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來到董飛揚的家中, 一切依舊，只可惜，人已不在。
董媽媽在收拾他的遺物, 一樣一樣仔細看過, 再分門別類裝入幾個大紙箱中：“飛揚從小就是一個好孩子, 他爸爸去得早, 我爲了賺錢, 起早貪黑地工作，飛揚小小年紀就擔起了照顧家裡的責任，不但把自己和弟弟照顧得好好的, 還會做好飯等我回來吃。記得那時候他才小學三年級，第一次自己做飯, 麪條煮糊了, 鹽又放得太多, 變成了一團一團的麪疙瘩，可我還是滿心歡喜地吃得乾乾淨淨。”
“上初中的時候, 他考上了重點中學，可是學費要比我們家附近的普通中學要高許多，我想，怎麼也不能耽誤了孩子的前程啊，正想辦法籌錢呢, 他自己跑來跟我說：‘媽媽, 我不去上那個中學了, 那裡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我就算不跟人家攀比, 也肯定會受到影響的，而且以我的成績, 在普通中學裡一定可以做班幹部，還可以鍛鍊自己的能力。’你聽聽看，一點都不像一個小學剛畢業的小男孩說出的話。”
我看着那整整一箱子的獎狀證書，箱子最上面是一張領獎的照片，十歲出頭的小男孩，穿着白襯衫藍褲子，繫着鮮豔的紅領巾，笑得陽光燦爛，心一下子被緊緊地揪住。
直到看到那座精巧的房屋模型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淚如雨下，所謂歇斯底里痛徹心扉，無非如此。
告別了董媽媽，我不知道該去哪裡，隨便跳上一輛公共汽車，晃晃蕩蕩地看這個城市的浮光掠影。
“彩虹裡到了，要下車的乘客請您從後門下車。”彩虹裡？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我趕忙跳下車來，想起我們第一次來這裡的情景，是啊，他本來就是這麼一個熱心的人，董媽媽說得對，他一定不會後悔的，所以，我們要做的也不是傷心，而是跟隨着他的腳步，繼續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不知道濤濤現在怎麼樣了呢？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想要快一點見到那些孩子們。到了記憶中的地方，卻讓我吃了一驚，原來那個簡單的小木門和舊舊的牌匾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寬敞氣派的大門，想必是合併了左右相鄰的房子，地方大了很多，裝修一新，門上掛着閃閃發光的招牌“彩虹之家——七彩啓智服務中心”，猶豫着走了進去，裡面的傢俱設備也都換了新的，前臺有一名笑容可掬的小女生，見我進來忙打招呼：“您好，我叫小萍，是七彩中心的義工，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您呢？”
我忙說：“我以前在這裡做過志願者的，好久沒回來了，想回來看看，不知道方不方便？”真是不好意思，其實只來過一次而已。
小萍說：“當然可以，來，我帶你進去看看，說不定孩子們還記得你呢！”小萍一邊說一邊領着我參觀，教室大了很多，也多了很多以前沒有的設備，“我們中心剛剛擴建裝修完畢，條件好了很多，慕名而來的學員也多了很多，我們這幾個義工啊，都忙得不可開交呢，您要是沒事的話，也可以常常來看看這些孩子。”
我抱歉地說：“我在比較遠的地方工作，可能以後沒什麼機會再回到A市了。”
小院裡傳來歡聲笑語，原來是有義工在帶着孩子們玩遊戲，中間有一個蹦蹦跳跳的身影看起來特別眼熟，待她轉過身來，我真的嚇了一跳，這不是早就已經出國了的章巧瑩嗎？只見她穿着樸素的運動衫，一頭長髮簡單地在腦後梆一個馬尾，看起來和藹可親，哪裡還有半點當初那飛揚跋扈的千金大小姐模樣？孩子們似乎都很喜歡她，連一向怕生的濤濤也圍着她“姐姐、姐姐”地喊。我呆呆地看着她，心裡百味莫辨。小萍說：“章老師來了一年多了，這裡的孩子們都很喜歡她，前段時間也是她家裡捐的錢擴建了這個服務中心的，我們這才知道他們是有錢人家，原來真的是看不出來呢，章老師人又漂亮又親切。”
章巧瑩也看見了我，笑着朝我點了點頭，跟身邊的人交待幾句，走了過來：“好久不見！”
我點點頭：“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我還以爲你在國外呢！”
“出了點事情，沒辦法繼續上學了，就謊稱去了國外。大家都還好吧？”章巧瑩淡淡地說。
我黯然：“我退學了。”
“爲什麼？你成績一向很優秀。”
“一言難盡，總之不是什麼好事情。”
不時有小孩過來和章巧瑩說話，她也笑眯眯地一一應答，耐心好得我都自愧不如。過了很久，她才彷彿不經意地問起：“有董師兄的消息嗎？他還好吧？”眼光裡卻有掩飾不住的期待。我看着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沒有嗎？哦，那就算了。”見我久久不說話，她有點失望地低下頭。
“巧瑩，董師兄他，去世了。”我一字一句地說。
章巧瑩瞪大眼睛看着我，似乎理解不了這句話的含義：“今天不是愚人節，還有，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我是說真的。”
“這不可能！”過大的聲音把四周的目光都吸引過來，我收回目光再望向章巧瑩時，她已經臉色蒼白地暈倒在地上了。
再見面是兩天以後，章巧瑩約我在咖啡館見面，這兩天她瘦了很多，臉色蒼白到嚇人，帶着巨大的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聲音也是沙啞的：“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取下墨鏡之後，一雙眼睛紅腫得跟桃子似的。
於是把她離開之後發生過的事情慢慢地說給她聽，這才發現，原來這也是我這麼久以來，第一次認認真真地去回憶，第一次知道，自己永遠錯失了什麼。
“你知道嗎？我真的好想打你。”章巧瑩放下吸足了淚水的紙巾，恨恨地說，“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他那麼愛你，如果你不幸福，他在天上恐怕也是不能安心的吧。”
我黯然，巧瑩，如果從一開始，我也能夠像你那樣愛着他，那今天，我是不是就不會那麼的遺憾？
沉默了半晌，章巧瑩從包裡拿出紙筆，寫下了一行字，遞給我：“也許你願意去看一看。”
我接過來，是城郊某個孤兒院的地址，擡起眼睛狐疑地看着她。
章巧瑩拿出一支細長的女士香菸，點燃，緩慢地吸了一口，纔開始說道：“那時候我突然離開，其實不是出國，而是，懷孕了。”
我吃了一驚：“懷孕？爲什麼我們一點都不知道？”
章巧瑩淡淡一笑：“你當然不知道，你一心一意沉浸在你驚心動魄的愛情裡，又怎麼會注意到我？你知道我那時候是多麼討厭你嗎？我那麼愛董飛揚，恨不得整顆心都掏出來給他看，可是你呢，你是怎麼對他的？你對他總是若即若離，既不真心付出，又不明確拒絕，你知道他那些日子過得是多麼痛苦嗎？”
我雙手捂頭：“都是我不好，我錯了，請你不要再說這些了，不要再說了，好嗎？”
“我，我要說，他爲你付出了這麼多，你怎麼可以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有一次我去他的宿舍，發現他發燒了，一整天都沒吃什麼東西，剛吃過藥準備休息，可是你一個電話，他馬上抓起外套就出去了。我敢打賭你一定不知道有過這樣的事對不對？你甚至都不會關心一下他的臉色究竟好不好！”
“對不起，我不知道，對不起。”我哽咽着說，不知道還有什麼話可以表達我此時的愧疚。
“後來他過生日，我去找他，宿舍的人都說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我找了很多地方，最後才發現他一個人在湖邊喝悶酒，我真的很心疼，很心疼，就過去陪他一起喝酒，後來他喝醉了，我就找了一個朋友幫忙把他送到了酒店。那個朋友是我爸一個屬下的兒子，是個小混混，亂七八糟的那種。鬼使神差地，我問他能不能弄到那種藥，沒想到他真的有。”
“我把那顆藥丸溶在水裡給董飛揚喝了，然後，該發生的一切都發生了，其實感覺一點都不好，很疼，他什麼都不知道，完全是我自己一個人的獨角戲。第二天早上，他還沒醒來我就走了，做出了這樣的事，我根本就沒有膽子再面對他。”
“再後來，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爸爸大發雷霆，媽媽也痛哭着勸我把孩子打掉，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以死相逼，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最後的結果是我父母妥協了，答應讓我生下這個孩子，條件是生下來之後馬上就把它送走，從此就當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
我驚呆了，真沒想到居然會發生過這樣的事。
“我很傻是不是，董飛揚他甚至從來都不知道這件事，我當時只是想，這是我和他之間唯一僅剩的東西了，是我曾經刻骨銘心地愛過一個人的唯一證明，所以，我一定不可以失去它。不論如何，生下這個孩子，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如果可以的話，我甚至想像紀曉芙一樣，給我的孩子起個名字叫‘不悔’。”
“我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孩子，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就被送走了，只是聽說是一個小男孩，身體恢復後，家裡幫我找了另外一個學校重新上學，我費盡周折，終於打聽到了那個孩子的下落，就是我剛纔寫給你的那個地址。我必須要遵守對父母的承諾不能去看他，所以，你能幫我去看看他嗎？”
我真的去了那家孤兒院，育嬰堂裡，在一羣未滿週歲的嬰兒當中，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那個漂亮的小男孩，他有着一雙和董飛揚一模一樣的眼睛。
我打電話給遠在美國的梅蘭：“我要收養一個小男孩，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一定要幫我做到，梅蘭，這是你欠我的。”我不想再跟他們又什麼糾纏，但是我沒辦法，我根本就達不到收養孤兒的條件，但我知道她肯定能做到。
過完年之後我又回到了高寨村，帶着董子瑜，他像他爸爸一樣聰明、漂亮，吃飯睡覺都乖乖的，非常好帶。
高大嫂告訴我我回去之後，之前來找過我的那位顧先生又來過，她告訴了他很多事情，包括我曾經失去的那個孩子，臨走之前，他高價買走了我的那個戒指。後來他又來過兩次，不過我都沒有見他，直接就表明了不願意再有任何牽扯的態度。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他的來去也不會在我心中再掀起任何波瀾，我只想在這個我那美好的少年曾經用生命捍衛過的地方，安安靜靜地生活。
兩年很快過去，顧慕風沒有再來，可是我卻常常能聽到他又投資扶貧的消息。這兩年來，小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修了公路、辦了實業，村民們富裕起來，外出打工的人也回來了，高寨小學的規模也越來越大，附近幾個村子的人都把孩子送到這兒來上學，老師也不再成問題了，學校工資高福利好，誰都願意來。這一切，都拜顧慕風所賜，這兩年，他在這裡投入了多少錢，我心知肚明。
董子瑜三歲的時候，我帶他回了A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