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從她的窗子看出去,遠處是荔枝樹,龍眼樹,玉桂樹,芭蕉樹,還有數不出名字的樹,初夏的翠綠的顏色,風吹來,或下雨時,那翻涌的綠潮,美得讓人心碎。山腰上有一戶人家掩映其中,莊嚴,踏實,給人安全感,靈夕常常聽到一個婦女的聲音,她對她的女兒呵斥道:“吃的碗留給我洗是嗎?”,“整日看電視是嗎?”,“沒有被打過是嗎?”,彷彿回到了她的童年時代,大人每天都是這樣說話,瞬間感到竟有永恆的東西。

這天太陽很好,把櫃子裡爲數不多的書搬到陽臺上曬一曬,大多是工作後買的書,有一天忽然發現滿一個紙箱了,馬上停止,她從來怕行李多累贅,想買的一一記下,將來有一個自己的家再買,她想。

一個黑色薄冊子從筆記本,信件裡滑出來,是幾年前在學校裡寫的東西,翻開看,黑色的紙張,字寫在上面像印個印子,不像白色紙張,瞥一眼那字就映到眼睛裡。

是陽光非常明亮的日子,下午打算去劉三姐廣場,去踩鵝卵石,按摩腳底,聽人說這樣可以在晚上睡得好。

小廣場上人很少,稀落的幾攤小販,賣三塊錢一根棉花糖的,賣冰淇淋的,賣雕像的,一對情侶在給雕像上喜歡的顏色,還有套圈圈的,沖洗手機相片的。

太陽過烈,不能暴曬,覺得應該傍晚再來,正準備回去時,擡頭看見紫雲寺,心中莫名的一陣感動,紫雲寺曾上去過,沒有進去過正堂裡,門口貼有“閒人勿近”告示,同時看見一位僧人正從側門出而穿入正堂,恐相見驚擾,故卻步而退。

這是在內心裡神聖的地方,感到安寧詳和,不知爲何我快速離開,不願對那裡有更深的嚮往。

有過寫“蘇念昔”的想法,打開電腦,仍不忍開始,我知道我需要一個完全隔離的時間空間,而現在還不足以具備,於是我願意等。

看黑白電影《南京!南京》,竟有強烈的飢餓感,五點鐘去食堂尋找食物,吃到喜愛的酸菜魚和南瓜,每次都想吃雙份的酸菜魚,但從來沒有,喜愛的東西更需要警惕貪婪和佔有,留有餘地,保持距離,才使喜愛感豐滿。

四月二十七

傍晚陽光變弱,如期赴自己的約。

邊脫掉鞋襪,邊撥打電話,想起媽媽於是打電話,把潔白的雙腳踩在光滑的石頭上,很舒服,感覺通向內心。

是小弟接的電話,他拿了母親的手機,回到了村裡的家,詢問着幾句,旁邊阿婆想要和我講話,講的是這幾天的艱澀:父親回來過幾天,昨天才返回工地,回家是請工人蓋頂樓,預防雨天漏水,遇上鑽井的工人來給鄰居鑽井,自家也鑽一個,三千塊錢至少要交一千塊錢的定金,小弟回家也是需要錢使用,父親一時捉襟見肘。另一件事是雙親的爭吵,阿婆病不知情,但是她講家裡的情形給我聽,說到母親不願回去做飯給鑽井的工人吃,託伯母代煮。聽着這一切,我沒有說什麼,也不知和阿婆說什麼。

想到五十二歲的父親年過半百,依舊來回奔波,建起三層樓的房子,使盡全部的氣力,東挪西湊,仍捉襟見肘,無計可施,且情感失落。想到母親不辭勞苦,用盡氣力做活卻得不到認可與珍愛,如今是帶氣又是愚傻,使我如何不惆悵沉重,很失落的走回來,卻又不是非常的受刺激,像這樣的瑣事經受太多,也習以爲常了,然而是無法煉得無動於衷的,你只是快樂變得很少。

又一次感到,最後悔的事是讀了這麼長時間的書,可以重來的話,我一定不上學到現在,這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代價。

五月三日

吃幾乎相同的食物,相同的花茶,帶同樣的物品:熱茶,筆記本,備考的書,走相同的路線,去相同的地點,坐同樣的位置,做同樣的事,這是目前甚至即將一段日子裡的生活模式,但並沒有厭倦之感。對我而言,吃着芋頭饃慢悠悠往圖書館去,抄寫古文,喝熱花茶,是非常幸福的事。

我說,在等待的日子裡,做不了什麼,就閱讀,再閱讀,這始終將是老之將至時仍覺得不夠的事吧。

晚飯後,仍帶上熱花茶來二樓的書庫,一路上多麼想吃炒芋頭糕,可是已經吃過晚飯了,飽度剛好,更重要的是胃常不舒服,不可過飽,當被廣場上跳舞的女孩吸引,便忽然的忘了芋頭糕,在一直轉頭看女孩跳舞時,該上臺階了也沒反應過來,差一點摔倒。

五月四日

並不認得圖書館二樓窗外的樹,這樣燦綠。

耳機塞進耳朵裡,呆坐着看風吹動葉子,許久才反應過來一直沒有打開音樂,自己笑了。

怎麼會寫這麼自戀的文字,靈夕笑起來,看不下去了,隨手一翻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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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我們坐在大卡車上,中間是明心,如在今世的真實中一樣,不知說到了什麼,忽然我說“誰教你的?”你壞笑:“不知道,可能是夕夕教的吧”,你竟然說是我。

大卡車穿過人非常多的集市,全是老人,農民樣子的老人,清瘦,黑,我感嘆着“全是留守老人啊......”沒有聽清你們在說什麼。

到要下車時,才知道你已經半路先下了,而我一點都不知道,你又一次在我夢裡消失了,而且是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無聲地走了。

我又有些想起來了,你走的時候似有叫過我,可我當時沒有聽到,不然我一定跟着下車的,不在乎旁人的想法,可我沒有聽到,很悵惘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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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去往一個什麼地方呢?我們總是在行走,雖是在夢裡,但那是你,確定無疑。行進中,把一個大紙團悄悄放到我手心,我緊緊的抓住,一陣幸福感涌來。

還是不停地走,你又給了一個圓圓的東西,看不清是紙球還是果核,我就一直緊握着這兩個有厚重感的東西,手心沁出了汗。總等不到停下來的時候,始終沒有停下來。

出現一個天使般的女孩,我輕放她安睡,她的面容忽然變成了你的。有來往的許多人,有匆忙的事,我繁忙應對,無暇守候你,卻因帶着你給我的紙團和果核,安心無比,踏實無比,直至忘記要去看紙團裡寫有什麼,因我感應到了你的迴應,確定無疑,我如此相信,便覺得一切不再需要語言說明。

你沒有消失,只是瞭解到,你給予我的,有了相比之後,很輕很輕,輕到沒有一點我所相信的意義。我是如此的受驚與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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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的感覺變了,才確認現實中的變化是真實的,一如現世,你我之間隔着天河,清晰可見的,是這個那個的人,這件那件的事,等不到你趨近我,夢開始模糊。醒來,悲如何醒得這樣快,還沒有等到你趨近我,可是,想想,在夢裡亦是停滯的了,即使不醒來,也等不來可能。

......

被鈴聲驚醒,看手機時間,看到你的名字,驚心的你的名字,它曾帶給我太大的震動,失憶的夢境慢慢清晰,我清楚地感到,我生命中,這個人的出現,帶着巨大的能量衝擊我靜止的能量,讓其翻涌,使我碎裂,翻滾,死亡,新生,再造生命力,這股力量摧毀我,再重救我,無法逃脫的命定,只有接受它,不斷地復原,復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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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看見你發表,一幅星空圖,寫着文字“我看到了星星的眼淚”,我緊張起來:你遇到了難過的事。於是馬上驚醒了。

早已明瞭你往後即使有難受的時候,亦不會再選擇與我訴說,倒不爲此頓挫,然曾有過的因你的難過而壓抑的心情,是難以忘記或消失了。

人們在匆忙的備考,找工作,只有我淡然,總是相信,將到哪裡去,總有冥冥的指引,人力即使能改變一時的路徑,經過曲折,也會歸回到原本既定的軌道,所以從不用力,只是盡心。人,不是去往這裡,便是去往那裡,你總會離開心無所屬的地方,也總會去往心之所在,在這條路上,你會執着前往,不惜代價。

去教務處領會同學們的證書,去交作業給老師,在榕樹下等待來交作業的同學,做着學習委的事情,內心是亦可亦無不可的心境,蘭說我應該去做班幹,當好人做着班乾的事,無班乾的頭銜,我自是不可能,習慣遊離,邊緣讓人有安全感,因此不喜歡過生日,成爲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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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目的走路,走了非常遠,停下來走回去,因爲走了太遠,需要車才能回去,我們叫了一輛便宜的小型裝貨車,路上和柔告別,她結了婚,生了孩子,很傷感的心情。

你從高處摔下,雖有非常多的泡沫,但你還是摔傷了腳,看到你摔下去,非常擔心你出事,連滾帶爬滑下去看你,你說只是腳受傷了,我扶着你起來,小貨車已經來到了路口,我們上了車,司機告訴我們有五個小時的路程,我們互挨着頭睡去了,路途奔波搖晃,而我能給你支撐,被你需要,感到幸福,安心。

靈夕把本子合上,覺得有點厭煩,不知道之前燒東西怎麼沒燒這個,把它扔回紙箱,打開電腦看電影了。

天暗沉下來,颳風,將要下雨,把書收回來,跑到樓頂收衣服,連同衣架子移到門口通道。

母親做活回來了,到樓上,門口的衣服擋道,她非常生氣,說了許多,靈夕在樓下吃着飯聽不清楚,但知道是罵她,她到二樓的時候說的一句靈夕聽得非常清楚,她說她像“管家婆”,這個傢什麼都要管,靈夕的眼淚刷地涌出來,吞不下嘴裡的飯,她知道她是說她的意見太多了,前段時間母親拍照片在家羣裡,是別人家裝的防盜窗,凸出來四四方方的鋁合金門窗,靈夕提出不要裝這樣的,不好看,她母親說裝這樣的方便掛衣服,靈夕很生氣,覺得簡直太難看了,她想到陽臺上裝一個鐵窗,簡直像籠子,再在上面掛衣服,和城市裡的租住屋沒什麼分別,裝修房子的時候,和弟弟花了很多心思,儘量體現出審美觀,但那樣的防盜門窗裝上去,簡直把整座房子毀了。

原本父親已好下訂單,聽靈夕的話後,他更換了樣式,她母親當然很生氣,被靈夕臨時插這麼一腳,但她當時沒說什麼,到這時候才發泄出心中的不滿。但靈夕怎麼也沒想到她會罵她“管家婆”。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打在翠綠的玉米苗上,密密麻麻,那麼有質感,後山腰上那戶人家,婦女和她女兒說話的聲音很洪亮:“四妹,樓上的衣服移進去一點沒有?不要讓雨漂到。不要光顧着看電視......”,她常常聽到她說話的聲音,從她的說話裡,她知道那戶人家裡住着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小男孩,他們的爸爸和媽媽,她的媽媽說話聲總是很洪亮很大聲,他的父親幾乎沒聽到說什麼話,他們養了一羣鴨子,雞,因爲常常聽見餵它們的說話聲,做飯時刻,他們家的煙囪冒出炊煙,靈夕在看的時候總希望那縷炊煙持續得久一點,在這個連農村廚房也是燒煤氣,燒水用熱水器的時代,那點菸火氣竟然讓靈夕小心翼翼,擔心它過快熄滅。

他們白天是安靜的,傍晚的時候,有呵斥弟弟的聲音,喊他洗澡的聲音,不見鴨子回來尋找的聲音,喊收衣服的聲音,喊吃飯的聲音,喊洗碗的聲音......能這樣在一起生活着多久呢?會不會再過幾年,他們孩子大了,上了初中,他們就外出打工,房子變得寂靜,像許許多多人家一樣,空蕩蕩的一棟棟房子?......靈夕站在窗前浮想聯翩,直到夜幕漸漸地模糊了那座靜然安定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