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傍晚在湖邊散步,忽然發現這座小城建築的美,晚風吹動湖邊的柳樹,夏天要來前的清新的綠,不知是不是早上那個夢的關係,靈夕忽然很想寫封信給林書浩,告訴他她感受到的一切,他們不常聯繫,但是有時候突然的就很想和他說一些話,他們從來不打電話,還是隻能寫下來。

仍然是全麥吐司麪包,蘋果,牛奶,一天三餐都是同樣的食物,竟然也不覺得膩煩,只是胃有點不舒服。

這小房間沒有桌子,她坐在牀上,鋪在膝蓋上寫。

傍晚去湖邊散步,不由感慨這個地方宜居,風景上當然是G城更美一些,但這個小城市有一種井然的美,我留意到它的建築,間隔,朝向,都有一種設計的講究,儘管我沒有上去過高樓上的房子,但都能想到它的採光很好。我在N城看見的樓房擁擠,逼仄,聽見人講,房產商賣完小區裡的房子後,又在留作花園的空地上建了兩棟,活生生擠了進去,完了她說:“就算白天,也要開燈”。

前幾天到荷城去,空氣很好,但好像少了點美感,又到了L城,果然是工業城市。

有一間植物超市,是第二次進去看,完全忘記周圍是鬧市,像到了不知什麼地方,也有人進來看,有的帶走一盆花,或多肉,但我並不想。

在人來人往的街上,一個空曠的地方,有一個男子擺了許多好看的花來賣,是許多,比我見過的別的城市都擺得多,好幾天都看見,我想他或許每天傍晚都去,我不知道他賣得多不多,但那不怕麻煩帶許許多多花過去,一盤盤擺放,不停地修剪着的一份心,就爲這個城市增添了許多美感。

設計合理的建築,乾淨的空氣,不擁擠的車流,寬闊的書店,圖書館,從容的人,從容的生活,許多地方有花,這纔是合理的城市,合理的生活。

寫了許多它的好,似乎是很適宜停留的城市了,但我沒有這個打算,我知道這裡是他鄉,只適合短暫的停留,然後離開,或許真的是上了年紀,對生養的地方的水土依賴起來,我想過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從來都覺得要離開家裡遠一點的地方生活不要被幹擾,我想試試不回家過年是不是少了許多瑣事與麻煩,但我還沒來得及去很遠的地方,試試不回家過年,就已經覺得不想去別的什麼地方不回來,不知道是不是有點疲倦了,忽然覺得想安定下來。

從來都是去任何地方,行李簡單,在一個地方停留,不買許多想買的書,不購置大件物品,行李簡單得隨時可以離開,但是忽然希望有個能停留不再不停遷移的地方,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有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感覺到安定,安心,家也不是,家是必須早晚會離開的地方,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嗎?但我在他們那裡也感受不到安全感,我不知道爲什麼這樣。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去哪裡都很快要走,去找朋友常常也是,我總是不能“既來之則安之”,但是有的人卻能讓人感到安心我知道。

她知道這仍然是不會寄出,不會拍照給他看的信。

下了一早上的雨,也還是起得很早,心裡或許有點着急,買不到書,日子在一天天過去。

或許也是這潮溼的環境讓人無法睡,尤其樓下,上次來的時候就感到那棵芒果樹遮住太陽光,這時候更是積了一窪黃泥水流不出去,樓下的鐵門,一開門進來,摩擦到地上,那泥沙聲讓牙齒簡直想咬人,陰暗的室內,潮溼的地面,似乎開門的瞬間驚起了沉睡的蚊子,細菌,集體向開門人撲過來,全身馬上感到一陣寒癢。

從超市買來的一張夏被,下雨天沒有辦法洗,這樣蓋着,總感覺上面有一層膩垢,蝨子,總感覺身上不停被蝨子咬,這裡癢那裡癢,但看起來又沒有任何異樣。

沒有一天睡得好,總是三四點睡去,將近五點醒過來,又很難再睡去,直到天亮才能又再睡一會。

她想回去了,但是她沒有家裡的鑰匙,出門時她想要一個,但是她母親說回去再從她那裡拿,她知道她母親的心理,她也沒堅持要。

如果她回去,她母親一定要她在她租住的房子裡住,等她一起回去,但是她不想在那裡住,逼仄的空間,比她這裡更不方便。

月底了,月經沒有來的跡象,似乎在意料中,只有在安穩的日子裡正常,這個月多是奔波,不正常吃飯,劇烈的思考,情感起伏,她只有一方小小的鏡子,不敢看自己,臉色一定很差。

再次去圖書館,上次沒有到樓上去,這次上去了,像走在沒落的大樓裡,只有一個管理員在看手機,她忽然出現,像是天外來客,她小心翼翼走向書架,一排排似乎佈滿灰塵,花花綠綠的書,已經黃舊,有的破損,心靈雞湯類的,機器類的,革命類的,有時限性的過時了的書,她不敢再細看,簡直要完全破壞印象了,朝玻璃窗往下看了看,沒落的城市,她馬上要逃離這裡了,管理員像一個定在了時光中的人,她想象她考進這裡來工作,之前的興奮感變成一陣驚悚,她匆忙走進電梯下去,沒有一個人。

在一樓,不是週末,只有零星的幾個人,上次她想看的書不見了,其他的也變成常見的沒有吸引力的書,她回去了。忽然體會到再見只是破壞印象。

中午也無法睡去,難受得要起來。其實也沒有什麼氣味,但靈夕總覺得有什麼氣味,雨天的潮溼的環境,她感到細菌在瘋狂地繁殖,味覺,嗅覺,觸覺在這樣的環境中變得異常敏感,直至混亂。

她感到窒息,她要出門去。剛下過雨,溼漉漉的地面,離開住宅區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在馬路邊上走,嘀嗒的下起小雨來,走在老樹下倒一直沒淋到雨,只聽到聲音,也沒打算返回,反正拿着雨傘,前面看到湖邊公園,雨越下越大起來,樹沒有了,只好打起傘,還是想到公園裡去,或許只是不想回去,過來一個紅綠燈,雨更大了,想到鞋子溼了沒有得換,還是要回去了,又看到對街一個綠色郵政,但總不相信只是郵政銀行,總覺得還有旁邊還有郵局,雨水模糊了視線,竟然要過街去看,但是有沒有郵局又怎樣?她又不是在找,非要過去看有沒有,莫名其妙得可笑。

早關了燈,也算是“早睡早起”,但是十一點半,忽然拿起手機給房東發消息,明天要退房,又何必這樣浪費時間?

沒有回覆,興許已經睡了,這個小城不見得像大城市晚睡,她只是擔心房東不退回押金,當初是付一押一,沒說至少租多少個月,但房東一定默認半年以上,靈夕當時當然不敢問,如果臨時走也還有個藉口——當初沒說好。

早上六點鐘手機振動,是房東的消息,“可以,但是不退回押金”,馬上清醒了,果然。她做好不會退回來的心理準備,幾百塊錢對她現在沒有工作還是很重要,她還是覺得有機會得回來,看她自己的了。

她看一個女記者的書,她寫到一個攝影師怎麼得到拍妓女的機會,他說,“要讓她們同情你”,他變得很窮,吃都吃不上,她們看他確實窮,同意讓他拍。

放低自己,她想。她想起看的第一家也說至少租半年,末了房東說了一句,“因爲短期她搞衛生也很難”。她要自己清掃乾淨,完全恢復原樣,這樣房東不用打掃,得回的機會更大。

“......真不好意思,沒想到只租一個月不到,我是過來考試,但沒考上,當初以爲我朋友已經同你說好,可能只租短期。我走的時候一定打掃好衛生,完全恢復原狀......”

她沒再回復她。她也沒再發。

當然是要走的,說好是十二點退,十一點半已經都收拾打掃好,給房東再發消息,“我已經都收拾打掃好了,您看什麼時候過來看一下電錶水錶,我也好把鑰匙交給您”,“我還是希望您能退房租給我,我現在沒工作,用錢也很緊張,希望能得到理解,謝謝您”。

她說她晚上下班回來看了水電錶再退給她,鑰匙留在門上就好。她也還是存了個懸念,她也許會扣她一半錢,理由是她沒講只租短期,但是能得回一半也總比都沒得回來強。反正在錢的事上,還是很考驗人性,何況素昧平生,她真是沒見過她,看房是她的一個侄女給開門看。

她在公交上,很開心,公交車只有她一個乘客,簡直是她的專車,她很感激遇到好人。她相信她。沒想到爲這麼點錢這樣,從前有穩定的工作,出去吃一百五六十的早餐明知貴了也不覺得怎樣,五六百塊做了一個很不喜歡的頭髮,也沒多可惜,現在儘管這樣,也並沒有覺得後悔,她看日記才知道,三年前就想到要辭職,也就是工作的第二年,她寫:“三年後會辭了工作,會去看你一次,或者你已爲人父,倒沒關係”,她笑了笑:工作是辭了,但還是沒勇氣去看你。其實你也沒爲人父。

她沒跟母親說今天回去,但是她正巧發信息來,說她要回去問靈夕回不回,來的時候她倒說和她在那裡住,她總是有點介意靈夕睡別人的牀,她有潔癖。靈夕當然說回。

她去大排檔做了一天,“拿那條毛巾擦桌子,髒得實在受不了”,第二天就不去了,她從前在學校食堂的一份工倒做了很長時間,也是她最有餘錢的日子,她幾次三番要跟靈夕父親去工地,靈夕父親不肯帶她去,行李都收好了,跟着出門,吵起來,他自己騎車走了,她只有咒罵他。當然是別人轉述給靈夕聽,她已經在學校,她完全能想象那場面。他說是帶去合不來,爭吵。她母親當然不這麼認爲,她認爲是帶別人去所以她不能去。靈夕已經不想管這些,她對這些心煩到麻木了。她確實也認爲母親有控制慾,和她生活有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