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9、XX日本

——2009、9、XX日本

少年在大地上奔跑着。

壓低身子,只是一心向着前言奔跑着。

年齡大概是十歲。

洗褪了色的襯襖迎着風,藏青色的衣角被吹起,少年只是一心向前筆直地奔跑着。

他的腳步快得和年齡不符。速度超過了“快”這個詞的表達範圍。在學校裡,他大概什麼競技都能拿第一吧。每邁出一步,那身體都像被風吹起的羽毛一樣躍向空中,就連大人也無法輕易追上他的。

他名叫樞木朱雀。

在朱雀前方,是被樹木包圍的神社。

在小道的旁邊是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河。

小河上架着一座石橋。

橋的前方是玩具似的鳥居。

紅色的柱子被夕陽渲染得更加鮮紅。

鳥居看起來年代久遠。

在還差一點就可以伸手摸到那柱子時。

朱雀突然停下了腳步。

實在是喘不過氣了。

額頭上佈滿了汗珠。

朱雀一邊盯着眼前的柱子,一邊輕輕咂了下舌。

「……像個傻瓜似的。」

和天真的面孔不相符的措辭,粗野的說話口氣。

「回去吧。」

他轉過身。

這次沒有跑步,而是慢慢地走着。

少年趴在地上。

就算白色的襯衫上留下鞋印,就算妹妹覺得摸着很舒服的黑髮滿是泥巴,他也一樣死盯着對方。

儘管如此,暴行也沒有停止。

毫不留情的拳頭、腳踢襲向少年的側腹、後背、臉頰和腦袋。

「不列顛人滾出去!」

「沒錯,明明就是人質!」

「你這個侵略者!」

尖銳的話語並不讓人覺得痛苦。

他連搭理的心情都沒有。也沒有搭理的必要。身體的疼痛也沒甚麼可怕的。不可以覺得可怕。

只是。

在滲出淚水的視野一角,被踩爛的購物籃讓人覺得很可惜。

難得買到了妹妹娜娜莉喜歡的梨子。

自己雖然很討厭向目光冰冷的店主低頭,可爲了娜娜莉還是拼命地拜託他,才終於得到的。

從籃子裡飛出,埋入泥裡,破裂的白色果實。被壓爛的小小果核。

已經沒法吃了。沒法拿給她吃了。

少年不是由於疼痛,而是因爲悔恨留下了眼淚。

他名叫魯路修?V?不列顛。

「啊,這傢伙哭了。」

「哼哼,不列顛人果然是沒用鬼。」

「爸爸也說過不列顛人只害怕日本的。」

「所以你這樣的人才成爲人質的。」

聽不到聲音。

甚麼也聽不到。

只有妹妹的笑顏出現在視野中。

之後——

兩人第兩次相遇了。

名爲命運的齒輪從此開始轉動。

「到底爲止吧。」

突如其來的聲音在已經變得昏暗的神社裡驟然響起。

甚麼——正在恣意妄爲作惡的壞小孩之一轉身一看,表情頓時變得僵硬起來。

「朱、朱雀……」

「這麼多人欺負一人——要是被藤堂老師知道了,你們會被打扁的哦。」

這麼說着,朱雀瞥了一眼被孩子們圍在圓圈中心的「那個」。

在濃密的樹蔭中。

蹲在乾燥石階上的那個身影。

說實話,看起來就像塊破抹布似的。

連朱雀都能一眼看出的高級襯衫滿是泥污,變得皺皺巴巴。

——真是笨蛋。

朱雀不禁在心中嘀咕道。

穿着那麼名貴的衣服出來,當然會遇到這種事啊。

而且,那凌厲的眼神也不合適。

既然怎樣都無法打贏,至少把眼神變一下也好吧。

臉上露出點歉意不就好了。

不。

他就是那樣。

第一次和自己相遇時也是這樣。

「幹嘛呀,朱雀。」

圍着「破抹布」的孩子們發出了一些反抗的聲音,但夾雜在其中的膽怯明顯更多。

「你是站在不列顛人一邊的嗎?」

「誰是啊,笨蛋。」

朱雀反射性地回嘴道。

「我最討厭不列顛人了。」

「那爲什麼……?」

「但是,我更討厭欺負弱小的傢伙。」

朱雀斬釘截鐵地說道。

孩子相互對視了一下。

就這樣閃人實在是很遜,但是,對手很可怕——周圍漂浮着這樣的空氣。

朱雀看穿了他們的想法,稍稍壓低聲音說。

「……我真的要生氣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嚇得肩膀一抖。之後,朱雀想到「啊啊,這下又被討厭了。」明明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卻是個難以管教的野孩子——朱雀也知道有人背地裡說他的壞話。最先這麼說的,大概是和自己打架時被揍過的傢伙的父母吧。現在連同年齡的孩子們之間也已經傳開了。不過,因爲自己基本上是無論主動、被動都難以合羣的性格,在學校和外面都是一個人。所以也沒甚麼大不了的。只有沒用鬼才會需要別人的幫助。自己可不一樣。

「快走啊。我不會告訴老師的。」

朱雀又加了一句。在圓圈中間個頭最大的孩子轉了轉眼睛說。

「老師也說過討厭不列顛的。」

「不要隨便篡改老師的話。老師只是說不列顛的做法不對而已。」

「那不是一樣嗎?」

「誰知道呢。」

老實說,朱雀對此也不明白。

「不管怎樣,在這裡的不是老師,是我。」

那句話成了最後通牒。

再繼續糾纏下去,朱雀大概會真的發飆吧。

孩子們無言地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就這麼散開了。不過,這也只限於離開朱雀的身邊爲止。孩子們落敗般走下神社的石階,朝回家的道路走去——那傢伙——是間諜——再強壯一點——總有一天都教訓他——就算沒有直接聽到也能夠猜得到。很容易想象的。

也罷,管他呢。

反正,都是些一個人就不成氣候的傢伙。

這麼一想,現在眼前的笨蛋也許反而比他們強多了。至少,這個笨蛋一個人也沒有認輸,沒有屈服。他的眼睛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爲什麼?」

自己也不想聽到別人說「幫我」之類的話。

所以,朱雀搶先說道。

「我甚麼也沒做。」

「……」

「只是你妹妹一直拜託我,我纔過來看看情況。」

「!娜娜莉?向你?」

只有談到那名少女的時候,這傢伙的表情纔會變化。

「沒錯。」

朱雀不高興地點點頭,而對方不知爲何露出一副更加不高興的表情。

「騙人。」

真的讓人火大了。

「不是騙人。」

「騙人。」

「不是騙人!」

「騙人!」

「不是騙人!」

「騙人!」

兩人就這樣一直重複着無限循環的爭執。

直到回去同住的家裡爲止。

直截了當說的話,那就和儲藏室差不多。

雖然如此,建築本身是兩層構造。而且在本宅之外擁有的這種東西,自然也不會顯得寒酸。不過,就算這樣畢竟還是儲藏室。

支撐四方的柱子因爲風雨的侵蝕變得烏黑。

模糊的玻璃就好像故意在拒絕外界似的,將建築陰暗地封閉起來。

後面是雜亂地長滿樹木的小山。而且,正面也是生長着各種樹木的樹林。

白色的牆壁看來還是經過一定的維護的。

但是,那與其說是風景,說是讓人不快的表現還比較正確,搞不好還會被當成鬼屋的建築。

然後,被驅趕到這種住處,說起來真的很過份。

這就是少年少女二人的境遇。

對娜娜莉?V?不列顛來說,世界很狹小。

當然,這也有娜娜莉身體狀況本身的原因。

娜娜莉雙目失明,腿也無法活動。似乎是某種事故的後遺症。

只是,對娜娜莉來說,世界狹小這件事其實並不只是這樣。

純粹的她的世界很狹小。

與其這麼說,不如說她自己想要世界變得狹小。她這樣希望着。

因爲。

廣闊的世界到處都是可怕的事物。

那壯麗的不列顛宮殿就是典型的例子。

在沒有失明時,那裡是既漂亮,又華麗,一直很明亮的地方。但是,同時那裡也是非常醜陋、昏暗、陰森的地方。

不是東西。

而是人。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樣。但是,有好多可怕的人。有好多可怕的東西。冷酷的異母兄弟們的視線、明顯鄙視自己的義母們的言語、只是機械地進行應對的侍女們。

無論哪一個都好可怕。可怕得無以復加。

就算來到日本,那也沒甚麼改變。

人們好可怕。無論誰都好可怕。可怕得好想逃走。

所以,世界最好變得狹小。

如果是狹小的世界、其它任何人都無法進入的世界的話。

自己就可以生存下去。

和唯一一個對自己溫柔的哥哥,單獨二人……

在往常的黑暗中,娜娜莉聽到外面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哥哥?

因爲眼睛看不見,所以娜娜莉的其它感覺變得敏銳。特別是聽覺最靈敏。因此,她只靠腳步聲就能很快分辨出自己認識的人。

只是,問題是此時屋外傳來的腳步聲不止一個。

很快,她就可以聽到說話的聲音了。

「……爲什麼連你也跟來了。」

「你是笨蛋啊。我一開始不就說了嗎。這地方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現在是我們的房間!」

「自大甚麼啊,明明就是人質。」

「我們纔不是人質。是正式的留學生。要說幾次才能明白。」

「這句話原封不動的還給你。這裡是我的基地。來拿忘記的東西有甚麼不對。」

「哈,這個年紀就有健忘症了嗎。日本的首相還真是不幸啊。有這麼個沒用的兒子。」

「……你時不時會說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呢。健-忘-症?」

「就是指你這樣的傻瓜。」

「你說甚麼,臭小子!」

腳步聲變成了跑步聲。

而且,一邊跑一邊繼續爭執着。

娜娜莉記得那聲音。

一個是自己的兄長,魯路修。然後,另一個人是叫做朱雀的少年。

現在收留他們的家庭——樞木家的孩子。

對娜娜莉來說,那孩子也是有些可怕的人。

畢竟在一週前,初次和他們兄妹見面時,他……

「……我不會原諒你所做的事。」

「先出手的是你纔對吧。」

「那是因爲你想對娜娜莉動手!」

「只不過是覺得她很漂亮。摸摸她的頭髮而已,爲什麼要氣成那樣?」

「傻瓜、野蠻人。你再敢做一次試試。我要把你倒過來沉到東京灣去。」

「……你啊,想要再被揍一次嗎?」

就是這麼回事。

「總之,問問娜娜莉的話,你的謊話馬上就會被戳穿了。」

「啊啊,問吧問吧。你馬上就知道我不是說謊了。」

「還在嘴硬。」

「怎麼樣。」

這時,響起了房門被用力打開的聲音。

娜娜莉感覺到溫暖的空氣稍稍有些震動。

「娜娜莉!」

氣喘吁吁接近過來的娜娜莉,是哥哥魯路修。

「不要緊吧?沒有被他做甚麼奇怪的事情吧?」

奇怪的事情是甚麼啊,娜娜莉聽到遠處傳來非難的嘀咕聲。

順帶一提,娜娜莉對此也有疑問。

「歡迎回家,哥哥。奇怪的事情是指甚麼呢?」

「哎——啊,不是。」

不知爲何,魯路修的聲音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不,那個,也就是說……」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從聲音來看,那清秀的面孔大概是滿臉疑惑吧。

娜娜莉最喜歡的——板着臉但是隻有眼睛總是很溫柔的面孔,大概很難得地浮現出困惑之色了吧。

然後就像這樣,哥哥很難得的大聲說道。

「啊啊,真是的!就是說,這傢伙到娜娜莉這裡來過了嗎?」

「嗯,嗯嗯。剛纔他說有甚麼東西忘在這了……」

「你看吧」,娜娜莉又聽到了那個少年的聲音。

娜娜莉歪着腦袋,又再加了一句。

「於是我就說,哥哥這麼晚還沒有回來——」

剛說完,娜娜莉身邊又再度喧鬧起來。

「你看!果然是說謊。」

「哪裡是說謊啊!不是的確拜託我了嗎。」

「不對。娜娜莉只是說我這麼晚還沒回來而已。沒有說要你來我我!」

「被她用那種表情一說,無論怎都會這麼想吧!」

「那種表情是甚麼表情啊!」

「就是那種表情啦!」

「哎……」魯路修這麼嘀咕道。

突然,身旁涌起了比剛纔還慌張的氣息。

「啊,啊啊。對不起,娜娜莉。我們不是在爭執……」

「當然了。」

少年說道。

「和你已經分出過一次勝負了。哪算得上是爭執啊。我纔不會欺負弱者。」

「你囉裡囉嗦的好吵呢!再說了,欺負弱者是甚麼意思啊。」

「就是說你啦。沒用鬼皇子。」

「你說甚麼……」

不過,他大概在開口前,想起了眼前因爲他們的大聲喧譁快要哭出來的娜娜莉。

魯路修突然不吭聲了。

房間一下子安靜下來。

然後,少年似乎也打算就此結束爭吵的樣子。

「啊啊——算了,我回去了。切,因爲你,今天的練習全完蛋了。算了,藤堂老師也不在,這樣也好。」

「我可沒有拜託你!」

「隨便你怎麼說吧。還有——妹妹。」

突然,娜娜莉被到現在都沒被喊過的稱呼叫道。

被捲進到騷動中的娜娜莉猛地打了個哆嗦。

「是、是的……」

「你的哥哥沒事。但是,他真是無藥可救的冒失呢。」

「冒、冒失?」

「他在外面到處閒逛,結果跌倒了。你儘管朝他發火好了。比方這個笨蛋哥哥、不要讓人家擔心啦、不要閒晃、馬上回家之類的。」

丟下這些話,不屬於哥哥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氣息也跟着離開了。

房間的門被「砰」的一聲關上。

唐突的沉默。

還有靜寂。

終於,魯路修低聲的喃喃自語傳進了娜娜莉的耳中。

「那傢伙……」

「哥哥?」

「啊——啊啊。對不起,娜娜莉。吵到你。」

「哥哥,你受傷了嗎?」

「哎……嗯。但是,沒甚麼不大了的。沒事的。」

魯路修一邊說着,一邊用手碰了碰坐在輪椅上的身體。

只有這手能令娜娜莉感到安心。

但是。

一件事自己很在意。

「哥哥?」

「怎麼了,娜娜莉。」

「難道說——你在笑嗎?」

「哎?」

娜娜莉在身邊感到深受打擊似的氣息。

但是,那並沒有持續很久。

魯路修的聲音很快變得生硬起來。

「纔沒有笑呢。我是在生氣,娜娜莉。真受不了,日本人盡是些沒神經的人。」

「是、那樣嗎……」

但是、大概。

那不是真心話。

因爲,剛纔的哥哥。

來到日本之後,第一次很高興的在喧鬧——

真是的。

麻煩的傢伙一點都不可愛。

朱雀一邊走在通向本宅的林蔭道上,一邊抱怨着。

天色已晚,看來浪費了不少的時間。

透過茂密的柳樹林,一直向前延伸的道路。看得到燈光朦朧的本宅還很遠很遠。而且,這條路還是在家中的院子裡。就只有平均收入的日本人來說,那是不可企及的寬廣。但是,這裡是在全國有着二百四十座分社的樞木神社本家。就算在這座鎮上,相關的神社也有大小五座。而且,那全都是樞木的私有土地。剛纔朱雀幫助魯路修的神社,其實也是其中之一。

「再說了——」

朱雀踢飛腳邊的小石子,出聲說道。

「爲什麼那傢伙要到我家來。」

明明打架很弱,嘴巴卻很厲害。

而且,還總是說些刺激這裡人們神經的話。不列顛人都是這樣的嗎?要是這樣的話,真是討厭的傢伙們呢。大人們老是那麼說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朱雀追上前方被踢飛的小石子,又一次將其踢飛。

跟着再來一次。

結果,這次沒有命中目標,石子飛進草叢看不見了。

朱雀不禁停下腳步。

他站住,朝剛剛離開的小屋轉過身。

以後山濃厚的影子爲背景,小屋裡只有一個房間點亮了燈光。

那應該是兄妹倆休息的臥室吧。

黑暗中浮現的燈光顯得相當縹緲,讓人感到風雨飄零。

從某處傳來狗的叫聲。

——不過呢。

朱雀這次沒有出聲,在心裡嘀咕道。

(如果不是不列顛人的話,倒是個有趣的傢伙呢?)

實際上,朱雀是第一次見到同齡人中有人做出那種反應。實際上,大部分孩子和朱雀打過一次架後,下次見面時連話都不會和他說了。他們要麼因爲害怕而逃走,要麼反過來以卑微的態度接近自己。朱雀不去搭理逃走的人,也不理會主動接近自己的傢伙。因爲無論哪種行爲都不是甚麼令人心情舒暢的事。不過,今天的傢伙不一樣。沒有逃走,也沒有變得卑微,反而再次挑釁自己。說起來還真是奇怪。還有那個妹妹的事情。朱雀對那孩子的事很在意。那孩子真的很柔弱,很纖細。必須有人去保護她。所以,剛纔自己纔會撒這麼蹩腳的謊話——

朱雀想到這裡,輕輕咂了一下舌。

我在想甚麼蠢事啊。

他們是不列顛人。

不列顛是很過份的國家。

只是爲了自己,就不斷髮動戰爭。肆意在其它國家胡作非爲。

很過份的國家。

大家都是這麼說的。

他慢慢接近給人以威壓感的本宅大屋。

在黑影逼近眼前時,朱雀重新繃緊了表情。

朱雀再一次瞥了那裡一眼,朝寬闊的玄關走去。

開了燈的玄關被打掃得很乾淨,在那裡隨意地放着一雙皮鞋。

朱雀沒打招呼便走進屋內,沒去二樓自己的房間——話雖如此,自己也只是最近纔開始經常呆在那裡的——而是朝一樓的走廊走去。

在走廊盡頭,有着與日式房屋顯得很不協調的雙向房間。

朱雀在圓形把手前站住。吸了一口氣之後,朱雀敲響了房門。

「……是誰?」

裡面傳來低沉的應答聲。

「我是朱雀。」

「……進來。」

朱雀很小心地打開房門,踏入房間。

「你回來了啊,父親大人。」

「……」

「歡迎回來,很抱歉問候晚了。」

態度也好,那言語也好,要是被那些認爲朱雀是野孩子的人看到,應該會覺得這光景很奇異吧。他終究只是個九歲的少年。

可是,另一方面,他毫無疑問也是「大戶人家的公子」。

他接受了正規的禮儀教育。

要說哪一面是他真面目的話,這一邊應該算是虛僞的一面吧……

在深深低下頭的朱雀面前,一名中年男人託着腮坐在高級椅子上,正看着手中的文件。

大概是某種資料吧。有些發福的體格,微禿而寬闊的額頭。有些陰暗的目光。

男人的名字是樞木玄武。

既是朱雀的父親,又是樞木家的族長,而且,現在還是就任日本首相的男人。

玄武對待特意到書房來問候的長男,似乎並不是很關心的樣子。

他就這麼看着數據說道。

「有甚麼事嗎?」

「……沒甚麼。」

而且,朱雀的反應也很冷淡。

對於起碼有一個月不見面的父親無話可說。

玄武嘆了口氣。

「那麼,早點回自己房間休息。明早還要上學吧。」

「是的。」

「成績沒有下降吧。來年可要考初中了。」

「沒問題的。」

就此,父子的對話結束了。

不。

是不得不中止。

玄武依舊沒有看朱雀,目光一直注視着手上的資料。

朱雀再度低下頭,離開了房間。

在他打開房間準備出去時。

玄武不知爲何再次出聲問道。

「不列顛的兩人怎麼樣了?」

朱雀停下了腳步。

「怎麼樣……是指甚麼?」

朱雀的談吐第一次變得符合他的年紀。

變得像小孩子。

於是,玄武終於擡起頭。

在朱雀看來,父親不知爲何好像在笑着。

看起來……有些陰沉的表情。

「不,沒甚麼。那可是重要的客人,你可要好好歡迎他們。」

「……」

「……晚安,朱雀。」

他感到有點惡寒。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小個子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門的另一邊。

玄武繼續看着數據,覺得很麻煩地拿起桌上的電話聽筒。

「是我。」

瞬間。

玄武翻動書頁的手停住了。

「……接過來。」

資料被丟到桌子上。

在雪亮的窗戶外,夜變得更深了。

「……是我。樞木……唔……」

某處傳來狗的叫聲。

「……是嗎……也就是說,要殺要剮悉隨尊便……唔,真是和傳聞一樣無情的父親啊。可是,那樣倒正合了我們的意……我明白。實際上,也不是沒有作爲人質的價值。雖說被秘密剝奪了皇位繼承權,國內的支持者……喂,這還是初次聽說呢……」

窗外變得稍微明亮了一點。

遮住月光的雲彩似乎散了。

「……好了。不去管它。總之,可以稍微爭取一點時間……是的,彼此彼此呢。比起那個……唔。桐原的事情。很快就會懷疑我的……啊啊,現在就過來。但是,不要在意那個事情……當然了。時機到了的話,我會收拾的……兒子!傻瓜。是對方先背叛的……總之,只有和那邊的聯絡不能中斷……我說過明白了。我不會做那種傻事的……唔,是的。情報的公開就按照預定……」

玄武終於放下了話筒。

窗外浮現出皎潔的滿月。

玄武好像剛剛纔發覺那輪圓月似的,望着它。

這回一定……

滿是橫肉的面孔露出笑容。

甚至從嘴脣裡發出笑聲。

就好像在嘲笑着甚麼。

就好像在侮辱着甚麼。

還有,就好像在期待着甚麼似的。

和無盡的黑影、陰影一起。

男人一直笑着。

話老實話。

自己和父親合不來。

原因不清楚。

大概。

……也不想知道。

數日之後。

星期日。

「老師!」

那天也是秋高氣爽的晴天。

和往常一樣換上襯襖和褲裙的朱雀,好像扇着扁柏的香氣似的在自家門前用力揮着手。

對面,修長的身影迅速的朝坡上接近過來。

不,再近一點的話,應該很快會看出那影子雖然很長,但是一點也不瘦。看得出身體很勻稱。經過鍛鍊的雙肩很寬。幹煉而結實的胸膛很厚實。

那男人察覺到門前的朱雀,也輕輕揚起了手。朱雀好像等不及了,跑了過去。

「嘿,朱雀。」

朱雀在他眼前站住。在逆光中,男子那頗有銳氣面孔卻柔和地笑着。

年齡大約剛好三十歲。

墨綠色的制服,整齊的豎領、肩章。

無論那一樣,都顯示出他軍人的本質。

名字是藤堂鏡志朗。

「過得好嗎?」

「是的。」

朱雀比其它人更加精神、乾脆地回答道。

「但是,因爲老師一直不在,練習好無聊。」

「哈哈哈,那還真是抱歉啊。」

男人很高興地說道。

「再怎麼說,我還有其它本職工作的。」

「工作?」

「嗯。就是這麼回事。」

朱雀打開大門,將男人迎進家裡。

「謝謝。」

男人道謝之後,也跨過了大門。

兩人並排走着,朱雀的頭還不到男人的肩膀。並不是因爲朱雀的個子很矮,而是由於對方的個子很高。

「那,今天也要工作嗎?」

「啊啊,被你父親叫來的。」

「這樣啊……」

聽到這種回答,朱雀明顯有些失落。肩膀也耷拉下來。

這時,男人的大手按到了朱雀的頭上。

男人輕輕地摸了摸朱雀那作爲純粹的日本人有些淺色的頭髮。

「放心,不會花那麼長時間。我和你父親說完話之後,也會去道場露露臉的。」

「真的嗎?」

「啊啊,我保證。」

「太好了!」

這個男人,藤堂是朱雀劍道上的老師。

「你父親還好嗎?」

「我覺得是的。但是他經常不在家裡。」

「是嗎。那位大人也很忙的。」

「老師去了甚麼地方啊?」

「嚴島啦。因爲軍事演習。」

「唔,嚴島……」

「在西面。有軍方的基地。」

璀璨的太陽慢慢西下,將宅邸內開始映現色彩的銀杏樹葉顯現得更加豔麗。

在道路旁的水池裡,錦鯉漂亮地躍出水面。

「說起來,你稍微長高了呢,朱雀。」

「還遠遠不夠。在班上是從後數第六名。」

「不是足夠了嗎。」

「我想要長得和老師一樣高。」

「這可是有很多不便之處的喔。第一,很費錢的。」

「爲什麼?」

「普通的商店沒有衣服賣。搭乘火車或者飛機不坐寬位子會很難受。再者,因爲太顯眼了,也不能做壞事。很快就會暴露的。」

「啊,那樣的話,我長得比老師稍微矮一點好了。」

「哈哈哈。」

在旁人眼裡,也許會把他們當成是年齡相差很大的兄長和弟弟很要好地走在一起。

不。

應該說是父與子——纔對吧。

樞木家的庭院還是一如既往的寬廣。

從大門走到正門玄關就要走很遠。

兩人終於走到了依舊給人威壓感的古老日式玄關前。

朱雀突然發現了那個影子。

在兩條路分岔處的前方。

不是玄關,而是向樹林中延伸的石階前方。

一名少年拿着購物籃,搖搖晃晃行走着。

漆黑的頭髮、秀麗的側臉。只是,一直穿着的白襯衫再次被弄髒。臉也腫了起來。明明是這副慘狀,只有嘴脣仍緊緊閉着。

「那傢伙……」

朱雀停下腳步,板起了臉。

藤堂也低聲說道。

「是那孩子嗎?」

這時,朱雀離開藤堂身邊,跑了過去。

「朱雀?」

「對不起!老師。還有,和傭人說一聲。」

朱雀說完這些,朝少年——魯路修跑去。

朱雀沒有走石階,而是越過修整的草坪,很快追上了他。

就那樣追上去,忽然抓住對方的胳膊。

「哎——?」

「你過來一下。」

「幹嘛——喂,放手!」

「閉嘴。」

朱雀強行拖着使勁反抗的魯路修,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建築的陰影裡。

藤堂面無表情靜靜地看着那一幕。

真是的——

「你真的是笨蛋啊。

朱雀將兩手拿着的急救箱翻過來,說出了心裡的真實感想。

箱子裡的東西紛紛掉在地上。創可貼、消毒液、繃帶、鑷子、膏藥袋子。

在那些東西前面,魯路修把臉轉向一邊,很不高興的默默坐在了木質地板上。

(說起來,還沒見過這傢伙的笑臉呢。)

朱雀不禁這麼想到。

魯路修似乎也沒有了逃跑的意思。

只是,那嘴巴像貝殼一樣閉得緊緊的。另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雖然被衣服遮住看不見,不過身上也應該差不多。

朱雀很清楚爲什麼會變成這種狀況。

絕對是遇到了和之前相同的狀況。不過,打人的傢伙也許和之前的不同就是了。

在這附近,沒有被朱雀威脅過一次之後還敢反抗的孩子。

「喂,轉到這邊來。」

魯路修沒有聽朱雀的指示。

朱雀很自然的把消毒液塗到脫脂棉上,朝魯路修臉上最紅的地方使勁按了下去。

魯路修發出無法理解的慘叫,跳了起來。

「要我用蠻力也可以喔。用繃緊把你捆得嚴嚴實實的。」

魯路修這下總算是老實了。雖然明顯很不情願,總之他面朝朱雀重新坐了下來。

朱雀用意外熟練的手法幫魯路修進行了傷勢的處理。

將破皮的地方用脫脂棉擦拭,然後貼上創可貼。用手指確認骨頭是否有異常,將腫起的部分敷起溼毛巾。

朱雀突然發現,魯路修正一本正經地看着自己。清澈的眼睛映出自己的面孔。

——顏色奇怪的眼睛。

朱雀這樣想着,突然感到必須得說點甚麼。於是開口道。

「這種事情我很拿手的。」

「……」

「在練習的時候也需要。」

「……」

魯路修依舊保持着沉默。

靜寂的室內,只有從打開的窗戶射進的陽光照亮着四周。

終於,魯路修自從進入這房間以來首次開口說道。

「……這裡是?」

「道場。劍道的。」

「劍道?」

「唔……就是用竹劍對打。」

他大概不會明白吧。

坐在光滑地板上的魯路修,一下子擡起了手。他身旁是木紋的牆壁。那裡掛着巨大的鏡框。上面用逶迤蛇行的墨跡寫着甚麼。他指着那字問道。

「那個怎麼讀。」

「不要問這麼難的問題啦。」

「這是你的道場吧。」

「是我家的道場。」

這時,治療結束了。

「好了,大致就是這樣。手臂再多用毛巾敷一下。」

「啊,啊啊。」

魯路修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看到他的樣子,朱雀哼了一下鼻子。

「不要搞錯了。我不是爲了你這麼做的。要是就那樣回去,你的妹妹又要擔心了。」

「!……嗯,是啊——」

「本來就是你不對。」

朱雀一邊說着,一邊看着放在一旁的購物籃。

是剛纔魯路修拿着的東西。裡面……似乎放着某種水果。

「有甚麼想要的東西,拜託我家的傭人不就好了嗎。住在這裡的人都很討厭不列顛的。」

所以,一個人隨隨便便到外面去會怎麼樣就不用說了。魯路修的黑髮雖然很接近日本人,但那面容一看就知道是外國人。而且,現在鎮上正流傳着不列顛的皇子和皇女滯留在這個家裡的傳聞。

魯路修臉色又變得險惡起來,眼睛瞪着朱雀。

「那你不也是一樣討厭嗎?」

「當然了。」

「那麼爲什麼要做這種事?」

「你要讓我說幾遍啊。我討厭欺負弱小。」

這個少年也就算了,自己決不允許有人傷害他的妹妹。就算對方是不列顛的皇女,弱小的東西還是弱小的。

「總之,你今後不要一個人出去了。」

「……」

「再這樣下去,也許真的會回不來了喲。要是那樣的話,在你們國家的爸爸也會——」

擔心——可是,在朱雀說出口的瞬間。

魯路修突然把按在腫塊上的毛巾丟出去,站了起來。

「那種男人才不是父親呢!」

好像火山爆發般的一聲大喝。

那激昂的聲音振動了整個道場。

朱雀也不禁張口結舌。不由得被他的氣勢所壓倒,啞然地擡頭看着他。

很快,魯路修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態。

他繃緊了驚訝的面孔,轉向一邊。

風從外面吹進道場。

魯路修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毛巾。

「——我回去了。」

他低聲說完便走了。不過,在走了幾步之後,不知爲何又停了下來。

「那、那個……」

比剛纔更加吞吞吐吐地說道。

「謝——謝謝你幫我包紮……」

朱雀沒有回答。他還愣在魯路修剛纔的怒吼中。

魯路修的腳再次動起來。

在他離開道場的玄關,跨過門坎的時候,朱雀總算髮出了聲音。

「……喂。」

「?」

魯路修很驚訝地轉過身來。

那眼睛果然是不可思議的顏色。

朱雀望着那眼睛,吞吞吐吐地說道。

「那個……下次想要出去的話,就來告訴我好了。」

「哎?」

「要是我有空的話,就和你一起去。」

不可思議顏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認認真真地盯着自己。

「——我會考慮的。」

嘎啦嘎啦的關上門,輕巧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朱雀還坐在地上。

甚麼——

我到底說了甚麼蠢話?

那傢伙明明是最討厭的不列顛人。

但是。

稍微、有一次、他笑了。

漂亮的笑容。

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自己覺得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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