次都說從外面回來要馬上洗澡,都不知道坐的車有多髒”,靈夕也知道回來要洗,但這次實在累又餓了,就想遲點,“因爲餓了想吃了再洗”。“那去上面坐幹什麼,下面不能坐嗎?每餐都是吃完擦擦屁股就上去,多一分鐘都不肯待了,同你老子一個樣,吃完就擦屁股出門,一分鐘在家待不得,得吃就回來,餐餐要我煮好......大了嫌我管了,生疼我肚子......”,“那你生的時候怎麼不掐死?”,靈夕知道什麼最能刺痛人,她要自衛——不要把怨氣和恨再向我潑來。

關上門,開了花灑,流水聲能蓋過她母親的聲音,她沖洗抑制不住不停涌出的淚水,她也知道,回來一個多月,彼此厭煩了,她有時叫她吃飯的像叫一個吃白食的人,她現在確實是不勞而食,每天在電腦前打字,重看從前看過的書,昏天黑地,眼睛生澀流淚,她有時候也會做飯,但她總要指點她按她的方式來,洗碗也要在旁指點着,她說她有控制慾,總要控制別人按她的方式來,但她聽不懂她說的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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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開燈,躺在牀上,她開門:“不是很餓又不去吃?”,氣氣的,但來了就是妥協,靈夕沒應聲,也沒去,根本也吃不下,也不餓了。

靈夕和她爭吵,說傷她的話,沉默的時候她也以爲是厭惡她,但靈夕根本不知道如何和他們說笑,從小就看着他們爭吵,打架,他們不對她說話,不問她的感受,不安慰她,不擁抱她,像她不存在,她與他們沒有建立起連接。

她心情不好電視也不看,靈夕經過到洗手間,她忽然氣憤地說:“你們就是要慪死我,吃不好睡不好”,“你們”當然是指她和她父親,她的怨她的恨,無論靈夕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永遠都會被提醒着,她是一個不會得到幸福的人,她久在怨恨中,自己也是怨恨的一部分,無論她怎樣掙扎,終究逃不出這身世,這些她都已經想過了。

半夜下起雨來,隱約的雷聲,到早上也沒停,陰沉的天,這雨也許要下一整天了,整個村子是靜的,後山腰傳來布穀鳥的啼聲,坐在窗下的席子上,這段時間翻從前看過的書看,亂糟糟堆在席子上,紙箱裡,那個黑色本子還是拿起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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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離世前有機會留話,我想對你說:無論現世多難,我們多不相稱,我多卑微,你愛不愛我,只要你說跟你走,我就能不顧一切,隨你而去,哪怕我們的結局是很快厭倦,分離,後悔,我都會做那樣的選擇,之所以那樣不在意代價,是無比堅信,你牽起我的手是時候,會幸福至死,哪怕只有一分鐘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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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很高很大的山嶺上,我在尋找衆人,爬得非常累,你看到我回來,說不要再去找了,很平常的一句話,我也覺得很受恩寵。

你在摸索如何烹煮食物讓大家有食可吃,非常多的食物,而你似乎也無從下手。你離開了一會,和幾個愛吃喝的人回來了,我認得他們,是會做菜的小夥,雖然是愛吃喝賭博的人。

其中一個想拉住你和你握手,你沒有注意到亦是在表明:不必多此禮節,他們對你尊敬有加,似乎你請他們來是給他們面子,在他們眼中,你是你有權勢的父親的兒子,而你身份尊貴卻毫不在意,你在旁主持的身影,讓我感到高大,安全,我被你的魅力征服,可又馬上感到沮喪:你這樣英雄,我這樣卑微。

忽然你和另一個人推住一堆沙石的時候,被埋在了沙子下,我擔心你出不來,往沙裡張望,那是不可知的泥礞,你被拋出來了,是被像刺蝟又像灰碟的生物拋出,你們爭鬥幾番,旁人用鐵楸欲拍打那個有着人樣的灰碟,可是拍不着,忽然灰碟把你吸住,你們都變得很小很小,你一下子就不見了,像被灰碟吞噬,人們看着這一切無動於衷,似乎是無可避免的正常的事,可我沒法接受你就那樣一下子被吞噬不見了,我嚎頭大哭,死命拍打那個刺蝟狀的生物,我覺得你沒有死,一定是在它的身體裡面,我要拍死它讓你出來,我不介意他們知道,我這樣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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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山腰上的銀行取錢,你在那裡,和一個男孩玩,下山的時候,我自然地抓住你的手的拇指,而你也正有此意,我們仍說着在聊的話題,是我要去工作的事,忽然我說:“我知道戀人爲什麼要牽手了”,你笑問爲什麼,“因爲並排走着手不知該怎麼放,只好牽着”,我說。你笑笑並不認同,說:“不是”,但緊握着的手更用力了。

到了山腳下,我們坐下來不走了,再走下去該把手鬆開了,我忽然流起淚來,對你說:“我想起來了,每當我感到幸福,便是在做夢,很快這個夢就要醒了”,你緊抓住我的手說“不會的”,我還是哭着,你抱住我的頭,說:“傻瓜,不會的”,你親吻我的頭髮,把我的頭握得很用力。那瞬間我在想:這次不是夢,是真實的,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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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間古代的房子,我坐在牀沿邊,輕衣在另一邊的木桌上填寫着什麼。你忽然伸手晃了晃我的視線:“想什麼呢?”,我衝你笑一笑,視線跟着你的手,你已拉着一個凳子坐在我面前了,我說:“我以爲你有一個粗大的手掌,原來你的手指這樣修長”,你張着手看了看:“是大手掌啊”,拿我的手,用大手掌包過了我的小拳頭:“看吧”,又抓住我的兩個手腕搖起來,逗我開心似的,我不知道我在憂愁着什麼。

忽而輕衣填寫完了,把本子遞過來,寫了一句話:這真是一段美好的愛情。用鉛筆寫着。我笑了笑:“可惜不是啊”,你沒有說什麼,我也不敢看你,很怕看到爲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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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出現兩條很大的青蛇,本以爲能躲過,卻被纏住身,它咬了我們的腳,傷得很嚴重,嚴重到我們只能扶持着走路,我們要走很長很長的路回去一個地方,一路上遇到很多認識的人,發生很多的事,我們一起停下來處理,又再一起上路。

我多希望走的路沒有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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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什麼地方回來,很長的路,他們走得很慢,我們走得太快了就停下來等他們,坐在地上等,我感覺到你的手尋找我的手,我找到你的手,十指緊扣,握得非常用力,我用力一些,你比我更用力一些,那刻我恨不得用盡全部的氣力,我一點也不想鬆開,我很怕很怕你又要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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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個戰亂的年代,村子已經被毀壞得很嚴重,像被大火燒過,這個時候人們沒有了愛恨情仇、兒女情長以及茶餘飯後,只忙着救人。

同你走在斷壁殘垣中,來來回回,所有人都在忙,無暇顧及他人,天黑了,人們只能隨遇而安,我們走到一個休息點,停下休息,榻上已有三個人,也在此休息,一個是你的朋友,你們歡喜敘談,另外兩個竟是我認識的人,一個在同我說話,一個在睡着,似要請我在她們旁邊下榻,又猶豫着,同你說話的友人見狀,留出在你身邊的一個位置給我,瞬間被這一懂得與善良感動,讓我在殘破的世界中獲得一世安穩。我知道要在這末日般黑暗的夜裡緊緊握住你的手,安心地等待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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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盛會,人們在圍觀比賽,也不知道在比什麼,我常常在人羣中看到你的身影,你總是和你的朋友在一起說笑,我從不看你,只是在心裡感受到你在那個地方,我去一個什麼地方,在人羣中消失了很久,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找我,而我似乎感受到你再次看到我的安心。

人羣從山腳站到了山頂,爲參賽的人加油,有的議論,有的不平,有的嘆息,我緩慢走上山頂,你和另一個人在一起看,我經過,和那個人聊着兩句,你也說了一句,我繼續往上走去了。

到了山頂,我離開人羣去到一個很高的地方,大喊了一聲,滿是憂傷,我沒再在人羣找你的身影,我想你能看得到我,也一定在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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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能看得懂嗎,我指着傲慢與偏見英文原文書,你點點頭,我又跟你說,外文書譯成中文總是這樣乾澀拗口,沒有味道,像愛玲的語言的那種味道,你懂我說的嗎?你搖頭,我又解釋着,你還是搖頭,我着急起來,不知如何形容讓你明白我說的,你看着我笑,忽然冒出來“不是說喜歡我嗎?”,我正着急,不假思索回道:“是喜歡,但現在先不管它”,我又嘗試着形容,最終放棄了,我把你的腿當枕頭,一同看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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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鋤水田,踩成泥漿,很快就要插秧,你在旁邊忙什麼,我不知道,休息的時候,坐在田埂邊,我說什麼你都回應,歡喜地說着很多話,忽然靜默了一會,我說:“這是我一生中感到最幸福的時刻”,你說爲什麼,我想說因爲和你在一起,但因爲你在身邊,說不出口這一句,說成了“因爲沒有什麼煩惱,也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說完我便馬上察覺,你要消失了,這一刻會馬上消逝,我靠着的你已經悄悄離開,我只是靠在什麼東西上,如果不信,轉過身看一下,我不想看,可馬上又知道,這是事實,要接受,我看了,果然你已經不在。

我相信這是前世的記憶,而你,是我宿世的愛人。

很薄的本子,沒有寫完,空頁還有很多,記的東西日期也沒有,是記錄一個個殘夢,她已經忘記了做這些夢的那些日子,但讀着卻像是隔世真正發生過的事,或許夢確實是前世殘留的記憶,她無法解釋爲何留戀一個人至此,只好這樣相信着。但是現在,這一切已經離她很遙遠了,她偶爾也會在夢裡看見他,醒來只覺得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