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

“宗主,人你見不見?”

座上的人沒說見,也沒說不見,只站了起來,雙袖攜風向外走。

“神棍,還不快跟上!”

靈竹音垂首立於門外,忽然聽得一陣從高到低的嘈雜,由遠及近交織着咋咋唬唬的少年聲。他擡起頭看去,幾乎是一眼便認出了唐靈鉞。

七年不見,對方長高了,也更俊美了。一襲墨色玄袍,身負千秋闋,劍眉星目,冷豔傲霜。似乎也更倨傲了,眼角帶煞,挺拔如鬆。

“小唐。”

靈竹音叫了一聲,對方像沒聽到似的,目不斜視擦肩而過。倒是他身後跟着的兩個人頻頻回頭,好奇地打量着他。

“唐靈鉞——”

他又叫了一聲,對方卻越走越遠,不由的拔高音量:“唐鉞——”

“你給我站住!”

嚇!

跟在唐靈鉞身後的人倒吸一口冷氣,臉色突變,頻頻朝他搖手,讓他快走,似乎再晚一步就會發生很可怕的事情。

然而靈竹音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唐靈鉞驀地轉身,臉色陰沉地向他走去。

娃娃臉少年搖搖頭,一臉惋惜道:“可惜了,這小和尚還挺好看的,估計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惹誰不好,偏惹我們大魔王。”

靈竹音神色平靜地看着唐靈鉞在他面前站定,後者閉了閉眼睛,似乎深深地呼吸一口氣,將所有過激的情緒強壓下去,然後睜開,神色漠然地問:“請問法師有何貴幹?”

靈竹音道:“哦,沒什麼,就叫你聲。”

娃娃臉小聲與道士耳語:“今天宗主吃錯藥了,脾氣這麼好?”

道士不語,看一眼手上的桃花,再看一眼和尚,嘴裡自言自語,“像,真像。”

靈竹音和唐靈鉞相顧無言,一個眉目乖巧,眼神清澈;一個眉峰凝霜,強抑怒火。半晌後,唐靈鉞幾乎是從牙齒縫裡擠出話來,“靈竹音,你還記得回來!”

靈竹音坦坦蕩蕩的:“我又沒老年癡呆,當然記得回家的路。”

唐靈鉞冷冷地嗤一聲,語帶嘲諷又似乎含着其他情愫,“這裡可不是唐門!”

“和唐門有什麼關係?”靈竹音奇怪地看他,“你在這裡啊。”

——這裡不是唐門,不是你回家的路。

——和唐門有什麼關係?有你的地方纔是家。

兩人自小心意相通,這些言外之意,此刻心照不宣。唐靈鉞幾乎是一瞬間便聽懂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他以爲自己這麼多年枕戈待旦、刀尖舔血,早已心如死水,卻原來一直是自欺欺人。只要對方開口叫他一句,看他一眼,他就心思萬涌,潰不成軍。

唐靈鉞目不轉睛地看着靈竹音,深邃的眸子裡情緒翻涌,似喜似怒,似悲似嗔。

靈竹音好似沒察覺出來,笑眯眯地上前抱住他,輕撫他的後背,如從前那般親暱:“小唐,你長高了呢,我都要擡起脖子看你。對啦,你想我了沒?”

唐靈鉞渾身一顫,不敢置信地緩緩擡起手,隨後輕擁對方入懷,聲音低低地說:“嗯。”

“很想你。”

靈竹音似是沒聽出這低沉微顫的聲線中所壓抑的萬般情思,只高興地講:“我畢業啦。主持說我是這一屆最優秀的學生!我可以自主選擇修行的寺院。離你們這最近的是白馬寺,我就落戶在那裡,好不好?”

“好。”

靈竹音放開他,笑吟吟地問:“我看你們行色匆匆的,要去哪裡?”

“去雲山滅——”娃娃臉少年的“門”字還沒從嘴裡吐出來就被唐靈鉞搶過話頭打斷:“去山下買雞。晚上燉老母雞給你補身體。”

“我正式剃度了,不能再食葷腥啦。”靈竹音指了指自己鋥亮的光頭。

唐靈鉞恨恨地瞪了一眼對方腦袋上的戒疤,隨後神色鬱悶地說:“那去買點青菜燉豆腐。”

“一起去吧。”

靈竹音向前走,唐靈鉞自發地跟上,似乎早就忘了還有兩個等着“幹正事”的客卿。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靈竹音說:“主持在山門前設了結界,學期未滿不得下山。未經許可,連小鳥也飛不出去。所以我一直沒能聯繫你。你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唐靈鉞語氣冷硬:“我沒生氣。”

靈竹音毫不猶豫地戳穿他,“騙人。”

對方被噎了一下,神色頗爲難看,態度卻稍微放軟了些,“真沒生你的氣。”

“那也不要生別人的氣呢。”

“靈竹音!”唐靈鉞眼裡冒火地看着他,“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你做什麼我都捨不得生你的氣,憑什麼還不讓我遷怒於人?!”

靈竹音一臉理所當然地對他講,“可是你把自己氣壞了,我會心疼啊。”

“……”

唐靈鉞默了半晌,嘴角止不住地上揚,乾咳幾聲撇過頭去,“你每次都是這樣,說的比唱的好聽!”

靈竹音小聲地自言自語,“那你就吃這一套啊……”

對方耳朵豎起來,眯起眼睛問:“說什麼?”

他立刻搖頭,“沒什麼。”

已經到了人來人往的菜市場,唐靈鉞冷冷地哼一聲,擡起下巴,頤指氣使地說:“要買什麼,快點挑!”

話雖這樣說,神色卻一點也不着急,他淡定地看着靈竹音和菜販討價還價,主動掏銀子付錢,自覺地拎菜,和那矜傲冷俊的形象一點也不符合地當個盡職盡責的小跟班。

他們明明分開了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此時再見,卻像從未離別。

“……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戮劍門的宗主不去殺人居然在買菜?”

“爲什麼大魔頭會乖乖地跟在小和尚身後?”

“也許他最近迷上了聽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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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更深露重。

小弟子夜間巡視偶遇老大,立刻擡頭挺胸,“宗主晚上好!”

唐靈鉞微微頷首,目不斜視往前走。

暗處響起竊竊私語。

“大晚上的,宗主他嘎吱窩底下夾只枕頭是幾個意思?”

“……天氣涼了,找人暖被窩吧。”

叩叩——

靈竹音打開門,唐靈鉞昂首立於門外,一副孤高的模樣說:“我要跟你睡。”

“哦。”靈竹音自動讓開,等他走進來後,關上了門,擋去外頭若干探究的眼神。他還在洗漱,走到銅盆旁邊拿起毛巾繼續,一邊擦臉一邊說,“小唐,你也老大不小了,什麼時候考慮繼承香火的事?”

唐靈鉞的臉色一下子冷下來,“你當初去珞珈山之前怎麼答應我的?”

——若你不還俗,我也不娶妻。你不能逼我!

——哦。

靈竹音記起來了,擦擦臉沒說話。

過了半晌,唐靈鉞道:”我不喜歡女人。”

“嗯?”靈竹音沒聽清,放下毛巾看向他。

唐靈鉞帶着些許破釜沉舟的決絕,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喜歡男人。”看着對方微微睜圓眼睛的訝異表情,他翹起嘴角,眉目間皆是強大的自信,與生俱來的桀驁,偏偏神采風流,漂亮的桃花眼裡滿是流光,添了幾分清靈的少年氣,“三更半夜我到你這兒來,你明白什麼意思?”

靈竹音仔細想了下,說:“是要哥哥出面,給你上門提親麼。你看上了哪家公子?”

“……”

唐靈鉞擡手捶胸,靈竹音頗爲奇怪:“你砸胸幹什麼?”

“……悶。”

靈竹音走近他,擡起手幫他敲了敲後背,“你這叫鬱結於胸,是想太多的緣故。”

過了半晌,他問起:“叔父的死是怎麼一回事?”

唐靈鉞沉默了一會,說:“你既然修佛,應該知道八難度母。”

靈竹音道:“八難度母是觀世音的淚水所結的蓮花菩薩。因濟世所需,他又化生出二十一位佛子。這些佛子被稱爲度母菩薩。”

唐靈鉞道:“西方視三千年爲一劫。每三千年,大魔誕生,神佛入世。因此每隔三千年,度母便託凡胎轉生一次。摩羅天閣卜算出度母於這一世脫生於凡間,於是組織獵殺度母。又因度母是護持女人幼兒的菩薩,他們頻頻殺害身懷六甲的孕婦、稚齡孩童、十三四歲的少女引誘度母現身。嬸嬸當時懷了孕,省親時被他們撞上,遭了毒手。叔父爲了報仇,後來也死了。”

“爲什麼摩羅天閣的弟子要獵殺度母?”

“度母的血能令人起死回生,吃下他的心臟能讓人立地成佛,而他的眼淚,可以消滅世間所有的魔。無論哪一點,都令魔修坐立難安,趨之若鶩。”

靈竹音道:“前兩條暫且不論,第三個不覺得荒唐麼?難道度母哭一哭,就能讓魔王死了?”

“相傳每一位度母轉世都生得鍾靈毓秀,美豔絕倫,他們滿口慈悲,最擅玩弄人心。”唐靈鉞看他一眼,冷哼道:“若是這白蓮花楚楚可憐甜言蜜語,哄得那魔王心花怒放神魂顛倒,別說是放下屠刀回頭是岸,哪怕是不要性命原地超生,想必也是甘願的。”

“那真是阿彌陀佛,蒼天有眼了。爲了天下太平,菩薩犧牲一下也無妨的吧。”靈竹音將他趕進牀鋪裡面,自己也躺了上去,拉起被褥蓋好,閉上眼睛準備睡覺。

唐靈鉞單手支起腦袋,目不轉睛地看他,微微勾起嘴角,“這可是你說的。“

舟車勞頓,靈竹音筋疲力盡早已入睡。

唐靈鉞用手指輕柔地撫摸對方的臉頰,隨後在對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吻,呢喃道:“你若是棄了我,我也不必再約束本性。即使眼前血流成河,凡塵化作苦海,衆生日夜哭號不得解脫,於我也無痛無癢。”

“靈竹音,你是這三界六道,唯一能殺死我的刀。”