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的雨,滴滴答答的下個不停,不知疲倦似的,冬天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而夏天卻沒有真正的到來,下起雨來還是這樣涼颼颼的,幸而已經從山上回來,不然要被淋雨了,邱靈夕今天早晨五點半鐘天沒亮就起牀,坐同事的車的回來,同車的還有室友和同事的妹妹,這麼早是因爲怕高速路上堵車。

邱靈夕已經辭職了,本來可以早走兩天,但室友黃敏說等她放清明節假一同回去,她和邱靈夕是相鄰兩個鎮的同鄉人,靈夕也就等多兩天了。

車開了近一個鐘,天漸漸亮了,到了一個服務區,大家都說停下休息一會再走,想上廁所了,靈夕卻是頭暈想吐,一停下就徑直走到一棵大樹下,想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氣,但即使有好幾棵並排着的大樹,空氣也不見清新,全是汽車的氣味,也難怪,整個服務區停滿車,地上到處丟有包裝袋,飲料盒,果皮,人們匆匆的上廁所,吃快餐,讓人不得不感嘆人的謀生能力,在這樣的環境中依然能吃飽活命,雖然想吐也吐不出來,仍是難受,同伴們已經準備好在車旁等着了,靈夕爲了不耽誤大家時間,也緩緩向車那邊走去,在一陣陣的汽車味中坐上更重味道的車裡。

還有大概一個小時就到了,他們說,但是開了二十分鐘不到,靈夕還是吐了出來,吐在手上一直拿着的袋子裡,吐出來倒是舒服了許多,只是袋子一直拿在手上沒有機會丟,拿了有十幾二十分鐘,車終於開到山裡,靈夕說能不能到合適的地方停一下車,她想丟個垃圾,大家說這都是山裡就這樣扔出去應該也沒關係的,但靈夕遲遲扔不去,“哎呀,總覺得沒個合適的機會扔出去”。同事笑了說:“覺得爲人師表不忍心下手是嗎?”,靈夕笑了,一會說:“我已經不算爲人師表了吧”,黃敏感嘆了一下:“哎,一同回來,去的時候卻不同去了,三年多了,真不捨啊!”,靈夕只是笑笑,也沒說什麼。

終於看到牌子上寫着“根竹鎮”,知道是進入根竹地帶了,不久就到鎮子上了,靈夕要在鎮子上下車,等弟弟出來接。

她的行李儘管不多,但一個箱子非常大且重,搬上搬下都是同事幫忙搬,她自己是根本搬不動的,行李都搬完下來,他們也就上車繼續趕路了,匆匆的招手算是告別了,這一別也許也不再有什麼機會再見了的,但人生不也就是這樣,再親密的人也可能如此,匆匆過客的更是數不可數。

不知道到了這樣快,小弟大約在她下車時才準備出來,靈夕大概還要等他二十來分鐘,她在一條長凳上坐着,旁邊立着汽車到站地點的牌子,知道這是賣汽車票下廣東的,這時候是早上八九點鐘,沒有人,也正好靈夕可以獨自在這裡坐着。她有三件行李,一個大紙箱,一個旅行揹包也非常大,一罐花生油學校在過年時發的,還剩下三罐,室友說吃不了那麼多讓她帶一罐回去,下次一定又發了。靈夕也就帶了,另外是隨手拿着的一個圓形紙筒,硬紙皮,有一米來長,裡面裝着一幅字,是林書浩寄來他自己寫的字,她坐着也不知道做什麼,倒出來想再看看,但大街上好像也不好展開來看,又推回去,一張小紙箋卻掉出來了,上面寫着:

近來安好?

童年時說,寫一幅字給你

望不嫌棄

願開心有笑容!

靈夕笑了一下,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寄來的了,這一年多忙得顛三倒四,對時間一點概念沒有,常常去年今年的事攪不清楚。靈夕拿出手機,照例的猶疑一下,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聯繫,但還是發出去了一條信息:“我就是突然很想給你發個消息,近來都好?”

小弟終於來了,箱子太重,他要跑兩趟,先把箱子運回去,靈夕去買一些水果,因爲回去要去山上祭拜阿公,一定口渴,另外伯父也託幫買一斤豬肉。

回來伯母已經在這邊等着拿豬肉回去炒,靈夕把一個蘋果塞給堂姐女兒的手上,因爲她起初不敢拿,阿婆照例的坐着,她這一兩年耳朵聾了許多,要很大聲同她說活才聽得見,不過九十五六歲了還是近一兩年才耳朵聾。母親已經把上山祭拜的食物準備好,三碗黑米飯和一碟豬肉炒雪花豆,一碟青菜,另外是白米酒,一些糖果,香燭紙炮,照例的簡單,她說吃了就可以去了,儘管很餓了,但靈夕吃一碗粥,一小塊黑米飯就放下了碗,她說要到山上再吃,因爲一直覺得小時候走路去很遠的地方祭拜公太婆太后,在山上吃的飯特別香。

伯父打電話過來說要出發了,趕快的出門還是差這樣那樣,就一直跟不上伯父伯母,終於遠遠的聽到他們的說話聲,已經是在馬路對面的山上走着,母親喊過去,說怎麼走那條路,路小難走,伯父喊過來說,走你那邊走到什麼時候才能到?繞太遠了,母親又說那邊路不好走,又長草了,還是走這邊好,但伯父仍然是嫌這邊太遠,況且也已經走了那麼一段,不好退回來,也就不退回了,事實上這些路都已經太久沒有走過,根本也不知道是怎樣的情形了,伯父也許還當是與從前差不多。靈夕倒站着猶豫了,她到底要走哪邊呢?她當然想大家一起走,像小時候一樣,在大人的談話中慢慢的趕路,但母親卻不願意走那邊,她又不能讓母親自己走,她去同伯父伯母走,最後她只好跟着母親走大路,但是很失落。

走了一段水泥路,就要岔入往山上的泥路走,也要往山上爬了,這些路都是推土機開出來,因爲滿山滿嶺都種滿了桉樹,不像以前山上就松樹和杉樹最多,尤其是松樹林,一嶺一嶺的都是,蜿蜒過去看不到頭,去山上打柴總能聽到“咻咻咻”的風吹松針的聲音,但杉樹卻不太喜歡,全身是刺,燒柴也最怕燒它,總要刺到手指頭,但大人總能把它捆好擔回去。

靈夕纔想起要找一把野花,差點忘記了,每年去祭拜都摘一把野花送給阿公也是靈夕向弟弟妹妹們說過的,往年祭拜在照片上也看到,他們都沒忘記,今年靈夕卻差點忘記了,也真的好幾年沒有回來祭拜阿公了,阿公是靈夕最欽敬的人,這個信念從小時候到現在一直都是,她記憶中的阿公善良,正直,從不與人爭吵,也不喜歡去人多的地方,小時候鬧着要帶去玩,也不像別的老人帶着去小賣部玩,他總是帶靈夕去一棵大榕樹下走走,那裡有個社,村裡人凡是節氣都到那裡上香祭拜,一次他也是揹着靈夕到那裡去,遠遠的往一片田野裡看,忽然的他叫起來,儘管靈夕還小得要阿公揹着,卻懂得他在喊什麼,原來是看到一個小孩在撬河裡的石頭,那河水原本被石頭堆起擋着,好讓水漲高流到旁邊的水渠裡,這樣下面更遠的乾田才澆上水,種上稻穀,他遠遠的高聲地喊着那小孩:“不要撬走石頭,不得搗亂啊!”,他把聲音拉得很長地喊,喊了好多聲,那小孩卻頭也不擡起來的,根本沒聽到,水的聲音也那樣大,當然是聽不到的,他揹着靈夕一邊喊一邊跑下去,靈夕在背上哭起來,她聽着阿公喊個不停,又揹着她跑得這樣着急,很害怕地哭了。

事實上靈夕根本不懂自己那時候到底是幾歲,但不知道爲什麼記憶裡一直記得這麼一件事。

但是靈夕卻總找不到開花的野草,這個時候只看到?是開花的,淡紫色的偶爾能看到幾枝,還是非常難找,其他更是幾乎看不到野花,因爲到處是桉樹,野草一直被清除了,開花的樹更是沒有了。最後連野草總算勉強湊出來,算是一把花了,真是對阿公有點抱歉了,但是阿公當然是不介意的,阿公生前除了最介意糧食被浪費,書本被撕破就沒見他介意過什麼,連死後的事也交代說不要鋪張浪費錢,要簡單的埋掉,她是獨特的老人,至少靈夕認識的老人裡,都是避諱談生死,怕死後沒有一口好棺材擡上山,村裡有老人去世,擡上山那天村人一定找個地方遠遠的看,看了就會談論着送葬的兒孫多不多,哭得得大聲不大聲,帳布有多少塊,但是又不準小孩往近了去看,怕衝撞,看的地方又一定要比送葬隊伍要高,死總是晦氣的事。

終於爬上到山頂,遠遠的已經聽到堂姐女兒嘰喳的說話聲,他們比她們早到了,已經在剷草,他們敘說着一路來草有多高,路已經看不見,走得怎樣艱難,靈夕望着堆起來的土墳,喊了聲“阿公”,土墳幾年來好像也沒有很大的變化,墳前立着一塊厚青磚,寫着“邱公之墓”,是父親刻的字,墳堆下面埋着一個罐子,裡面是阿公的骨頭,靈夕這裡的風俗,老人死後裝在棺材擡到山上埋了,第二年週年祭選個好日子,再開棺撿骨,又另安放在一個風水先生看過的風水好的地方,撿骨的時候靈夕沒有看到是怎樣的,但她看到過裡面阿公的骨頭,有一年來祭拜,父親和叔叔把墳下的罐子拿出來看骨頭有沒有受潮,似乎說是阿婆夢到阿公,說他在夢裡說被雨淋。

叔叔把頭骨拿在手上細細的檢查,一個骷髏跟電視裡看到的好像也沒有兩樣,但是靈夕又彷彿看到了阿公的形容,也許是她把阿公生前的音容笑貌投影在上面了,因爲那骷髏不過是圓圓的一個頭骨,兩邊眼睛空空的非常大的兩個洞,靈夕不知道原來人的眼睛佔這樣大的一個洞,叔叔果然發現骨頭是有些受潮了,他輕聲的同靈夕的父親說道:“似是有些發黴了”,又把裡面的一根根骨頭拿出來看,很清楚地看出是四肢的骨頭,還有一些碎骨不知道是哪個部位,叔叔和父親看過後生起火,要把骨頭烘乾,也許是爲了保存得更長久,靈夕也不禁想到人死後不過也就是這麼幾塊骨頭,再過很多年後,這幾塊骨頭還不知道怎樣沒有了,像公太婆太的墳據說裡面是沒有骨頭的,從前埋骨的地方其實已經找不到,後來祭拜的墳頭也是後來立的,只是有一點先人的什麼物品在裡面算是了。

草都鏟得乾乾淨淨了,擺上帶來的食物,點上香燭,斟上酒,就開始拜了,拜的時候大人們總是講一些好話,如保佑一家人都健康,上學的就保佑考上大學,工作的就保佑賺得很多錢,如果賺得錢了就把墳修得更好一些,如鋪上水泥,不至於下雨被雨水沖塌,這樣的話一年年的講,但一年年的總是很艱難,沒能鋪上水泥。

靈夕拜過之後,忽然想起似的,折幾支樹葉鋪到地上,跪下磕了三個頭,她確實覺得很抱歉,覺得很應該的事已經不是很自然而然地去做,而是需要想起了,鋪樹葉在地上其實也感到異樣,但又確實可惜幾百塊錢的一條牛仔褲。在磕頭時居然感到有點窘,在場的人都在一瞬間全都不說話,也許是剛巧都沒有什麼話說,但靈夕又感覺大家在看着她,或許他們感到有點意外,因爲現在已經沒有人那麼正正經經的磕頭了,似乎伯父有跪下來,像小弟已經只是蹲坐在一旁,喊了纔過來拜幾下。靈夕磕了頭,好像應該要做點什麼來衝破這默然的氣氛,她把杯裡的米酒斟灑到地上,這倒是一個固定的儀式,不會讓人感到奇怪,灑了一杯要續添上,這時候就該燒紙錢了,靈夕添上後,把米酒倒在礦泉水瓶蓋上,敬了阿公,一飲而下,這個情景在她腦海中出現過很多次,每次她想起了阿公,就想回家後要帶上一瓶酒去看他,然後喝上兩杯,這次靈夕終於如願,儘管不是想象中平常的日子,也總算是敬了阿公,她本想飲三杯,但是怕下山時頭腦昏重,只飲了兩杯,其實早上起得太早趕回來,頭已經有點重。

紙錢燒了好一會,今年伯父他們家還買了一些圖紙,上面畫了飛機,手提電話,電腦等等現代的東西燒給阿公,陽間走向現代化想必陰間也是一樣的。放了炮竹,以爲可以吃了,但是他們說還不可以,還要祭拜另外一個墳堆,靈夕也不是不知道還有另外一個墳,但是另外一個還是空墳,不言而喻將來是阿婆的墳了,但按往年的習慣是過去剷草,再點上香燭,讓人不知道是空墳只是佔好地罷了,但其實過去祭拜也沒有特別的意味,只是想做完活再吃飯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