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途

此夜因長公主大婚之喜,整個都城都處於通宵達旦的歡騰喧囂,因此發生在雲閣劍拔弩張的激越對峙並不曾引起什麼震動,只有京兆尹奔波勞苦,不得不在黎明之前再度帶了人過來收拾殘局,鑑之以往的經驗,此番又是寥寥數言將過失記在雲閣樹大招風的無奈上,悲慼一嘆,就此告辭。他來去之間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形色匆匆昭顯其心有旁騖,鍾曄暗中探詢,才知當前比之命案,更要緊的卻是北帝詔宣的大朝。

長公主的婚宴之隆重,不過粉飾太平,安穩人心,然而前梁州刺史、如今西平王姚融手下的大將軍延奕似乎是要存心與朝廷難堪,十八日傍晚,集鐵甲重兵踏渡渭水,攻佔幷州西陲的城池池陽。池陽並非重鎮,駐守的八千兵馬不抵梁州軍的強猛攻勢,棄城而逃。延奕揮師入城,引火燃薪,將築於青山秀水間、精美絕倫的池陽行宮付諸一炬,豈料深夜東南風盛,火勢控制不及,順着四面起伏的丘陵樹叢綿延數十里,殃及大半城池,此一夜紅光濃煙傾覆天地,旦夕間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中原大戰的序幕,由此揚天焰炎、悲啼哀縞中迅疾延展。

戰報在拂曉時傳至都城,彼時北帝與諸臣剛自觥籌交錯、飛歌纖舞的婚宴上離開,昏沉沉的醉意中還未歇下,俱又在驚怒之中清醒,朝鼓朝鐘嗡鳴震盪,本該休憩的日子,卻破例宣百官廷議。

中原的戰況不比西北局勢的旗鼓相當,延奕乃北朝難得的一員猛將良才,率梁州二十萬大軍並涼州南方諸鎮府兵七萬,已成洛都的心腹大患。眼下時局,謝澈的北上之行已是當務之急。含元殿前,於百官衆目睽睽的恭肅瞻仰下,北帝當階南面,將節鉞親授紫袍黑甲的年少將軍,叮囑萬千。謝澈授命而跪,誓言鏗鏘,自表一番忠臣良將的心志。

君臣將戲做足,一番繁瑣禮節後,時過正午,日照如煙,百官赴往城門送別,北帝登高遙望,待瞧見那一縷明黃旗幟順着流雲飄飛天際了,憂忡不定的心至此刻彷彿才稍有了一刻的平靜,閉上雙眸,藉着被豔陽久照後的頃刻暈眩,恍惚中已然騰雲駕霧,俯瞰着烽煙蔓延中原戰場――瘡痍遍地,血滿山河。能有什麼時刻,可以比現在更能讓他體會到做爲君王的殫精竭慮和戰戰兢兢?水深火熱之中權柄在握,冷與暖的極致,無人得知。

風過,雲過,人心再煩再亂,日色流逝依舊如常。

暮晚東風薰暖,綺雲霞光下的文華殿異常地金碧輝煌,司馬豫忙了一日的政務,兼之前夜未曾休憩的勞累,此時未免生出些許睏倦之意,於是半躺在龍榻上,靜靜閉目養神。

入得淺夢之際,臉頰上輕起柔軟的觸感,司馬豫迷糊中睜眼,只見明妤坐在榻側,正溫柔地望着自己,以絲帕拭着自己的額角,溫言軟語道:“夢到什麼,出了這麼一頭的大汗?”

司馬豫神色木然,盯着她的眼眸裡透着童真的懵懂,半晌才牽起嘴角笑了笑,順着她伸來的胳膊依入她溫暖的懷抱,聞着她衣襟上的清香,再度閉了眼眸,睏意中輕聲咕噥:“朕有些累了。”

明妤見慣了他英朗偉岸的帝王之氣,卻從未見到他這般虛軟無力的時候,心中微微一疼,疼痛中又夾雜起莫名的酸甜,手指撫着他疲憊的面龐,柔聲道:“那就睡吧,臣妾陪着你。”

斜暉暈黃,照入殿間,光陰如幻。

“陛下!”帝后難得的溫馨之時,中常侍黎敬卻甚無眼力地闖進來,尖細悠長的聲音透着難言的歡喜,“大司馬求見,說趙王殿下自永寧傳來奏報。”

司馬豫當即覺醒,被人擾夢的一絲不愉也頃刻忽略,忙坐直身道:“快傳。”

明妤不及迴避,起身站在御案邊,隱約間總算記起來前朝時收到的一封密信,偷偷握緊了手中的絲帕,抑住心中所有的情緒,不至於流諸於色。

慕容虔入殿,將手執的卷帛雙手遞上,素來清冷的紫眸此時笑意浸染,稟道:“尚兒此行不負陛下所託。乞特真離開梁州後,果然密行雍州暗中勸說趙王,到達永寧城當夜暴斃刺史府。此前雍州府兵的一半將領已收到令狐淳的親筆信函,明曉利害大義,聚衆大鬧軍營,舉勤王旗幟,求西進梁州,並趁亂殺死了趙王府上長史、姚融的小兒子姚珣。雍州境內大勢如斯,趙王殿下如今退無可退,再不能兩面徘徊,日前已經發兵梁州。延奕後方生亂,必然手腳大亂,雍州兵馬與翼、並二州的軍隊前後夾擊,中原戰局脫離困境將指日可待。”

一日的煩憂在此間煙消雲散,司馬豫合起卷帛,大笑起身:“獨孤尚,商之君,果然是朝廷之望,朕之股肱。”

明妤在一旁望着他眉眼間飛揚的神采,心中留存的愁慮慢慢化作沉靜的歡喜,淺淺微笑,由衷而生。

雍州府兵出師梁州的消息,郗彥亦在傍晚收到的密函中得知。只是他的心神卻未能在此事上多擱,因爲隨雍州諜報一同而至的,另有一封來自東朝的匿名信函,飛鴿傳書,書到鴿亡。

書房明燭下,鍾曄仔細察視白鴿腹部的傷痕,微微皺眉,對郗彥道:“想來發密信時情況極險急,這白鴿身上的傷痕乃箭簇所擦,堅持飛這麼遠送來洛都,失血過多,落下的一刻,當即斷氣。”想了想,又續道:“少主,依信中的內容看,此白鴿必然是自荊州飛來,只是荊州那邊經過韓瑞的背叛,雲閣細作死傷大半,這段日子的密信來往無不是遲滯受阻,此信中所說的南蜀與殷桓暗中盟約、將要發兵江州的事天下皆無風聞,此人又何從得知這樣機密緊要的消息?而且……這白鴿身無暗記標識,並不是雲閣訓練出的信鴿,可它卻認得洛都雲閣的線路,豈不怪哉?”

說到此處,鍾曄心念霍地一閃,顎下鬍鬚無風自顫,故作鎮定地放下白鴿,雖則心懷失而復得的期翼,嘴裡卻依舊是裝糊塗地推算:“還有信中這些雲閣的暗語,此人又是從何得知?少主,如此種種看來,想必送信之人和雲閣的關係定然匪淺。”

任憑他如何旁敲側擊,郗彥只是抿脣不語,垂眸盯着信函上暗帶殷紅的墨跡,臉色漸漸凝重。

鍾曄心中已然是明鏡般地清楚,也不再出聲,用麻布包裹住白鴿,交給書房外的僕役另覓安身之地。再度返回書房時,還未坐定,忽聞一縷簫聲在竹林中曼然飄起,透過書房半開的窗扇,只見月色如水,傾照竹林間那襲勝雪白衣上,四周翠影涼冽,風拂起,碧葉動如波浪,愈發襯出吹簫之人的翩翩瀟灑,綽約於世。

難得見沈伊如此清雅的一面,鍾曄在愣神中剛升出一絲欣慰,那宛轉悠揚的簫聲卻陡然一變,悽苦悲涼,訴不盡的哀愁。

“假模假樣。”鍾曄邊咬牙切齒地暗罵,邊在激靈和寒戰中頓悟――此人此生是無藥可救了。兩耳許久不經此非人的折磨,因此眼下愈發難熬,待要上前關窗,卻不抵那道白影掠來的飛速,修長的身軀就此倚着窗櫺慵然斜坐,含笑的目光橫睨鍾曄,懶散如初,頑劣如初。

鍾曄無可奈何,忿然離室。

郗彥一如既往地不爲所動,將荊州送來的密函靠近燭火,棄入案旁的鎏金博山爐慢慢燃盡。跳躍的火焰映入那雙沉如靜水的眼眸,片刻的明亮之後,灰燼成暗,幽深莫測。

有侍女捧着兩盞熱茶進來,先遞了一盞給郗彥:“公子用茶。”站起身,覷着憑窗吹笛、自命風流的沈伊一眼,微笑着持盞上前,嘖嘖而嘆:“我聽慣了主公的笛聲,郡主的琴聲,卻從未聽過如此鬼哭狼嚎的簫聲。沈公子方纔可是和郡主說,要來吹曲超度昨夜刀劍爭鳴中逝去的亡魂?怎麼如今我聽着,不似超度亡魂,倒似生生要將活人超度成死人?”

“噯?”沈伊氣息一窒,臉色發黑,簫聲當即依依而散。

侍女笑意不減,將茶盞給他,溫柔地:“沈公子是吹簫吹累了罷,請用茶。”

沈伊收起暖玉簫,跳下窗,笑意又復如常的優雅,盯着侍女打量幾眼,接過茶盞抿了一口,讚道:“姑娘人美,素手含香,煮出來的茶湯亦是清澈靈秀,非同一般。”

此話聽起來誠意滿滿、毫無輕佻,侍女不覺一怔,而後輕笑:“公子慢用。”素色裙裾冷冷一飄,撥了帷幔轉身離開。細碎的腳步聲在廊下未曾去多遠,忽聽她揚聲言道:“尉遲公子,沈公子誇你人美,素手含香,煮出的茶湯亦是清澈靈秀,非同一般!”

“噗――”沈伊含在嘴中的一口茶當即噴了出來。

書房外半晌無聲,沈伊平穩了心緒,抑制住咳嗽,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廊下卻驀地而起哐噹一聲裂響,卻是茶壺落地的破碎聲。

於是此夜憤慨奔走的,再不止鍾曄一人。

室中,沈伊撫着胸口一副受驚的模樣,喃喃不已:“這小子的脾氣比他師兄還要厲害。”事已至此,他也再無品茶的心情,在書案邊坐下,指尖摩挲茶盞,想了想,又不禁輕笑:“好個牙尖嘴利、聰明機靈的丫頭,真是有趣,難怪夭紹那麼喜歡她,此次南下,想必是離不得了呢。”

離不得?郗彥若有所思。良久後回神,淡淡一笑:“阿伊,我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沈伊別無他想,因此並不以爲意。

郗彥斟酌了一會,才慢慢說道:“我方纔收到荊州密報,朝廷派去南蜀招降的大臣被殺,南蜀國君與殷桓已暗中定下盟約,不日將出兵江州。荊州軍雖然驍勇,但此番東進卻無想象的順利,與江、豫兩州兵馬對峙襄水,正是勢均力敵的局面,但若有蜀兵南出湘江,江州的戰局便會岌岌可危。雖則當初義垣哥哥曾答應過阿憬,徐州北府兵將西行援戰,若北府兵當真能至江州戰場,阿憬倒也不會出現前後難顧的困局。只是如今……此間卻有兩處麻煩。”

“兩處麻煩?”沈伊瞥了眼書案的戰圖,沉默片刻,低聲笑道,“北府兵彪悍善戰,歷經烽火,如果真能與江州軍攜手對敵,不嚳爲前線佳音。只可惜,北府將士大半爲你父親郗嶠之的部下,多年來與朝廷素有隔閡,怕是難以接受別人的調遣,更不論,這個人還是曾經有‘殺你’之過的湘東王蕭璋之子。你擔心的麻煩,是不是這個?”

“此是其一。”

“其二……”沈伊略有沉吟,皺眉道,“難不成你是想恢復郗氏少主的身份,回東朝重握北府兵?”

“是,”郗彥揚了揚脣,望着沈伊,眸色澄澈,“知我者,武康沈郎。”

“你別以爲這樣說就能唬弄過我,”沈伊丟下茶盞,思慮半天,終於找到一個微弱的藉口,“你的身體……”

“你放心,我自會調理,”郗彥溫言打斷他,又道,“我此行南下江州,若要恢復郗彥的身份,統掌北府兵,必要得朝廷的認可,因此當年的舊案……縱然是未免多生風波暫不平反,也須有人在朝中爲我周旋。當年父親在怒江受困,一來縱然有水汛天敵之故,二來,也與朝廷有人在後方故意剋扣延運糧草有關,因此而北伐不成,這才遭奸人的誣陷。如今我卻不能重蹈覆轍,朝廷中,太傅和丞相縱然肯相助,但他們爲國爲族多受各自利益的牽絆,此事朝夕能變,我不能完全相信。”

沈伊笑了笑,臉上的顏色是從未有過的清淡平靜:“所以,你想讓我回朝入仕途。”

郗彥默然長久,緩緩出聲道:“我只相信你。”

“就憑你這一句,我還能有什麼做不得的?赴湯蹈火,死也甘願,”沈伊撫簫輕嘆,眉梢眼角全無素日的浪蕩不羈,浮華遮蔽,浩然沉穩,慢悠悠透出口氣,又微微笑道,“只是兩手空空地,叫我如何入朝?”

郗彥自案邊拿出三卷書簡,兩卷帛書:“這些書簡是北朝御史臺平反獨孤一案的副卷。兩卷帛書,一是令狐淳當初所述的九年前南北勾連的密情,還有一份,是我給陛下的親筆書信。”

沈伊將書簡帛書通通攬入懷中,站起身,將要走時,又掉回頭,一本正經地指責:“不過阿彥,有件事你卻做得十分不厚道。”

郗彥莫名之下不免微怔,沈伊撲眨着眼睛,視線斜挑向上,瞥着書架上的酒壺:“宮釀赤雪醇,你從哪裡搜尋來的?竟又是隻顧自己享受了麼?”

郗彥輕笑,長袖一揚,暗風攜帶青玉酒壺落入沈伊滿滿當當的懷中:“本就是爲你備下的,一時忘了。”

木塞未開,馥郁甘醇的酒香已然滿懷,沈伊功德圓滿,轉過身用腳踹開門扇,離去前笑聲縱肆:“簫千首,酒萬觴,幾曾正眼看侯王?昔爲梅花醉不歸,而今卻欲金闕眠-―”一生醉心紅塵之外,今夕何夕,從此墜入凡塵。聲音飄遠之際,還不忘絮絮叨叨地叮囑:“阿彥,莫要忘了去看看小夭,她已等了你整整一日,再忙也不該是這樣忙的。”

夜風滿室,月光湮沒燭火,冷鋒沉落眼底,凌割眷念。恍惚中而起的疼痛和苦楚,絲絲而來,直擊心房,避無可避,於是不再逃避。

郗彥心思落定,提筆寫罷一卷信函,出門交給等侯在外的鐘曄:“送往江州潯陽,給阿憬。”轉過身正待去夭紹的閣樓,卻見長廊深處兩人迎面而來,偃真在前,沐奇在後。

待近前幾步,偃真稟道:“長靖公主一行已然渡了濟水,一路通行的牒文我也交給了她,想來不會再出差錯。”

郗彥點點頭,看着沐奇:“三叔不是隨謝澈大哥北上,怎麼回來了?”

沐奇病懨懨的面龐上笑顏文雅,回道:“公子思來想去,覺得我還是留在郡主身邊照顧的好,他身邊自有老四跟着,應當無事。只是郡主――”他刻意拖長了音調,頗有幾分耐人琢磨的意味深長,“聽偃總管說,她昨夜又受傷了。郡主此番北上,接二連三地傷痕累累,回去東朝,沐奇還真不知如何向太傅交待。”

郗彥輕輕抿脣,廊外月色凌亂,竹蔭深濃,也襯得他的臉色模糊不辨。一言未發越過沐奇,玉青衣袂流逝似水,依舊朝夭紹的閣樓走去。

偃真看着他默然遠去的背影,心中叫苦不迭,不斷詛咒發誓,將沐氏十八代祖宗悉數問候過去。一轉頭,又望見冷冷站在階下的鐘曄送來刀剮般的眼神,頓覺沉冤似雪,鬱結橫生,當即恨不能夠剝心明志,以告蒼天。

清池畔此夜的月色不比昨夜。池水粼粼閃爍,一如刀光劍影的沉澱。岸邊花草凋敗,血色殘留,百轉風吹露寒,無復生機。

閣樓上,夭紹倚欄而坐,對着面前一盤殘局,正想得入神。

昨夜她救了自己的命,醜奴知恩當報,這一整日都黏在她身旁,端茶奉水,乖巧十分。此刻又捧了糕點蜜餞過來,討好地:“謝姐姐,晚膳放在那都涼了,我讓人先拿下去熱了。你若餓了,先吃些糕點罷。”

夭紹也不拂她美意,隨手拿過一塊,慢慢咀嚼。

醜奴在她身邊盯着棋局看了半天,不得要領,枯燥之下游目四望,不經意發覺樓外池邊靜佇的淡青衣影,頓時歡悅:“瀾辰哥哥!”轉過身,踩着木梯蹬蹬跑下樓去,拉着他進閣樓,數落道:“謝姐姐等你用晚膳呢,怎麼現在纔來?”

語氣親熱,渾然不分彼此。夭紹這才從棋局上收回視線,轉過頭,看着郗彥,似笑非笑。

不知是她的眼神太過通透,還是醜奴的舉動太過親密,郗彥突然間有些難堪的惱火,抽出被醜奴緊攥住的衣袖,飄身上樓,攬過夭紹,直入內室。

砰地關上門,避絕一切干擾。

醜奴怔怔地站在樓下,侍女捧着熱好的菜餚過來,正見這一幕,撇撇脣道:“又要先施針,再用膳了。想必這些菜餚還得再熱一次。”

“施針?”醜奴恍悟,又高興起來,接過食盒,殷勤地,“沒關係,交給我去熱就好了,姐姐歇一歇。”扭過身,淺絳色的裙裾便在月光下翩翩遠去,哼着婉轉的歌聲,腳步輕快,無憂無慮。

閣中內室,此時寂寂悄然。燭火映着珠簾明光流轉,照得兩人的臉色都透出幾分難得的紅潤來。郗彥自案上取來針囊,回過頭,但見夭紹坐在榻上,捧着卷書簡,聚精會神地看着。他走到她身邊,她絲毫不爲所動,只對着書簡,愈發地心無旁騖。郗彥微微皺眉,握着針囊在榻側靜站了半晌,終於出聲道:“躺下罷。”

夭紹並不理會,舉高書卷,遮住臉,“作甚麼要躺下?”

明知故問,問得蹊蹺。

郗彥無從擇言,夭紹等了一會不見有人答話,又慢慢將擋在眼前的書簡落下,瞥了眼郗彥手裡的針囊,嫣然笑道:“我正在看醫書呢。有人說,我這些日子看了這麼多醫書,想來知道怎麼治自己的腿疾。郗公子今日又何來的操心?”

郗彥定定看着她,目光沉靜似古井之水,波瀾難興,唯有暗潮在深處涌動,看不明晰的晦澀。“夭紹,”他緩緩啓脣,溫潤的笑顏一如當年對她不離不棄的清俊少年,柔聲道,“躺下罷。”

夭紹笑意凝住,眼睫眨了眨,眸中隱隱浮出一層溼潤的霧氣。

她微微低頭,嬌嗔不再,眉眼依舊是往日的溫柔。依言躺下,依言閉眸。只要是他叮囑的。金針刺穴,柔力通脈,此刻都不是痛,重重的心事又莫名添了一件,辨不出來由,分不出喜怒,卻平白奪去了她所有的心情。

他對她如此地忽冷忽熱,似曾相識。

以前是爲什麼?如今又是爲什麼?她不住思索着。

施針半個時辰的相對,兩人都靜氣摒息地,各自沉默。待郗彥取下所有金針,夭紹睜開眼,望見郗彥額上的汗珠,下意識地,便伸出手去拭。指尖剛觸碰到那冰雪般寒冷的肌膚,郗彥身體一掙,略略側身避開。

夭紹的手滯在半空,良久,才若無其事地笑了笑,緩緩將手臂收回。又撐着胳膊坐起身,想要下榻,不料雙腿如灌冰鉛,沉重,僵硬,絲毫挪動不得,頓時大驚失色,瞪着身旁的人:“阿彥?!”

郗彥輕垂眼眸,臉色雪白得幾乎透明,此刻任珠簾光色搖閃,卻再無法將他的面龐映出先前的紅潤。他收好針囊,淡然一笑:“夭紹,我方纔接到了東朝的密報,南蜀與殷桓私連,江州戰事緊急,不得不盡快南下。”

夭紹起伏的心緒終於自腿上的禁錮轉移,此時不須細想,已然明白其中原委,盯着郗彥看了好一會,還是抑不住驚怒,冷笑道:“所以,你要舍了我獨自南下?”不敢置信,不得不信。

郗彥沉吟了片刻,擡起雙目,望入她努力掩飾着慌急的眼眸,慢慢道:“你腿上的劍傷雖然不深,但因先前的舊患本就未好,如今再添新傷,未免沉痾難養。我此行南下須日夜不斷趕路,縱馬疾馳,等不得你乘馬車。”

“腿傷!腿傷!”夭紹懊惱難當,“你能再找個好一點的藉口麼!”

郗彥注視着她,半晌,微微而笑:“這裡,洛都,有你捨不得的人。”

目光相對,毫不避忌,他竟說得如此坦然。

夭紹的面龐瞬間褪去了所有的顏色,渾身冷顫――是什麼逼得他如此無情,冰涼的劍刃所指,竟要這般利落地直戳她的心口?曾經在那裡留下的傷痕剛剛結疤,薄紗罩着,朦朦朧朧,心肝靈慧的兩人從來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碰觸,等着它痊癒,等着它淡卻,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要這樣迫不及待地、狠心地再度撕裂,讓她猝不及防、無路可逃。

“我不是……”語出脣齒,虛弱顫微,話已不成音。

不是什麼?她倏地有些茫然。

殊不知燭火卻照清了她眸中的情緒,從未有過的羞慚,從未有過的黯淡。

怔忡中,只聽他如釋重負般輕聲嘆了口氣,淡淡道:“明知不可爲,偏偏任性而爲,從小到大,屢屢如是,該改了。你留在洛都養好腿傷,再圖南下,又有何不可?”他說得如此地平靜,又是如此地漠然,彷彿兩人中間隔着的,是萬里山河、九重天闕,那樣地遙不可及。昔日的耳鬢廝磨、生死與共原來只是水月鏡花,但凡一絲微風吹來,便可如約而逝。

夭紹靜靜地看着他,忽然輕聲一笑。

這笑聲太過突兀,似乎有着透穿一切的蠱惑,趁着他微怔的神思長驅直入,清晰而又溫柔地,觸摸着他心底的苦和恨。

他不免微生狼狽,只是言盡於此,他也再無解釋的必要,移開目光,站起身。青衣隱沒於紫紗帷幔中,沒有一絲的踟躕。好像只有這樣冷淡絕然地離開,才能帶走一簾的風月、滿眸的柔情,然而步履邁出,四肢百骸無不沉哀生疼,如被冰封、如受火炙,喘息、掙扎,脫離不出,心中竭力壓抑着那樣激烈的情緒,讓他連喉間何時涌出了腥甜也不自知――

早知如今的離別,又何必當初義無反顧地深陷。

“阿彥,等等!”帳後驀地撲通一聲悶響,艱難的呼喚迸出脣間,終歸還是牽絆住了他的腳步。回過身,撥開幔帳,僵立片刻,才俯身扶起無力倒地的夭紹,冰冷的指尖慢慢伸出,抹去她眼角沁出的淚珠。

夭紹脣邊挽起一絲微笑,指了指一旁的雪魂花:“別忘記帶走它。”

“好。”

夭紹就勢握住他的手,待要再語,郗彥卻不容她開口,手指微動,點上她的睡穴。那雙明淨的眼眸猶自含着來不及訴諸於口的不捨,卻只能就此忿忿不甘地、闔目而睡。

夢中不知人間歲月,清風吹入室中,捲起紫色綾紗,包裹住兩人的身軀,柔如東山的春光。

“捨不得的,豈止是你?”郗彥心道。低下頭,寒涼顫抖的脣,終於碰上那溫暖的柔軟。微甜,微苦,深深一吻,久久難離。嘴角溢出的血絲沾上她的紅脣,濃濃一縷,瞬間染成驚心怵目的妖嬈。

如花美眷,如玉容顏。

到底不如似水流年。

我給不起――

郗彥將她抱上軟榻,蓋了錦被,慢慢抹去她脣上的殷紅。

就此別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孤月獨照英魂(下)秋風塵染漫西州多事之秋仁智得符第二章.逃亡華容問道百花宴風雨無常寒夜思進退縱橫之局誰道非舊識進退皆真心序章.風起不速之行進退皆真心行禮重重,探路重重斷橋伏波,爭鋒雪夜孤月獨照英魂(下)縱橫之局摴蒱之戲數風波幼無人憐,是以少孤寒夜思進退行禮重重,探路重重血蒼玉玉笛流音飛怒江雲起行禮重重,探路重重多事之秋第一章.事變孤月獨照英魂(上)鏖戰斷橋伏波,爭鋒雪夜秋風塵染漫西州鏖戰不速之行何以解憂江河無限清愁男兒事長征憶往昔,故如初摴蒱之戲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分途北上雲中歸計恐遲暮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篇外.胡騎長歌篇外.胡騎長歌篇外.胡騎長歌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請君入甕懷瑾握瑜,豈能獨善空山猶在,暗換年華寒夜思進退數風波縱橫之局靈壁之圍夜宴三變,君心難測絕地逢生多事之秋第一章.事變費心苦籌謀風雨無常玉笛流音飛怒江白雲憶故人求劍試心,求策試誠天命難參何以解憂長袖善舞(上)玉笛流音飛怒江誰道非舊識數風波轉身明滅驚馬獻策挾劍絕倫何以解憂空山猶在,暗換年華縱橫之局行禮重重,探路重重轉身明滅相逢卻已難相識斷橋伏波,爭鋒雪夜月出曲流音將初成謀兵進退皆真心費心苦籌謀孰能投鞭飛渡計中計摴蒱之戲血濺華月何以解憂將至天命難參謀兵咫尺青梅山重水複,柳暗花明白雲憶故人正文開始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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