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長嘆一聲:“我知道你想等他來接你……可是,就連我也不知道他現在是生是死。國難當頭,我沒法空出時間來照料你的安危。燕七曾幾番叮囑我要保護好你,我不希望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因爲我的疏忽,讓你受到傷害。”
他猶豫了一下,仍然繼續說道:“此番前來,我也要告知你一聲,下個月我恐怕就要跟我父親準備迎接福王,要被派遣到更南邊的地方去探路。如果你不答應我儘快關門謝客,我是不會安心的。”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蘭猗只道自己再堅持也沒有意義了。
可怎麼甘心?
等了燕還那麼久,卻只能像其他避難的百姓那般先行保命。如果他真的回來了,找不到她的話怎麼辦?
女子臉上的淚水慢慢滑落,蜿蜒在蒼白清瘦的臉上,沿着尖尖的下巴滴在她的衣襟上,看上去那般無助,那般嬌柔。
莊庭宋看着她的淚痕,心中有些不忍,卻也無話可說。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輕聲道:“怎麼沒見你用那柄宮扇?”
“嗯?什麼?”
蘭猗擡起頭來,勉強拿起絲絹擦拭了眼淚,睜着一雙通紅的杏眼迷惑的看着他:“從前那柄團扇壞了,用了好幾年,算是緣分已盡吧。”
“不是,我是說燕七送來的那柄。”
莊庭宋感覺自己有些沒話找話,但實在是因爲不願意看見她如此傷心,便比劃着說道:“白色扇面,象牙骨柄,雕刻了鏤空花紋的那一柄,當年梳攏喜宴之前我代替燕七給你送到媚香樓來了,只不過在樓下碰見了縣學裡的同窗好友,就在樓下多聊了幾句,讓管事的嬤嬤給你送了去。”
那柄宮扇?
蘭有國香!
那扇子竟然是燕還所贈!
蘭猗怔愣愣的站在原地,幾乎有些魔障了,呆了半晌,忽然發瘋似的衝到屏風後面翻箱倒櫃的倒騰了起來。她還以爲是侯方域送的,她還嫌棄侯方域也寫上那四個字!
去哪兒了?扇子去哪兒了?
女子帶着哭腔的淒厲聲音終於抑制不住的響了起來:“醉墨,施施!快進來幫我找一找!”
莊庭宋看她神色悽惶無助,不由也有點慌了:“怎麼,那宮扇丟了麼?”
蘭猗聽他如此一說,淚水更是忍耐不住,背對着他捂臉哭道:“我不知道,我全然不知道這是他送的……他對我如此用心,爲我做了那麼多,我卻總是後知後覺,總是忽視他的心意。我心中好難受,好後悔!從前那些人說我目中無人、驕縱霸道,我還恬不知恥的瞧不起他們,鄙夷他們是粗鄙俗人……現下看來,我纔是最愚蠢的那一個!”
莊庭宋見她如此自責,痛惜的說道:“孫姑娘,別哭了。若是燕七知道你如此責怪自己,心中也不會好受。你先別急,好好找一找,不要太擔心了,或許只是收在哪裡不記得了
呢?”
此時,兩個侍女在門外聽到動靜,急忙打開門走了進來,迅速問清楚原由後,便也幫着主子翻找起扇子來。她們三個霹靂啪啦一通好找,像被困在密室之中做無謂掙扎的小獸,瘋狂而激烈。火光電石間,醉墨突然起了自己曾經收藏的所在,急忙跑到梨木書櫃最下層的櫃子裡,將那還未去掉錦盒的扇子小心翼翼捧了出來。
“小姐,扇子在這裡!找到了!”
蘭猗聽到叫聲,連忙幾步奔了過來,劈手接過宮扇,見到它還是完好無損的樣子,心中激動得無法言喻,喜極而泣道:“太好了,太好了,幸好沒丟。”
她的眼淚涔涔而下,也不知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燕還:“傻瓜,你真是個大傻瓜!”
莊庭宋沒想到只是自己隨口一句話,便解開了一個沉寂了好幾年的誤會,他只覺得事有蹊蹺,迅速向醉墨問明瞭情況,察覺到這個誤會竟然是由自己引起的,不免十分懊惱:“唉,都怪我不好。燕七這小子可算吃了個大虧了。”
“不吃虧。”
蘭猗流着淚笑道:“他給我的東西,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我的手上,這是命裡註定了的,任何人都改變不了,不是嗎?”她像是給自己鼓氣一般,將扇子輕輕按在胸口,輕柔的喃喃着:“我會等他的,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一直等他。”
她這番話說得溫柔又恍惚,聽起來讓人感覺無限心酸。莊庭宋怔怔的看着她,陡然察覺自己從前對她所有的偏見與不滿都在不知不覺中完全煙消雲散,剩下的只有無盡憐惜與敬佩。
這樣的女人,才真正配得上燕還。
“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
莊庭宋有些猶豫:“孫姑娘……我說過的話,希望你聽到了心裡。南京城並不安全了,早作打算爲好。”
經過一番發泄似的哭泣,蘭猗已經慢慢平靜了下來,她擡頭看了他一眼,隨即淡淡的露出微笑:“莊公子,你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的性命,活着等他回來接我。”
莊庭宋的眸光微微凝視在面前嬌柔溫婉的女子身上,兩年時光的蛻變,她不僅容貌更勝往昔,眉目間靈動的少女純真與聰慧也不見減少,反而更多了婉約沉靜之感。
他們彼此都十分清楚,若命運之手只是偶爾捉弄一下,就有可能導致他們再也見不到彼此的面。在這亂世之中,誰也無法保證明天是否能見到再次升起的太陽,是否還能給自己愛的人一個溫暖的笑臉。莊庭宋不可能永遠守護在孫蘭猗身邊,縱使他是按察使總督的四公子,縱使他身襲官職手握兵權,他也永遠沉浮在命運的長河中,身不由己。
莊庭宋走後,蘭猗握着宮扇長久的坐在窗前,一動不動的凝視着它。
人生就是這樣,你以爲曾經錯過了的不會再來,可它在不經意間卻又再次出現,失而復得;可你以爲輕而易舉的幸福能持續一生,它又在毫
無知覺間趁你不備偷偷溜走,防不勝防。
她的幸福如此短暫,快到似乎都要讓她忘記曾經幸福的模樣。
燕還,你到底在哪裡?
徵得李貞麗同意後,明月館的姑娘們統統洗盡鉛華,閉門謝客,一衆姐妹以做手工繡活爲生。幸好這些年來明月館的風頭與名聲日積月累,在文人名流之中頗有口碑,素日往來之人也不乏儒雅守禮的品質客人,倒也解決了一些姑娘的贖身從良問題。
把婆子和龜奴們打發得差不多了,剩下不到十五個姑娘,包括李貞麗和蘭猗在內,頗有些相依爲命的意味,每日吃住都在一起,掰着指頭過日子。
蘭猗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若戰亂真的禍及南京,她們肯定無處可逃。燕子府也住不了,世家大族往往是首當其衝的對象,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時間流逝如此之快,之後的兩個月時間內,明朝宗室及遺留大臣多數輾轉向南走,清兵繼續南下侵略,李自成建立的大順朝根基未穩,自己曾經的盟友和部下張獻忠又自立政權,帶了一半軍事武裝勢力出走,他一邊要應對北方虎視眈眈的清兵,一邊又要防範明朝遺臣的不斷反撲,一時間三方力量僵持不下,均是焦頭爛額。
到了下半年時,李自成的“大順”政權據有淮河以北原明朝故地,張獻忠於八月成立的“大西”政權則據四川一帶,清朝政權則據有山海關外的現今東北地區,且控制蒙古諸部落,而明朝的殘餘勢力則據有淮河以南的半壁江山。
舉國上下陷入了一片混戰之中。
此時,南京城也不再平靜了。
明朝留都南京的一些文臣武將擁立朱家王室的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帝,年號弘光,史稱南明,無數大地主、大官僚、大軍閥都表示要全力資助南明重新起事,揮師北上。但中間夾雜了多番利益,好幾個藩王、親王出現分歧,都覺得自己纔是真命天子,互不服氣。
就在蘭猗和李貞麗變賣明月館的物資財產,準備給姐妹們分家潛逃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天,媚香樓下慌里慌張跑過了一大羣百姓,聽到主街道那邊敲鑼打鼓的聲音,蘭猗忍不住趕緊讓醉墨去打探一下消息,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
醉墨去後不久,也是一臉無措的跑了回來:“小姐,大事不好!復社的陳公子、吳公子、方公子等人被捕入獄了,朝廷的官兵正在集市上張榜公告呢!”
什麼?
復社名流被捕入獄?
蘭猗原本正在清點賬單,一聽這話險些拿不住毛筆,騰的一下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的問道:“有沒有說是因爲什麼?”
醉墨也臉色灰暗的搖了搖頭:“婢子不是很清楚,但旁邊的人說,好像是因爲以前得罪過什麼皇親國戚,現在那些人都跑到皇上身邊來了,自然不會給復社的人好果子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