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之局

洛都這夜仍無宵禁,街道上行人熙攘,正逢夜市盛時的熱鬧。采衣樓依靠洛水之畔,風燈高懸,樓閣靜雅。鍾曄不管進出賓客的異樣目光,不住在樓前徘徊,直到遠遠瞧見雲憬等人的身影,他才緩緩鬆下一口氣。

雲憬他們再心急,也無法在人潮涌動的街道上縱馬橫馳,只得棄了馬徒步至采衣樓西側的角門,直入采衣樓後的莊園。

隔着茂密竹海,深廣梅林,莊園裡的亭臺樓榭依伴山水而建,遠離街市,清幽至極。園中東北側有院落名爲華霜,夜色深深,卻有明燭通照此間暖閣。閣中牆側的軟榻上躺着位傷勢累累的少年,石勒坐在榻側照看,一時聽聞門外諸人的腳步聲,忙打開門相迎,對商之行禮道:“少主可回來了。”

商之一言不發,快步走至榻側,望着那昏沉沉不省人事的少年。

離歌眼眸緊閉,面色蒼白得已不見一絲血色,身着的錦繡衣裳零碎不堪,敞開的衣襟下,數道劍痕猙獰劃過他的胸膛,流血濃郁暗黑,顯然是暗藏劇毒。

商之緊緊皺眉,按了按離歌的脈搏,沉吟之際,鳳眸間依稀閃過一抹訝意。

慕容子野上前急道:“怎麼樣?”

商之不語,慢慢鬆開離歌的手腕,自懷中拿出藥瓶,倒出一粒藥丸,喂入離歌嘴中。又盯着離歌的面容思索片刻,他才取下臉上的面具,轉身望着石勒:“究竟是怎麼回事?”

石勒道:“有人探聽到了石匠躲避之處,瘋狂追殺。等我看到離歌發的袖箭帶人趕去救援時,那匠人一家已不見蹤影,而離歌已經受傷,昏倒在崤山道楓領之西的湖邊。我見他受傷之處的血跡暗黑似有毒,不敢耽擱,就先帶他回了洛城。回途時路上有人跟蹤,我也不敢回慕容王府,免得牽連事大,便求援雲閣。是鍾老領我們來此處的。”

商之心有顧慮,看了一眼雲憬。雲憬知他擔憂之事,淡淡頷首,示意無礙。偃風捧着一盆溫水進來,在一旁溼了絲帕準備爲離歌擦拭傷口,商之卻道:“且慢,先要以金針刺穴逼出毒液,方可包紮。”

偃風道:“那我去拿少主的藥箱。”

須臾藥箱取來,雲憬坐下爲離歌療傷,商之在室中來回踱步,不住沉思。

沈伊搖頭晃腦看了室中諸人幾眼,張了張口,卻終究不曾出聲,一人孤零零坐去角落裡。

慕容子野卻無法像他那樣置身事外,盯着離歌身上的傷痕,冷笑道:“看離歌身上的劍傷分明是裴氏手下的幽劍使手法所致。那裴行還當真是神通廣大,前幾日調了令狐淳的禮單,換下麒麟火珠,害我們白白忙活一場,今日又查到了石匠避居之所!那石匠既不見蹤影,想來此刻必然是性命難保了。

商之卻道:“那也未必。”

慕容子野困惑不已:“難道你認爲裴行和令狐淳一般仁慈,還會再放了那石匠不成?”

“若石匠在裴行手上,那自然是活不成,”商之言詞間意味深長,問石勒道,“族老可曾派人查過崤山周遭的情況?”

石勒點頭:“查過,有件事很是奇怪。我去了石匠一家居住的屋子和附近山林,未見絲毫打鬥的痕跡,更未見任何血跡。”

“憑空而遁?”慕容子野雙眉緊擰,思道,“了結一個知曉斷橋內幕的當事人而已,裴行如要動手,何必虜走石匠一家那麼麻煩?”

商之道:“這便是異常的緣故了。”他略略斟酌,才道:“我方纔探過離歌的脈搏,他受傷雖重,但身上的幾處生死大穴被雄渾陽剛的真氣封鎖護住,依我看,那真氣卻非石勒族老所能爲。”

“的確不是我,”石勒茫然道,“這麼說,我找到離歌之前他已被人救治過?”

“是,”商之長長嘆出口氣,“若非那人施以援手,不然現在毒已侵入離歌的心脈,那樣的話縱是我和瀾辰醫術再高,也將束手無策。”

如此一來,事情演變愈發詭異,室中諸人俱是沉默,緘言靜思。

未幾,雲憬金針渡氣,順利爲離歌引出毒液,又運行內力解開那幾處大穴。商之先前喂入的藥丸此刻已然見效,離歌喉間一動,吐出幾聲微弱的呻吟,只是神思尚未清醒,諸人也問不出什麼。正一籌莫展時,雲憬目色微動,撥開離歌緊握成拳的右手,夾指自他掌中取出一粒渾圓剔透的黃色玉珠,於燈下仔細觀望。

商之瞥見那玉珠,容色微變,脣間卻慢慢透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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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憬洗淨了手,走到書案旁,提筆寫道:“可是苻氏令箭綴飾的落英黃玉珠?”

“正是,”商之道,“如今想來,那個封鎖離歌穴道的人,也唯有老師身邊的長史車邪方能有這般深厚的功力。”

“車邪?”慕容子野不由遲疑,“可是苻景略怎麼會這麼快就知道了石匠的事?”

商之苦笑道:“四大輔臣手下能人輩出、眼線遍佈,朝中的一舉一動、一風一波,豈能瞞得住他們?”

雲憬想了想,行筆道:“苻景略素來清高自傲,不屑爭鬥,這次這麼快有動作,倒有些不同尋常。”

“老師雖然清心寡慾,但在他那個位子,不管他願不願意,家族的利益、社稷的安危,都會使他常常身不由己,這次出手,只怕也是爲了雍州刺史之位,”商之嘆了口氣,“但願石匠此刻在老師的手中。”

事已至此,唯有靜觀其變。

這日正是初一,夜下無月灑照,九霄上繁星漫溢,夜色漸深,星光愈盛。

慕容王府位在洛都城西,至今已逾百年,其間高齋曲池星羅布列,六重庭院重甍迭起。夜至濃時,脈脈星輝蘊罩着古樸樓閣,更透出幾分世俗富貴難以媲美的雍華意味。

王府碧池臺,風吹浪起,水流汩汩。

池邊樓中,燈燭之光煢煢微弱。商之憑欄而坐,對着清華夜色默默喝酒。

有人從樓下上來,踩着木板吱呀輕晃。

走上樓來的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華衣銀髮,天生一對妖異的碧眸,盯着商之道:“又喝酒?”

“義父放心,這只是酒,未加其他。” 商之揚眉而笑,屈膝斜身的坐姿間竟是平日難得一見的懶散。

男子正是北朝的大司馬慕容虔,聽聞商之的答話,不禁緊緊皺眉。他的容顏本是再柔美俊秀不過,可此刻卻似是凝了冬夜的冰寒,神色清冷道:“這麼晚還不休息,坐在此處喝酒,像什麼話?”

“我是在等義父,有要事商量呢。”商之微微一笑,擡起雙眸。

慕容虔這才和緩了面容,撩袍坐下來:“說罷,什麼事?”

“石匠的事,”商之開門見山道,“石匠的行蹤,是義父讓人通知我老師的?”

“不錯,”慕容虔頷首,承認不諱,“苻景略接辦此事那是遲早的事,朝中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你當初想的不也是這樣?”

“我當初的確也是想讓老師最後接手,但不是現在,”商之悠然搖晃酒壺,雙眸望着慕容虔,慢慢道,“義父既已有了打算,爲何不讓人一併通知離歌?離歌今日受重傷險些喪命,義父可知?”

“若告訴了離歌,那有何人去引開裴行的幽劍使?石匠一家又怎能順利轉移?”慕容虔笑了笑,碧眸間鋒芒冰涼,不以爲意道,“你既說離歌是重傷,那就是沒死。心疼什麼?”

“義父!”商之倒吸一口涼氣,酒勁上來,臉頰上涌起紅潮,咬牙低聲道,“離歌陪在我身邊十六年,陪我生死,陪我榮辱,陪我歷經磨難、共渡修羅道,他並不是可以讓你隨手利用的工具!”

慕容虔抿着脣,靜靜看着商之。燈火在風中閃爍,將他的碧眸耀出飛魄芒影,凌厲至極,威嚴至極。

他冷冷一笑,斥道:“我這麼做,是爲了我自己?你身上揹負的到底是什麼,難道到現在還不清楚?不論對敵人,還是對自己,你都必須學會心狠。莫說是今日的離歌,將來就是我,只要有人站在你復仇的道路上,無論敵友,你都該視若無生命的棋子!”

“義父……”商之忍不住閉上眼眸,聲音微微顫抖,神情愈見孤寂。

慕容虔心中難免不忍,伸手過去想要撫摸他的肩,指尖卻頓在半空,倏而輕輕收回,嘆息道:“八年前的事,那些魑魅魍魎到現在仍橫行霸道,你甘心,你情願?不要浪費你的情感,你的命運註定你一生無情,非如此不能保護我們鮮卑一族,非如此才能不愧崑崙神子,非如此,你才當得驕傲英勇的獨孤兒郎。”

商之面色平靜得異樣,在慕容虔的話語下輕輕睜開眼,夜色穿透那雙狹長鳳眸,映出深邃幽清的幻影,看不分明,瞧不分清,卻彷彿又有什麼在其中明明白白地流失,獨剩一望無底的黑暗。

“是,義父。”他啓脣,淡淡的聲音竟是一如既往的無波無瀾。

慕容虔望着他的面龐,面對他的順從,只覺心中蒼涼,一時再無法言語。

商之卻似徹底清醒過來,將酒壺放在一旁,取過案上的一卷帛書,遞給慕容虔:“塞北的來信,今夜飛鷹剛送到。柔然和匈奴開戰在即,北疆即亂。因形勢危急,柔然女王未再拖延時間,已放了賀蘭柬。長靖公主離開雲中時,和拓跋軒訂了與我鮮卑暫時休戰的協議。”

慕容虔思忖道:“北疆之亂來得有些詭異。”

“不詭異,”商之道,“飛虹橋斷,令狐淳雖竭力遮掩,但朝中重臣遍佈的眼線如何不知?我想老師之所以能搶在裴行之前動手,想必也是蓄勢待發,正等着這個機會。四大輔臣之中三方都有了動作,卻還有一方到現在都未露出一絲動靜,義父不覺得奇怪?”

“你說姚融?”

“是,”商之道,“雍州環衛都城,刺史一位若能得手,對皇權的衝擊影響可謂極大。陛下大婚之後雖有親政之權,但幾個輔臣多年經營下的壁壘又怎會瞬間倒塌?到時必然還是權臣佐政的局面。令狐淳久居雍州刺史之位,讓裴氏在朝中爲諸人忌憚。如今好不容易出了紕漏,誰會輕易置之不顧?老師再清明獨處、潔身自好,畢竟也是與司馬氏同宗的烏桓胡族,他這次肯淌這趟渾水,該是爲了保護皇權,利益雖不同,目的倒與我們同出一撤。如果石匠此刻當真在老師手中,裴行這位忠心不二的令狐愛將怕是再無法保住了。如若令狐淳卸職,雍州刺史之位落空,朝中適合的人選能有幾人?此官職凌駕諸州刺史之上,需得軍政全才的人方可當得,眼下出此紕漏,權宜之計無非是先調用其餘諸州的刺史先充其位。裴氏自食其虧,雍州刺史再無落入裴氏之手的道理,所以青、兗二州的刺史可以排除在外。而如今北疆一亂,義父所領的北方的幽、冀二州和老師所領的幷州必然戒備森嚴,其三州刺史更是不能隨意調動。如此一來,就唯剩下――”

慕容虔恍然大悟:“姚氏所領的西方涼、樑二州的刺史。”

“義父所言正是,姚氏也是出身烏桓胡族,何況久佔西北要塞,自是素來和北胡異族交好,這次恰是時機地挑撥匈奴和柔然一戰,他姚融應該有的是辦法,”商之輕聲笑道,“可惜我也是今晚才知道,這盤棋下到現在,所有人竟都是爲太傅姚融統掌雍州鋪陳道路。”

慕容虔紫眸間鋒芒躍動,氣得冷笑:“這個老奸巨猾的姚狐狸!”

“不過他想順手接管雍州怕還不是那麼容易,”商之微笑,“他自有他暗渡陳倉的方法,我們也自有我們偷樑換柱之計。”

慕容虔點頭:“說得沒錯。”

此局到此已然明朗,兩人未再繼續深聊,商之沉吟了一會,忽然問道:“義父今晚見到蕭少卿了?”

“嗯,”慕容虔不無感慨道,“想不到蕭璋作孽甚多,竟有如此出色絕倫的兒子。”

商之意有所指道:“義父大概不知,蕭少卿會慕容氏的武功。”

“什麼?”慕容虔先是困惑,後神思一閃,驚道,“你的意思是――”

商之頷首,不慌不忙道:“半年前義父收到的那封說華伯父未死的神秘信,可能是真的。我在東朝尋訪許久未有所獲,本已死心,但今日卻無意見到蕭少卿使出慕容氏的掌法。慕容氏武功絕不外傳,這很蹊蹺。或許華伯父的下落可從他身上探知。”

慕容虔有些迷惘,忍不住念道:“蕭、少、卿?”

“此人身上秘密極多,遠遠不止華伯父一事,”商之望着飄搖不定的燭火,出神道,“除了外貌外,他的性情還真是極像一個人……”他的聲音漸漸低不可聞,深思之際,不察一股冷風驟然自窗外吹入,燭火狠狠一晃,隨即熄滅,唯剩下餘煙嫋嫋,穿透黑暗,清晰落入他的眼底。

來到邙山行宮已逾兩日,夭紹未出寢殿半步,日以繼夜地伏案抄經,至這日傍晚,她的案邊已堆上一摞厚厚可觀的經書。

天色幽幽暗淡,侍女進來點亮燈燭,等一通燭火無聲無息燃罷,侍女換燈的間隙,夭紹雙目泛淚,這才知眼睛已酸累不堪,只得停下歇了歇。

白馬寺的夜晚極是寂靜,夭紹起身推開窗扇,夜晚的涼風撲面而來,吹得她本已昏沉的神臺有了些許的清明。她擡眸,對着夜空中的弦月,怔怔發呆。兩日來只顧埋頭抄書,思緒是沒有着落的空白,此刻對着寒涼遙遠的夜色,諸多淡卻的心事竟一下齊齊涌上,倒讓她一時不知該凝神想些什麼。

檐下的風鈴忽然叮噹作響,伴隨着夜色深處緲緲傳來的笛聲,聽得她微微一愣。

“尚?”

夭紹側耳仔細聆聽,卻發現那縷輕細悠揚的笛音一反往日的幽冷,旖旎纏綿,溫柔明潤,叫人心曠神怡。夭紹在婉轉的笛聲下不由出神,垂首想了許久,還是忍不住掠身奪出窗外,直朝笛聲飄來的方向尋去。

後山幽谷之側的懸崖邊,飄飄白衣正臨淵而立。

夭紹到來時,他的笛聲早已止歇,然而無盡餘音卻似依然迴盪在夜空下,久久不消。

“是月出曲,”夭紹悄然靠近,微笑道,“時隔八年,我第一次聽人用笛子吹奏它。”

如同他今夜溫柔笛聲的不可多得,商之此刻的容顏亦是難得地柔和,笑道:“難道八年前,也曾有人用笛子吹過?”

夭紹抿了脣不答,目光落在他身着的白袍上,奇道:“爲什麼穿僧袍?”

“我本就是半個佛門弟子,入寺隨俗,”商之淡然一笑,轉身坐在懸崖邊的石上,“你經書抄得如何了?”

“抄了不少,不過還有許多。”夭紹長長嘆了口氣,在他身邊坐下,下意識地揉起痠疼的手腕。

商之將宋玉笛收入腰間,拉過她的手腕,輕輕揉捏着。

陌生而又溫暖的溫度自手腕上不斷傳來,原本痠疼的地方因他溫柔靈活的動作而漸覺舒怡,夭紹望着商之近在眼前的面容,只覺心跳不受控制地忽頓忽急,臉頰隱隱發燒。

惶然無措之中,她努力尋找話題驅散心中的尷尬:“你、你今夜怎麼會在這裡?”

商之道:“師父近日舊病復發,我得時常陪在他身邊。”他不經意擡眸,卻見身旁的少女雙頰緋紅,明淨似水的眼眸間波色盈盈,竟透着一抹異樣的羞澀之意,他的心不由亦是重重一跳,這纔想起男女之別,想要鬆手放開那纖細的手腕時,指尖卻似繫着萬千的力道,貼在那柔滑的肌膚上,再也挪開不得。

兩人靠得極近,近得彼此的呼吸清晰可察。夭紹輕輕咬住脣,愈發坐立難安。試圖將手縮回時,緊張得冰涼的指尖滑過商之滾燙的掌心,兩人心絃又俱是一顫,手倏地分離開。

夭紹站起身,將手背在身後,不安地緊緊握住。商之亦站起身來,夭紹心中一慌,腳下不易察覺地朝後挪了幾步,勉強維持平靜的聲音,問道:“竺深大師何病?”

“心痛之症。”

“你醫術那麼好,不能治癒麼?”

商之道:“心痛乃是心結,心結便是心魔所致,哪是醫道可治的?”

夭紹不解:“竺深大師義理高深,竟也有不能解開的心結?”

商之輕輕一笑:“世人尊爲得道的高僧,其實亦是凡人。七情六慾根深蒂固,他雖看得比尋常之人要開闊深遠,卻也無法完全捨棄。完全捨棄的,那隻能是世人心中的神靈。”

夭紹領會着,默默頷首。

商之望着她,突然道:“你的心結呢?”

夭紹一驚:“什麼?”擡眸迎上商之探究的目光,她心中的傷痕似乎被什麼慢慢撕裂開來,錐心刺骨,讓她再次手足無措,腳下不禁緩緩後移。她只顧逃避,卻忘記身後是萬丈懸崖,當發覺一腳踏空、身子危危欲墜時,這才失色。

然而恐慌不過瞬間,腰間陡然多出一雙有力的手臂,安穩將她帶回到他的懷中。

混雜着檀香的僧袍不復昔日那純冽幽然的冷香,夭紹靠着商之的胸膛,想着方纔那暈眩意外的一刻,驚魂餘定之後,心中隱隱約約地流過一絲從未感受過的暖意。她在他懷裡微微擡起頭,額角溫暖的肌膚觸碰到商之冰涼的下顎。商之垂眸,望見夭紹溫柔清淺的眼眸,不覺一怔。兩人默然對視良久,清風明月拂過身畔,彷彿萬物皆已成空。

夭紹的臉頰漸漸紅透,商之終於醒悟過來,忙鬆了雙臂將她放開,心中悔恨難當。於是半晌沉寂後他再開口時,聲音因刻意的冷淡而疏遠:“郡主出來久了,我送你回行宮。”

“好。”夭紹望着他轉身離開的背影,被懸崖寒風吹得一陣懵然。

此時夜色已深,行宮燈火暗淡。主殿暖閣間窗扇半開,裴媛君倚着窗櫺望着那漸漸隱沒在夜色下的白衣身影,微微揚起脣角:“那是國卿大人麼?”

茜虞道:“看身影似乎是,竺深大師近日身體抱恙,國卿大人常在寺中陪伴。”

裴媛君若有所思道:“看起來他和夭紹關係不錯?這麼晚竟以笛聲誘引,還親自送她回來。”

誘引?茜虞正關着窗扇,聽聞此話,手下動作不禁微一僵滯,沒有出聲。

“那笛聲你聽出來了嗎?”裴媛君坐在軟榻上思了片刻,忽然輕笑。

茜虞迷惑:“聽出什麼?”

裴媛君道:“月出曲啊,當年謝攸譜給陵容姐姐的定情之曲,你忘了?”

“這麼久遠的事,怎麼還記得呢?”茜虞心中嘆息,嘴裡卻柔聲道,“太后想必是聽錯了。”

裴媛君紅脣微抿,冷笑:“我怎會聽錯?往昔但逢此曲必是那兩人花前月下、情深似海之時。此曲於我而言無疑是魔音,刻骨銘心,怎會遺忘?想當年她母親一聽到謝攸的琴聲常三更半夜跑出去私會,全然不顧公主的尊貴,生的女兒如今也是一樣!”

“太后。”茜虞搖着頭,無話可說。

“縈兒今日可是已經回洛都了?”

“是。”

“召她明日來行宮,”裴媛君笑意又復從容清雅,徐徐道,“我本不願裴氏女兒與鮮卑族人有任何關係,如今看來,我卻是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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